陣痛 (張翎)

小說

《陣痛》第二章「危產篇」

張翎

勤奮嫂和小陶是在吃早飯的時候聽見那陣爆響的。第一聲是怯生生的,像在探路。頓了一頓之後,路探着了,後邊就稀稀落落地又跟了幾聲。

勤奮嫂就奇怪,說這兩天街上挺亂的,怎麼還有人出來爆米花?話音未落,只聽得街上一聲尖叫,踢踢踏踏的就全是腳步聲–都是朝路邊躲閃的人。這個時候開門的店舖不多,就有幾個行人轟的一下子湧進了老虎灶。

有一個老太太大約剛從小菜場回來,手臂上掛了一個竹籃,捂着胸口喊皇天,籃子裡的豌豆顫顫地抖了一地。

“正打在肩膀上,撲通一下就倒下了,在我眼前。”老太太哆哆嗦嗦地說。

“頭毛(溫州方言:婊子)生的溫聯總,仗着軍分區撐腰,真敢開槍啊。”有個男人忿忿不平地說。

“你眼睛沾了漿糊,沒看見開槍的是工總司?”另一個男人立馬反擊。

“你腦子才糊了屎,工總槍倒是有的,可惜都是木頭的。誰不知道搶軍火的是聯總?還用搶啊,人家明明是開了大門送的。”

“不搶怎麼辦?坐著等那幫狗娘養的把他們個個炸死?”

“死了都是便宜的。沒聽說把醫院的兩個門都守住了,不是聯總的一個不讓進?自古兩國開戰都不能碰醫院,這都是些什麼爛人?”

“要說爛,誰能爛得過工總?昨天圍攻港務局,連幼兒園的孩子都不放過,二百多號人,個個打得鮮血淋漓。”

兩個男人面紅耳赤地爭了起來,剛開始時還像玩石頭,你扔過來一顆,我還你一粒,到後來就成了刀子,你剜我一片肉,我刮你一層皮,刀刀見血。小陶聽得膩煩了,就嚷了一聲不怕死的上街吵去,別在我家磨嘴皮,我家廟小容不下你。

兩人這才住了嘴。

小陶這陣子身子一天比一天沉,腳腫得像兩根在水裡泡過的白蘿蔔,踩在地上能壓出兩個坑。加上天熱,夜裡睡不安生,脾氣便有些歪膩。

過了一兩刻鐘,街上漸漸沒了動靜,眾人才散了。

“老宋給的錢還能花一陣子,街上不太平,媽要不咱們就關一天門?”小陶說。

“也好,我正想出一趟門。隔壁劉家姆媽告訴我,漁豐橋有個接生婆,接了二十年的生。我想去她家看一看。萬一你要生了,醫院又進不去,咱們也能多條路。”勤奮嫂說。

勤奮嫂正要上門板,門外突然跑進來一個人 – 是仇阿寶。

勤奮嫂已經有些日子不曾見過阿寶了,就有些吃驚,問你怎麼來了?阿寶一眼瞧見站在勤奮嫂身後的小陶,怔了一怔,便大聲嚷了起來:“阿桃你回來了?肚子都大得像個甕了,怎麼連喜糖也沒捨得送一顆給你阿寶叔?”

小陶哼了一聲,說我敢上你家嗎,不看看是誰把門?勤奮嫂瞪了小陶一眼,說跟大人說話呢,你懂不懂規矩?小陶的火噌的一聲竄上來,一把扯下母親頭上的藍布帽子,說我就想讓他看看,他家養了只什麼樣的母蝎子。

勤奮嫂的頭髮已經被小陶修剪過了 – 當然是剪了長的來就短的,現在大抵齊了,卻還遮不住耳朵,尷尷尬尬地呆在男人和女人中間的那片古怪裡。

勤奮嫂兩手抱頭背過了身,像是被人扒了衣裳似的無地自容。

阿寶不說話,可是阿寶的腮幫子像咬了一塊山核桃,在咯吱咯吱地鼓動着。突然嘭的一聲響,他一拳砸在了飯桌上。盛着松花豆的碟子沒提防,嚇得跳在半空中,白花花的鹽粒灑了一地。

桌上有一團幾天前留下的飯疙疤,乾硬得像鐵砂。阿寶的拳頭砸在鐵砂上,就有一條黑蟲子從他的手鑽了出來,越鑽越肥,越鑽越長。勤奮嫂扭過頭來,啊呀了一聲,就慌慌地扯出兜裡的手絹給阿寶擦。那蟲子和勤奮嫂較着勁,她按狠了,它就縮一縮;她一鬆手,它就再露頭。勤奮嫂急了,就把手絹緊緊地打了個死結,才終於把蟲子給憋回去了。一斜眼,就看見了阿寶褲腰裡鼓鼓囊囊的那樣東西。

