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守在花蕾之中的風 (戴瑤琴)

評論

《陣痛》:堅守在花蕾之中的風

戴瑤琴

陣痛,最大的痛苦不是痛的一次性全面吞噬,而是在於疼痛的一輪輪蓄勢與綻放。張翎的《陣痛》借三代女性的生育經歷,撩撥的是匍匐在大時代中如草芥般生命的生存之痛和精神之痛。

我們已經閲讀了太多的女性故事了,女性的獨立、堅強、隱忍、奉獻,是常態化的敘事論題。如何在常規母題中寫出人物特色,並讓讀者留下印象,是作家創作功力的顯現,優秀小說依賴好的故事或者好的人物。上官吟春、小桃、宋武生,是屬於張翎的文學創造。她們是從張翎思索過的每一個文字中跳將出來的,屬於新移民文學,更是屬於中國當代文學的精采的藝術奉獻。

上官吟春的故事是《陣痛》中最複雜,也是最飽滿的。吟春經歷了兩次陣痛:一次是獨自在山洞裡誕下小桃,一次是在自家“老虎灶”,協助小桃生下武生。巧合的是,兩次身體“陣痛”之後,她都同時經歷着精神“陣痛”,即生的喜悅與死的悲痛:小桃的生與陶之性的死,武生的生與仇阿寶的死。帶女遷居異地,改名“勤奮嫂”後,歷經被拋棄、被誤解、被批鬥、被愛,她對親情、對愛情、對人情懷有更為紮實的感悟與悲憫。吟春與勤奮,兩個名字,兩種身份,穩定的心靈內核是普通底層女性對苦難的勇敢面對和坦然接受。在自己墓碑上,她堅持還原本名“上官吟春”,她不想留給後人的是一個政治符號——“勤奮”,是一個時代印記——“開老虎灶”的女人,她渴望回歸“吟春”——在家鄉藻溪邊洗衣裳的十八歲女孩。

從《望月》開始,兩性關係是張翎在塑造以女性形象為主體的小說中探討和解決的問題。在《陣痛》裡,男性總體上具有“孱弱”的共性特徵。“人鬥不過命的時候,就只能認命”,但張翎本是為女性留下的註腳卻更像是男性苟活的動因。陶之性,自以為無生育能力,又憎恨“來歷不清”的女兒;空懷抱負,卻又屈從母親安排的三次婚姻,他一生都在卑微地、謹慎地活着。谷醫生,在困境中企圖自殺,屢次躲避“勤奮嫂”給予的愛情,蜷縮在朱家嶺。黃文燦,為國家離開愛人小桃,又因為顧慮妻女感受,不敢與女兒武生相認。劉邑昌,永遠自覺地向武生索取,而對武生的困境漠不關心;杜克,將感情傾注於“養狗”,以此忘卻青少年時期裝扮女孩的不堪經歷。相比較女性,這些男性猶疑、膽怯,具有文藝范兒,甚至體弱多病。這與《望月》、《交錯的彼岸》、《餘震》等女性主體小說在男性形象的塑造上具一定的連貫性。《陣痛》中,“父”仍是不在場的,都是由女性獨自迎接新生命的降臨。在子輩成長過程中,“父愛”是缺席的,母親身兼父職。

有一個例外。“仇阿寶”是《陣痛》裡十分搶眼的男性形象。與知識分子階層的大先生、谷醫生相比,他不會是“勤奮嫂”心儀的對象,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只是個政治投機分子。但是,他原始的、粗糲的愛情反而感動人心。因為這種情感是直接的,不加掩飾的,無怨無悔的。仇阿寶這類人物,是張翎小說中很少出現的,正如她在創作手記中提到他“離我的認識經驗很遙遠”。讀者能理解,他與作品的女主人公不會產生愛情交集,可小說的味道往往體現在人物可以掙脫作者的筆力控制而釋放出自己的人格魅力,讀者被簡單感染、被真實打動,由此激發出對奇蹟的期盼,換句話說,產生了閲讀和探究的興趣。

張翎小說對親情的描寫一向令人充滿期待。無論是《交錯的彼岸》、《餘震》還是《金山》、《睡吧,芙洛,睡吧》,作品情感的基石是奠定親情上的,而非愛情。張翎所有小說裡,對愛情很深刻的思考可以算是《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而對親情的捕捉是在她的創作中從未間斷的,並通過每一部新的長篇都能釋放出新的能量。我認為張翎對親情題材是一種不自覺的創作偏愛,更有一種極為從容的語言駕馭。“感情的繩子最初的時候也許是粗壯的,可是卻經不起時間和距離的拉扯,漸漸地,它終將被扯得稀薄而露出破綻。”由此可見,《陣痛》還在延續作者對愛情的冷靜認知。小說裡的母女情依然詮釋着親情的驚心動魄。吟春、小桃、武生,三代女人,都在得知懷孕的那一瞬,毅然決定留下自己的孩子,雖然在那個時刻,孩子的來臨都是很不合時宜的。經歷了陣痛的生死關頭,單親母親在養育女兒的過程中,兩人之間的愛更是一種笨拙而躲閃的表達。張翎描繪了潛伏在血緣中的神秘宿命:女兒始終在逃離母親,但最終在孕育新生命的艱難時刻,不由自主地主動依附母親。由此證明,母親是女兒的精神歸宿。母女雙方都在等待對方的理解,但張翎小說傳達了這樣的訊息:諒解無須言傳,它根植於困境裡相遇時的眼神。武鬥中,陣痛發作時,曾寫“大字報”批判母親的小桃說:“媽,我現在才知道,你當年養活我的難處。”

張翎文學作品對愛情是尊重的,但又是悲觀的。她在很多小說中詮釋愛情經不起等待。《陣痛》裡相當撼動人心的一幕是小桃在與吟春討論,是誰給她每月郵寄生活費時,嚴肅地對母親說,快嫁給谷醫生結婚吧,“我就怕,他也跟阿寶叔一樣,不肯等你了。”吟春告訴女兒“我從來沒有期待,誰能等我。”“媽期待的只有你。”小說揭示了一個事實:母親或者父親對子女,是可以無限期等待的。宋志成在等待小桃的認可,黃文燦(布夏教授)在等待小桃的相認,吟春在等待小桃對家庭的諒解,小桃在等待武生對養父的接受,這些源發自親情的等待都是不計代價終其一生的。

《陣痛》還可以延展出很多人的故事,張翎在有限的篇幅裡,只是有重點地寫了一個家族的三代女性,而為他人的人生走向埋下伏筆。“趙夢痕”和“抗戰”也是《陣痛》裡特別有戲的兩個人物,期待在她今後的小說中再次登場。真名叫“柳月桂”的二姨娘,也許會在作者將來作品中擁有講述自己前半生故事的機會。

“堅守在花蕾之中的風險,比綻放更疼”,這是西方女性文學的標竿作家阿娜伊斯·寧的話,這也正可以作為對“陣痛”的最好闡釋。

(戴瑤琴,大連理工大學人文學院學者)

 

Leave a Reply

  

  

  

You can use these HTML tags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

Current month ye@r da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