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蘇珊 (龔則韞)

散文

黑眼蘇珊

龔則韞

夏天到了,暑氣逼人,雖然天天在冷氣房裡上班,並不覺得舒暢,還是想到暑氣逼人的屋外,感受汗水的真實,從厚厚的生命流淌一身的溼濡。正午,我從42號大樓走去醫院小教堂,途中碰到多位帶著義肢的年輕軍人,我不禁翹起大拇指表達尊敬,他們微笑以對,坦然,平靜,不慍不火。這讓我想起去年飛去洛杉磯的一段揪心回憶。

那天抵達目的地時,大家唏唏簌簌正預備起身取頭頂櫃裡的行李時,擴音機裡傳來:「請大家靜坐,本機上有殞落戰士的家屬來迎接遺體,請讓他們先下機。」頓時,機艙裡肅然,一位年輕未亡人領著一個大女孩,黑衣黑褲,靜悄悄地飄過來,消失在走道的盡頭,輪到大家下機時,好像受到感染,也是輕手輕腳無聲無息,深怕打擾了殞落戰士的安息。

帶著尊敬走去領行李區,赫然發現那位未亡人也在等行李,蒼白清瘦的臉龐有一雙黑眼,金色的頭髮整齊的垂肩,啊,好一朵「黑眼蘇珊」啊! 驚艷冷慧,過眼難忘,悲戚的漣漪蕩漾,一圈又一圈……

我全身冷得哆哆嗦嗦,為殞落戰士落淚心碎!

「黑眼蘇珊」原產於赤道非洲,不知何時登陸美洲,正因為它的花語是「正義」,它成為馬里蘭州的州花。這個地處偏南的州,卻是一個民主黨的州,雖然地少人稠,百姓的教育水準與平均年收入全美國最高,州政府大方、善良、寬容、扶弱濟貧,不落人後,是當年美國獨立建國時最早加入的13個州之一。我們陸海軍聯合醫院收容最多傷兵,每天都有直升機降落送來傷兵,基地的花園中,處處都是「黑眼蘇珊」,陪伴傷兵與家屬,對大家眨眼,招手,傳遞她的正能量。她的生命力旺盛,花謝了,摘下放在手中揉一揉,撒在地上,明年春天就長出花苗,到了夏天就是一片燦然,明媚不絕,朝氣蓬勃,就像她的州政府的慷慨義氣。

在馬里蘭州的公路上,偶爾會見到一片花海,旁邊插著一根木桿,說明是野花,不要採摘。她們大都是「黑眼蘇珊」,亭亭玉立,都是黑心,但圍著一圈的花瓣有黃色的,粉紅的,白的,淡藍的,在風中搖曳。我最醉心的是黃色的,像皇帝龍袍的正黃色,像向日葵的黃,像梵谷油畫的黃,襯得那個黑心更深不見底,好像生命的未來莫測高深,充滿挑戰冒險,吸引著我向前衝。

從小教堂出來後,我坐在草地上,享受夏日陽光的亮麗,看著「黑眼蘇珊」相隨追蹤飄揚的國旗,共振似的,迅速忘記身旁的人來人往,生出一分清邈,二分寧靜,三分感恩,四分惜福,五分知足……

我擰著小草,想起病故多年的好友雅麗以及我們手牽手的童趣歲月,俊美的少女情誼,鈴鐺般的言語笑聲,她的丈夫當時的男友湯姆剛打完越戰來我們學校教英文,愛穿人字拖鞋的他在巴士上邂逅雅麗,然後就天天來女生宿舍找她,說她是他的「黑眼蘇珊」。

如今他們的三個兒女都出落得落落大方,優秀出眾,尤其是女兒更是雅麗的翻版,也是一朵令人難忘的「黑眼蘇珊」,在雅麗的葬禮中,小提琴拉的特好,那年她只有12 歲。

我在草地上才坐了一刻鐘,已是汗流浹背,腦裡也已過萬重山千層水,一躍幾十年,不禁感嘆 。我站了起來,向42號大樓走去,彷彿看到「黑眼蘇珊」一路揮手送行,傳遞溫馨的問候致意,剛剛回憶雅麗帶來的落寞沉重一掃而空,我的內心再度充滿勇氣與力量,又可以向前衝刺了。

(寄自馬里蘭州,原載2014年8月18日世界日報家園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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