“阿寶你作死啊,拿這東西嚇唬我。”勤奮嫂尖叫了一聲。

阿寶嘿嘿一笑,說沒什麼,防身。勤奮嫂說你欠下什麼血債了,需要防身?阿寶正了臉,說我來就是要告訴你,聯總的人馬把溫州大塊地盤都占了,有的還上了山。工總現在守在郵電大樓和溫州酒家,兩撥人手裡都是真刀真槍,要是真打起來,就不是剛才那陣毛毛雨了。你家在街面,樓上地勢高,槍子不長眼,最好還是睡樓下保險。

勤奮嫂拍了一下大腿,猛然想起了一樣東西。

“蚊香,蚊香沒了,要趕緊去添。”

“蚊香是小事,趁着還沒開打,趕緊去屯點東西,吃的喝的都要起碼備夠十天半個月。待會兒我給你扛一袋議價米。”

阿寶說完了,拔腿就要走,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看了小陶一眼。“你媽那事,都怪 ……”話說了半截,原本是期待小陶接過去的,可是小陶偏偏沒接,那話尾巴就無着無落地飄在了半空。他只好訕訕地住了嘴。

天還早,知了卻已經扯開了嗓子吱呀吱呀地呱噪。街市受了驚嚇,像個沒醒好的孩子,無精打采一臉喪氣。勤奮嫂看著阿寶一搖三擺地走進一街白花花的日頭裡,心裡突然緊了一緊。

“阿寶你不是也要去郵電大樓吧?”勤奮嫂追出去問。她知道阿寶是工總司的一個小頭目,平日遇見熱鬧是絶不會錯過的。

阿寶回過頭來,對勤奮嫂擠了擠眼睛,說我小仇已報,大仇沒有,才不會傻得搭上性命。你放心吧。

勤奮嫂回到老虎灶,上了門板落了鎖,才嘆了一口氣,對小陶說你不該,這麼對他。小陶說你怎麼不說,他老婆不該這麼對你。勤奮嫂說誰叫咱們有短處捏在人手裡?這年頭…… 勤奮嫂說這話的時候頓了一頓,小陶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寫的那封信,就低了頭不再啃聲。

“這些年,你猜猜是誰給你寄的錢?”

勤奮嫂的話像一粒石籽一下子打中了小陶的腦門心,小陶愣了一愣。

“你要是他老婆,你能不生氣?為了不叫那姓白的再來鬧我,他只能回去跟着她過,那日子是什麼樣的煎熬?”勤奮嫂說。

小陶終於從一團亂線中抽出了那個頭。

天哪,天。小陶喃喃自語。她想起了臨上大學的那個夏天,仇阿寶領她去溫州酒家吃飯時的情景。年少的任性是一把鋒利的刀,可是她只敢拿它來割母親,還有愛母親的人,因為她知道他們即使被割得一身是血也不會還手。她只是沒有想到,她的刀還傷及了一個場外的人 – 那個臉上長着麻子的女人。

半晌,小陶才說媽你要是出門我陪你去吧,街上太亂,我不放心。勤奮嫂拿手指戳了戳小陶的肚子,說萬一打起來,我一個人還靈便些,帶上你誰也跑不脫。小陶只好隨她去了。

勤奮嫂一走就是半天,小陶在樓下呆呆地坐了一會兒,只覺得懨懨的,就想上樓歇一歇。沒想到樓梯口放著一疊捲煙的舊報紙,過道里半明不暗的,小陶沒看清楚,一腳踩了上去,就一屁股滑坐在了地上。開了燈一看,只是腳踝上擦破了塊皮,並無大礙,就一撇一拐地上樓躺下了。一躺就再也不想動了,一直在床上賴到了母親回來。

勤奮嫂回到家,身上的一件短袖襯衫濕得像是從河裡撈出來似的,額頭叫太陽曬得褪了皮,卻是一臉得意。

“那個接生婆,二十三歲開始接生,今年五十六,手裡經過的孩子比老鼠還多。說定了,要是到時候進不了醫院就去喊她來,橫豎是差不多的路程。”

小陶看見母親手裡提的那個布袋,出去的時候是癟的,回來卻滿了,就問媽你屯了些什麼貨?掏出來一看,卻是厚厚幾卷的紫菜和三包蝦皮。小陶說媽那東西管用嗎?怎麼沒買菜呢?勤奮嫂就笑,說一聽就是太平日子里長大的,沒逃過難。菜才真是沒用,最多吃一兩頓就沒了。撕一角紫菜放幾片蝦皮,一泡就是一大碗湯。就是什麼都沒了,只要有鹽有水,靠這點東西還能維持一兩個月。

勤奮嫂就問小陶吃了午飯沒?小陶搖了搖頭,勤奮嫂這才看清了小陶的臉色,嚇了一跳,說怎麼啦,你?小陶不敢說摔跤的事,只說不餓。勤奮嫂就罵,說你不餓,還有肚子裡的那一個呢。那傢伙一絲也餓不得。勤奮嫂正想下樓做飯,槍聲又響了。

這一陣槍聲和早上的不同,完全沒有了試探和靦腆,跟炒豆子似的一片連着一片,密密麻麻尖利果斷。勤奮嫂一下子想起了仇阿寶說的槍子不長眼的話,立刻扯下床上鋪的那張篾席,拉著小陶慌慌張張地跑下了樓。

兩人在桌子底下鋪開蓆子,就鑽了進去坐下。槍聲越來越密集,炒豆子的聲響後邊,又跟了些嗖嗖的風聲–那是子彈飛過近處的聲響。再後來又多了一樣聲響,比槍子更沉更悶,像是蒙在棉花胎裡的爆炸聲。小陶說是炸葯包。勤奮嫂說皇天,連炸葯包都下來了,還不得把一個城給平了。

兩人在桌子底下坐著,悶出了一身的汗,蚊子在頭頂嚶嚶嗡嗡地飛來飛去,一掌拍過去卻是空的。勤奮嫂突然吃吃地笑了,直笑得身子縮成一團。小陶說媽你抽什麼風?勤奮嫂說我想起了年輕的時候逃日本人的炸彈,也是躲在桌子底下,還蓋着一床棉被。那時我懷着你,現在你懷着它,你說這是不是命?

小陶問是和我爸嗎,逃日本人?勤奮嫂搖了搖頭,說是和你娘娘(溫州方言:奶奶),你爸那時不在家。小陶頓了一頓,才問我爸真的,有很多田產?勤奮嫂說他們家裡是有幾畝地,那也是祖上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你爸是個連只螞蟻也不忍踩死的菩薩心腸,除了日本人,他一生也沒恨過誰,他怎麼可能害人?

小陶腰沉,坐不住,只好挪過半個身子斜靠在牆上。勤奮嫂見她半晌沒說話,以為她忘了這一茬了,沒想到她突然又問媽,你愛我爸嗎?這句話像根粗木櫞子,一下子把勤奮嫂杵住了,竟一時做不得聲。後來勤奮嫂伸手摸了摸小陶耳廓上的那團肉,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我看著你,就會想到你爸,可是我怎麼都想不起來他的樣子了。都這些年了,還什麼愛不愛的呢?連張照片也沒存下。”

小陶的心突然揪了一揪,揪成一團。

要是再過這麼些年,我是不是,也記不得黃文燦的樣子了呢?小陶暗想。

幸好,我還有照片。

日頭終於落盡了,天卻遲遲不肯徹底暗下去。槍聲終於靜了些,勤奮嫂忍不住從桌子底下爬出來,趴在窗口看外頭的情形。只見天邊有一片紅光,忽高忽低,忽明忽暗。紅光往上一竄,天就像受了驚嚇似的微微一顫。過了一會兒,勤奮嫂才明白過來,那是火光。她一時無法目測那火光離謝池巷有多遠,心卻一下子慌了,尋思着先上樓收拾幾件應急的物件,隨時得準備逃命 – 還不能嚇着小陶。

這時突然有人在嘭嘭地砸門–是側門。“阿桃媽,快,開門。”她聽出是阿寶的聲音。

阿寶一進門,把一隻沉甸甸的布袋往地上咚的一扔,就癱軟了下去,像只毒日頭底下曬蔫了的狗似地喘着粗氣。

勤奮嫂問你是從哪兒鑽出來的,這一身的灰?阿寶說十五分鐘的路,我走了幾個小時,都得貼著牆根。勤奮嫂說這個時候還在外頭瘋,你到底要不要命?阿寶看了勤奮嫂一眼,說還不是為了那二十斤的農墾米。勤奮嫂的喉嚨就打了個結,半晌,才瘖啞地說我給你倒杯水。

阿寶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完了半杯子水,才擦了擦嘴,說頭毛的兒子,打不過就開始燒城了,服裝大樓已經燒沒了。

服裝大樓是城裡最高的建築,一共有五層。勤奮嫂吃了一大驚,說難怪呢,天亮得那樣邪門。

兩人正說著話,突然聽見小陶喊了一聲媽,那嗓音聽上去不像是人,倒像是給夾住了尾巴的老鼠。勤奮嫂扭頭一看,小陶不知什麼時候從桌子底下爬出來了,身後的磚地上蜿蜒着一條濕漉漉的黑蛇。

“我忍半天了,實在是,疼。”小陶望着母親,眼裡是一絲彷彿做錯了事的惶恐。

“皇天,她,她要生了!” 勤奮嫂驚叫了一聲。“趕,趕緊送醫院。”

“過不去了,醫院對面是個據點,壘着沙袋架着機槍,誰一走動就看得一清二楚。”阿寶說。

“那我去叫接生婆,她家在漁豐橋,只有幾步路。”

勤奮嫂說著就要出門,卻被阿寶死死拉住了。

“你瘋了?聯總的指揮部離那裡最近,你就是衝過去了,人家也不會跟你過來,你不要命她還要命。”

“那你說,怎麼辦?”

勤奮嫂狠命壓住了話語裡的那絲恐慌。她知道此刻小陶的眼睛正死死地盯在她身上,她是她的骨頭她的膽,她若失了方寸,她就要散成一團。

阿寶從兜裡掏出煙嘴來,慢慢地裝上了一支菸。煙在他的汗水裡受了潮,費了好幾根火柴才終於點着了。煙順着他的喉嚨走過他的五臟六腑,又從原路返回,在他的腦門上彙整合幾條蚯蚓似的青筋。她想催他,卻不敢催,只能用目光一層一層地颳著他的臉。他終於忍不下那個疼了,掐滅了煙嘴,說我去找四隻眼。

勤奮嫂說他關在醫院裡,你怎麼進得去?阿寶說他們的牛棚不在醫院裡,在太平間旁邊,有條小巷可以通。我敢擔保現在沒人看管,誰也顧不上。

勤奮嫂的嘴唇翕動了一下,話在心裡的時候是“太危險了”,可是一出口卻變成了“你小心。”

 

 

 

 

天邊的那團火燒了幾個鐘點,終於慢慢地燒過了勁。天徹底暗了下來,槍聲一時疏一時密,不時有光亮帶著尖鋭的嘯聲,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尖利決絶的弧線,將夜色切割得支離破碎。

勤奮嫂從樓上搬來一床褥子和兩個枕頭,在地上搭了一個鋪。窗戶上已經蒙了兩層厚實的床單 – 為的是不漏出燈光。爐火早已捅開,牆邊擺了一溜十數個灌滿了熱水的暖瓶,木頭瓶塞正吱吱地冒着汽。剪刀,繩子,棉花,紗布,紅汞,碘酒,都整整齊齊地放置在一個用滾水燙過的木盆裡,隨時等待着派上用場–老虎灶時時有人割傷燙傷,家裡常年預備着幾樣應急的東西。

小陶躺在地鋪上,半睜着眼睛看著天花板默不作聲,汗水已經把身下的褥子和枕頭洇出了一大圈濕痕。天花板上垂掛着一隻長腿蜘蛛,滾圓的肚腹在燈光下閃着綠色的螢光。它緊緊地攀在自己吐出來的絲上一動不動,彷彿在艱難地思索着去路。

它是不是,也要生了?小陶想。

腿上被蚊子咬了一個大包,可是她卻沒有力氣去撓癢。前一輪的陣痛,排山倒海似地消耗完了她所有的體能,她現在連呼吸也感覺費勁。牆上的掛鐘刺啦刺啦地走着,在她的心上划著一道一道的痕,不是疼,只是鬧心。仇阿寶出門已經兩個小時了,可是谷醫生還沒有蹤影。

“來,喝一口。”勤奮嫂端着一個陶瓷盅子,來喂小陶喝湯。

盅裡其實也就是雞蛋花,加了幾個北棗和桂圓干 – 這已經是家裡此刻能找得出來的唯一補品了。後院雖然養着雞,她卻騰不出手來殺,也沒有工夫燉。

湯裡有股腥甜的味道,叫小陶的腸胃抽了一抽。疼痛殺死了所有的味蕾,叫一切佳餚變成毒藥。小陶搖了搖頭–她連拒絶的力氣也沒有。

“聽話,喝了有力氣,第一胎都難。”勤奮嫂把湯勺送到小陶嘴邊,哄孩子似的勸她。

小陶終於勉強喝了幾口。

“谷醫生,不會來了。”小陶說。

小陶說這話的時候,定定地看著勤奮嫂,眼神像是一塊乾旱了很久龜裂得不成形狀的土地,盯着一片萬里晴空,徒勞地尋找着一朵可以化成雨的雲。

勤奮嫂的心,針似地紮了一紮。她就是小陶的指望啊,她就是劈山填海也得給她變出那朵雲來。

勤奮嫂放下盅子,緊緊地捏住了小陶的手。

“他來不來我們也得生。從前鄉下女人在豬圈裡都能生,你體力好,你一定行。”

小陶沒說話,可是她的手卻輕輕地回捏了一下母親的手 – 勤奮嫂知道她把力氣傳給小陶了。這個從小不怎麼跟她親近的女兒,非得到這一刻,才知道世上最靠得住的肩膀,原來還是母親。一股巨大的感動如洪水襲過她的身體,勤奮嫂覺得有些暈眩。

又一輪陣痛兇猛地襲來,小陶鬆開了母親的手,卻抓住了身邊的桌腿。勤奮嫂不知道她抓得有多緊,只看見她的關節骨頭在她的肌膚底下顯出清晰慘白的紋理,彷彿隨時要破皮而出。她的額頭上滲出了一顆一顆豆大的汗珠,勤奮嫂覺得那汗珠子也有了顏色–是隱隱約約的粉紅。

“忍不了,你就喊,喊了好受一些。”她對小陶說。

可是小陶沒喊,她只是把牙齒咬得更緊。她的嘴唇上有點髒,勤奮嫂用指頭一抹,是濕黏的 – 她把下唇咬破了。

她的血裡流着我的血啊,我的閨女,身上到底有我的秉性,她真能忍。勤奮嫂想。

勤奮嫂擰了一把熱毛巾,給小陶揩着臉上和脖子上的汗。

“我真的,生不下來啊,媽。”小陶終於鬆開牙關叫了一聲。那聲音像捲了刃的鈍刀,在勤奮嫂的心尖尖上剜開了一個邊角模糊的口子。

菩薩,你讓我替她受一回過吧,我實在,看不下去她的疼了。勤奮嫂喃喃地說。

槍聲又響了起來,這回比先前的幾回都更加密集嘈雜,聲音各有遠近高低,聽得出是好幾撥人馬。槍聲打破了寧靜,槍聲也創造了另外一種寧靜:偌大的街市鴉雀無聲,連嬰兒也屏住了啼哭。只有狗除外–狗不解世事,狗依舊在這個能把人憋成水的夏夜裡發出一陣陣狂躁的吠聲。

突然,槍聲停了。槍響的時候是陸陸續續參差不齊的,而槍停的時候卻彷彿聽從了某個人的指令,整整齊齊的沒有一絲拖泥帶水。漸漸地,街市從驚恐中蠕爬了出來。有人開了門,小心翼翼地朝街上潑出了一桶髒水;有人呵呵地咳出了一口在喉嚨裡壓了很久的痰;也有人坐在門檻上,輕輕地搖動着手裡滾着布邊的蒲扇。街市是一條最賤的野狗,總能在天塌地陷的亂世中找到針眼一樣窄小的一個活處。

勤奮嫂摘下蒙在窗戶上的被單,想打開窗戶讓屋裡通一通風。剛剛探出頭來,就覺出了一絲風。那絲風從她的臉頰上擦過,不涼,反而微微的有一絲燙。噗嗤一聲,窗邊的磚牆上裂開了一條縫,那縫的中心是一個豆子般大小的洞。過了一會兒她才明白過來,那是一顆流彈 – 就在離她幾寸遠的地方。她的腿哆嗦了起來,心跳得一屋都聽得見。她蹲在地上閉了會兒眼睛,終於把氣喘勻了,才站起來,關了窗,若無其事地回到了小陶的鋪前。

時鐘走過了九點,谷醫生那裡還沒有消息。小陶已經進入半昏迷狀態,勤奮嫂把她摟在自己的懷裡,只覺得她的力氣象沙漏一樣從自己手裡一絲一絲地流走,卻欲哭無淚。勤奮嫂的嘴唇一直在不停地翕動着,是在向菩薩乞求。她已經這樣乞求了很久。她知道菩薩早就聽膩了香燭和金身之類的願,菩薩要的是她的一句狠話,而不是她的命。她的命太賤,亂世裡所有的命都賤,街上走一圈能撿上一把,菩薩並不稀罕。菩薩要的是一樣比命還沉的東西。她知道菩薩要的是什麼,她已經把這樣東西在心裡過了無數遍。她實在是捨不得啊。這樣東西,她給了是死,不給也是死–卻是不同的死法,給了的那種死要比不給的那種難上一千倍。

可是她要是把那樣東西舍了,小陶說不定就能活。

她放下小陶,雙手合十,在牆角跪了下來。

“菩薩,你若是慈悲,讓小陶好好生下這個孩子,我情願她不認我這個媽,一輩子。”她默默地說。

她還沒來得及起身,就聽見了敲門聲。先是一下,很輕。接着是一個小小的停頓,然後又是一下,依舊很輕。她聽出來了,這是谷醫生慣常的敲門聲。

皇天,菩薩聽見她的祈求了。

她跌跌撞撞地站起來,給谷醫生開了門,只見他的衣袖上沾着斑斑血跡,臉色黯淡如死灰。就嚇了一跳,問你怎麼啦,這半天才來?谷醫生頓了一頓,才說路上遇見了個受傷的人,耽擱了點工夫。他的聲音很疲軟,像一片剝了皮剔了筋骨的魚肉。勤奮嫂顧不上細問,就扯了扯他的衣袖,輕聲說快,她要再不生,怕是沒力氣了。

谷醫生急急地蹲下身來,給小陶做檢查。沒有聽診器,他的耳朵廢了,他只能仰賴他的眼睛和手指。小陶含含混混地哼了一聲,卻睜不開眼睛。

“胎位還正,可能胎兒太大,生不下來。”谷醫生說。

“那,怎麼辦?”勤奮嫂焦急地問。

谷醫生舀了一茶缸涼水,往小陶臉上噗的一澆,小陶一下子驚醒了,倏地睜大了眼睛。

“快醒俐落了,谷醫生來了。谷醫生是城裡最好的醫生,接生最有經驗。”勤奮嫂拍打着小陶的臉頰說。

谷醫生想制止勤奮嫂,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他看見了小陶灰燼一樣的眸子裡,噌的跳出了一顆火星。

谷醫生吸了一口氣,捏住了小陶的手。

“今天你生不生得下來這個孩子,光靠我還不行。有一半得靠你–你得配合我,聽我的指令。”

小陶點了點頭。

谷醫生讓勤奮嫂幫襯着,把地鋪挪了個位置,正對著飯桌。又要了兩根繩子,把小陶的腳分開着捆在兩隻桌腿上。

“要是疼,你就咬,多緊都行,只是不能動。”谷醫生找了一塊乾淨的毛巾,塞進小陶的嘴裡。

他站起來,問勤奮嫂討了一把乾淨的刷子,開始仔細地刷手消毒。

“勤奮,我必須跟你說實話,我從來沒有,接過生。”他貼著勤奮嫂的耳朵,猶猶豫豫地說。

勤奮嫂另盛了一盆水給自己燙手。

“可你總是見過,別的醫生接生吧?”她問。

他不啃聲。

“你記得,那年我救了你一命。現在輪着你,還我一條命了。”勤奮嫂定定地看了谷醫生一眼,谷醫生覺出了疼。

谷醫生示意勤奮嫂在小陶身後坐下,讓小陶半躺半靠在勤奮嫂的懷裡。

“現在你是她的牆,她動,你不能動,一定要撐住。”谷醫生吩咐勤奮嫂。

谷醫生把開水煮過的剪刀和紗布擺在地鋪上,蹲下身去。勤奮嫂看見他的手顫得如同風裡的落葉,瓶子裡的碘酒在褥子上灑下幾片橙紅色的花瓣。

“小陶,別怕,有菩薩看著。”勤奮嫂大聲喊道。

谷醫生知道這話是說給他聽的。他憋了一口氣,定住神,一刀猛地剪了下去。

小陶嗚地喊了一聲。說喊實在是一種誇張,其實那至多只能算是哼 – 小陶嘴裡的毛巾堵住了小陶的聲音。

谷醫生把耳朵關了,什麼也不去聽。他就着同一口呼吸又下了一剪子–這次在另一側。

這回小陶的嘴完全沒有作聲,放開嗓門的是小陶的腿 – 小陶的腿一蹬,把一張硬木桌子蹬出了一尺遠,桌上的捲煙散了一地,一根一根白花花的滾到牆邊,像教書先生匣子裡的粉筆。

谷醫生鬆了一口氣,因為他看見了小陶兩腿之間的污血裡,隱隱露出一團黑茸茸的東西–那是頭髮。

接下來的過程快得超出了想像。孩子在肚子裡憋了一個晚上,到這時已經完全失去了耐心。從露頭到露腳,統共沒超過十分鐘。

一陣尖鋭的哭聲錐子似地在房頂上鑽了個洞,牆顫顫地抖着,天花板唰唰地往下掉着灰土。

“女孩,起碼有九斤。”谷醫生掂了掂手裡的那糰粉紅。

趁着谷醫生包臍帶的工夫,勤奮嫂已經飛快地用眼睛把孩子上上下下掃了一遍:眼睛,耳朵,鼻子,嘴唇,十根手指,十個腳趾,樣樣齊全。

勤奮嫂身子一軟,泥似地癱在了地上。

“小陶啊,你又,逃過了一劫。”

小陶沒有力氣回應,小陶的笑才扯出一個隱隱的開頭,就昏昏地睡了過去。

終於把孩子和大人都擦洗乾淨了,勤奮嫂才記起了仇阿寶。

“阿寶直接回家了嗎?”她問。

谷醫生看了她一眼,嘴唇翕動了一下,欲言又止。

這一眼有些奇怪,看得勤奮嫂心裡一驚。她突然想起谷醫生衣服上的血跡,身上唰的豎起了一片寒毛。

“他,他怎麼樣了?”勤奮嫂的聲音像是在枝頭熬過了一冬的枯葉,輕輕一碰就要碎裂。

谷醫生回頭看了小陶一眼,見她睡得正沉,才低聲說:“他是快到牛棚的時候中彈的 – 那一路都是探照燈。爬進牛棚的時候,人還是清醒的。外頭槍打得太凶,沒人肯抬他去醫院 ……”

勤奮嫂的身子晃了一晃,谷醫生以為她要倒,趕緊伸過手來扶她,卻被她一把拂開。

“他,在哪兒?現在?”她問。她的聲音很遠,像一團霧氣一陣青煙裊裊地飄在房子之外的某一個地方,彷彿與她的身子沒有任何關聯。

“太平間。”他說。

她看著窗外不吱聲。夜深了,槍聲徹底平息了下來,街市提了一天的心,到了這刻終於沉沉地睡去了。明天醒來,太陽照樣升起,誰也不會留意街面上少了一個人。

除了她。

或許還有那個臉上長着麻子的女人。

她推開了門,在谷醫生還沒來得及阻攔的時候,她已經走到了暗夜之中。這是一個無星無月的夜,路燈被流彈打碎了,天黑得沒有一絲破綻。不過沒關係,她知道他在哪裡,她找得着路。

 

 

 

 

太平間的門虛掩着,隔得很遠勤奮嫂就聽見了裡面隱隱的哭聲。平日老虎灶買煤買菸絲買各樣雜貨都要經過這條路,她總是貼著對過的牆根走,遠遠地避開了這扇黑幽幽的門。可是今天連她自己也吃了一驚:推開這扇門的時候她竟沒有一絲恐懼。

屋裡有人 – 是幾個大人圍着一個小孩的屍身哭天搶地。昨天的槍戰裡死了十好幾個人,屍首不管有沒有人認領,都先拖了來太平間,冰櫃藏不下了就胡亂扔在地上。勤奮嫂進來的時候,誰也沒有多看她一眼。亂世把人心變成了一張網眼很粗的篩子,那上面存不下多少和自己無關的事。勤奮嫂一眼就認出了屋角躺着的那個人是仇阿寶 – 是他身上穿的那套衣服。這些日子阿寶只穿那套花三十塊錢從別人手裡買下的舊軍裝,天熱的時候鬆鬆垮垮地光着身子穿,天冷的時候緊繃綳地套在棉襖棉褲外頭。實在髒得不行了,就撿個晴天洗了掛在晾衣繩上等着日頭把它曬乾。

子彈是從阿寶的面頰上穿過去的,傷口很小,邊緣收得很緊,看上去幾乎像是蘋果梨子上一個不起眼的蟲孔。臉上沒有血跡,只有幾片泥塵,身子卻縮了一號,軍裝的袖口褲邊裡只露出半截手腳。

勤奮嫂坐在地上,把阿寶的頭搬到自己的腿上。阿寶的嘴角吊著一絲還來不及展開就被猝然切斷的狹促微笑,一隻眼睛睜着細細的一條縫,彷彿在說:“怎麼樣?說給你找人就找了吧?我說到做到。”勤奮嫂一下子想起了那次他給二姨娘送喪,回程時對她說過的“我就是明天為你去死,你也不見得稀罕”的話,沒想到他果真就為她死了。眼淚剎那間洶湧地流了下來,砸在他冰冷鐵硬的臉上,那聲響彷彿是雨滴落到青磚地上似的觸目驚心。她掏出兜裡的手絹,蘸着自己的淚水擦拭着他臉上的泥,動作輕得似乎手下是一件稍不留神就要裂成千萬個碎片的明代青瓷。

“阿寶,小陶平安生了,你可以閉眼了。”她趴在他的耳邊說。

勤奮嫂用指頭捻着阿寶的眼皮,可是皮硬了,她怎麼也合不上他的眼睛。她猶豫了一下,便俯下身來,用舌頭來舔眼皮之間的那條縫。突然,她的心咯噔了一下 – 她覺得阿寶的身子在她的懷裡動了一動。抬起頭來,她愣住了:阿寶的鼻孔裡緩緩地淌出了一條烏黑的血。

“阿寶我欠你啊,我實在是,欠你。”勤奮嫂泣不成聲。

突然,她覺出了頭皮上的熱,腳前的青磚地上,落着一團大大的黑影–是一個人,一個臉上長着麻子的女人。

女人這些日子又胖了一些。女人身上添的份量似乎不是肉,而是水。女人像背了一個巨大的水袋,走起路來咣啷咣啷地晃悠着,彷彿輕輕一碰就要灑出來淹死一屋的人。

她看著她,她也看著她,四目相對,勤奮嫂聽見了半空中有些震耳欲聾的聲響–那是刀刃和刀刃相撞的聲音。

“衣服帶來了嗎?再不換,怕就換不成了。”勤奮嫂嚥下驚惶,平靜地對女人說。

她知道女人這刻的思緒很亂,她得趁女人還沒有把一團亂麻理成一條粗繩子之前,給她畫一個圈定一個調,或許她會跟着她走進這個圈,隨上她的調。

女人果真恍恍惚惚地點了點頭,呆呆地解開手上的那個包袱。包袱裡是一件八九成新的布襯衫和一條在箱底壓得皺巴巴的新府綢褲子。

“鞋子呢?”勤奮嫂問。

“腳上那雙,是去年剛買的。”女人嚅嚅地說。

“你扯這只袖子,我扯那只,先把衣裳脫下來。”

“掏一掏兜裡還留着什麼東西。”

勤奮嫂說一樣,女人做一樣,女人彷彿是勤奮嫂手裡牽的一具木偶。

女人從阿寶的上衣口袋裏找出了一柄煙斗。女人把煙斗舉到鼻子上聞了聞,煙斗磕得很乾淨,可是依舊有氣味–是煙絲,又不全是煙絲。從煙味底下絲絲縷縷地滲出來的,是她男人身上的油垢味。

女人突然醒了過來,咚地扔了煙斗,忽的一下朝勤奮嫂撲了過去。那一刻女人渾身的肉都化成了骨頭,兇猛強悍得猶如一頭被叼走幼崽的母獅。

“頭毛,爛貨!要不是你他這會兒能躺在這兒嗎?”女人高聲叫罵著。

勤奮嫂不備,一下子被女人撲翻在地上,女人尖利的指甲在勤奮嫂臉頰上留下了五道殷虹的印記。旁邊的那家人嚇了一跳,終於止住了哭,卻沒有人上來勸 – 這些日子街面上有太多的怪事,誰也不知道粘上哪件會惹來殺身之禍。

“他活着你兩個沒姘夠,死了還要來一手。你那個地方癢,不會找塊板來蹭蹭?”

女人把一輩子所有的哀怨都化成了一股濃烈的墨汁,女人的話流出女人的嘴時染黑了她的牙齒。

突然,女人停住了嘴,因為她看見勤奮嫂在她身下騰出一隻手,從她男人的後褲腰裡摸出一樣東西。那樣東西有一根鐵管,在燈光底下閃着黑森森的寒光。

女人一身的汗瞬間涼了下去 – 她看清了那是一把手槍。

“白麗珍,仇阿寶活着忍了你這麼多年,他死了你敢再糟踐他一個字,我叫你立馬就死。你信不信?”

女人癱坐在地上,水袋破了,水流了一地。

“晚了,你已經沒有任何機會,可以讓他喜歡上你了。”

勤奮嫂冷冷地說。

女人呆坐了半晌,才雙手捂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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