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前情概要：

聯邦境遇改造員唐森奉命到呼回世界的海默城執行任務，但是上級秦上校始終不曾清楚告訴唐森究竟是什麼任務。唐森結識了海默城的警察局長針禮，捲入針禮局長的辦案工作，一步步發掘對方精心佈置的天羅地網，針禮局長的孩子艾比和忠狗飛飛也被牽連其中。他們僥倖逃脫追捕，反而變成反抗閃族帝國的呼回游擊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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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森在人渣堆裡醒過來之前連續做了許多個夢。他夢到他身在閃族的金色星球的神廟，跟隨帝國的忠誠子民朝拜閃族最神聖的聖物：一根金色的羽毛。他夢到帝國崩潰，多個星系各自為戰又彼此征伐，滅亡的一個個沉入歷史遺忘的深淵，剩餘的星球則締結合約形成聯邦。他夢到閃族帝國竟然從廢墟裡奇跡般再興，成為聯邦背後驅之不去的魔影。

唐森悠悠醒轉時，這些夢都已經消失，他不再是虛無縹緲的游魂。他確確實實可以感覺他躺在枯骨堆，不，人渣堆裡面。他知道他不是枯骨，因為他並沒有死。但是他和人渣堆裡面千千萬萬的靈魂一樣，已經變形成為另一片人渣。

人渣能夠用一片一片來形容嗎？唐森看不見自己，因為人渣是沒有眼睛的。既沒有五官，也沒有四肢，所以並不是完整的人，不然也不會叫做人渣。但是人渣並不是殘缺不全的人，否則也不可能被還原為人。人渣像一片芒果乾。芒果乾不是芒果，但是芒果的滋味都保存住。人渣比一片芒果乾更強的是，人渣可以被還原為人，芒果乾卻無法被還原為芒果。

氣化槍不但可以把人變為人渣，還可以貯存人渣，再在適當時間上載到宇宙氣化倉庫。自從一百二十年前一位閃族科學家發明氣化槍，時至今日所有新武器幾乎都是氣化槍，舊武器也都加裝了氣化裝置。可是氣化槍無法還原人渣為人，據說只有宇宙氣化倉庫才有還原人渣的大型設備。

有了氣化槍和宇宙氣化倉庫，死刑犯的數目大為減少。大部分的死刑犯都被赦免死刑改判無期徒刑，然後送到宇宙氣化倉庫。政治犯更幾乎清一色都被氣化。人道主義者認為氣化比較合乎人道，但也有激進人道主義者堅決反對氣化，認為把人變成人渣然後讓它永遠活下去，是比死刑更殘忍萬倍的刑罰。

唐森雖然看不見自己，卻強烈感受到宇宙氣化倉庫裡億萬人渣的集體意識。這是何等壯觀的人渣倉庫啊！每天宇宙所有被氣化的人都送來這裡，所以這倉庫還每天繼續擴大，永遠不會縮小。人渣雖然不會死亡，但是被還原為人的機會極為微小，大部份的人渣只有在宇宙氣化倉庫裡默默等待。等什麼呢？誰也不知道。

人渣既沒有五官也沒有四肢，應該不會發出任何聲音。可是在宇宙氣化倉庫裡僅僅短暫一段時間，唐森感覺他聽到各種奇怪的聲音。有的聲音似乎在嘆氣，有的似乎在哭泣，更多是在憤怒叫囂。他既然聽不見，難道這是他的幻覺？

唐森堅決認為不是幻覺，他似乎聽到宇宙氣化倉庫裡所有人渣的呼喊聲。但是他怎可能在短時間裡聽到億萬人渣的呼喊聲？也許他在宇宙氣化倉庫裡不僅只有短短的一會兒？也許是幾天、幾個月、幾十年、幾百年？他沒法分辨時間的長短，正如他無法分辨宇宙氣化倉庫的大小形狀。唐森感到無比恐怖，不由自主也發出憤怒的呼聲。

他，一片小小的人渣，既沒有五官也沒有手足的人渣，能夠做什麼？幸虧他的意識還很清楚。或許這是宇宙氣化倉庫最最恐怖的地方。人一旦變成人渣，比死亡還要悽慘，因為他清楚意識到宇宙氣化倉庫是他永恆的監獄。

唐森在人渣堆裡不知道停留了多久，雖然沒有嘴還要不停叫喊，直到他的意識變得混沌，仿彿睡著了，但是不久又清醒過來，不得不繼續叫喊。他沒有嘴還要叫喊，沒有眼還要流淚，沒有手足還要掙扎逃跑，他現在完全明白這就是人渣的恐怖處境。

終於有人似乎聽到了他的叫喊。唐森感覺到有人在接近他，把類似「探針」的東西「插入」他這片人渣。一切突然變得清楚，仿彿電視調對了訊號，他可以聽到那人說話，甚至可以看見那人坐在辦公桌後面的姿態。矮個子、光頭、有點像秦上校，可是唐森知道那人不是秦上校。

「你的姓名？」

那人問了好幾次，唐森才意識到是問他，連忙回答了。他是唐森。

「在什麼地方被氣化？」

他想了許久，才想起他是在呼回世界的海默城被氣化。正想多解釋幾句，那人已經不耐煩。

「好了，別的資料我們都有，這只是核對一下。」

然後毫無任何預警，那人就「拔出」了「探針」。電視瞬間喪失了訊號，變得一片模糊。人渣又沈沒到人渣堆裡面，繼續聆廳人渣堆裡面千千萬萬靈魂的悲慘呼喚。

經過這短暫的訊問過程，唐森原本無名的恐懼倒稍微減退一點。他明白那人是宇宙氣化倉庫的一名管理員。每天被氣化送來宇宙氣化倉庫的人渣，都要經過同樣的訊問過程，然後貼上標籤分類歸檔。其實喜歡讀書的唐森本來就讀過許多有關宇宙氣化倉庫的個人親身經歷和虛構小說故事。但是等到事情真正發生在自己的身上，他在慌亂惶恐中把這些都丟在腦後。現在逐漸鎮定下來，唐森明白他已經被貼上初步分類標籤。

從被貼上初步分類標籤到被正式分類歸檔，這個過程決定了一片人渣的命運。唐森知道，他大約還有機會見到那位管理員兩、三次。他必須在這兩、三次會談裡面說動那位管理員，讓他申請從人渣還原為人。例如他是被冤枉氣化的，或者被人陷害，或者遭遇到不可抗力等等，總之要能夠提出個說法。如果他無法說服管理員，一旦被分類歸檔，那就萬劫不復了！

但是他能夠說什麼呢？唐森左思右想，都想不出一個說法。另外一個辦法，當然就是設法賄賂這位小官僚把他從人渣還原為人。但是他無錢無權，什麼都沒有，能夠給小官僚什麼？

唯一的辦法，是先搞清楚這位管理員是在什麼星球。根據唐森的了解，宇宙氣化倉庫集中在某個神秘的星球，但是宇宙氣化倉庫的管理員卻可能分散在宇宙各處。如果他能摸清楚這位管理員是在什麼星球，或許能夠憑他的閱歷，提出可以打動這人的交換條件，讓管理員同意他申請從人渣還原為人。

即使管理員同意，也不表示他申請從人渣還原為人就能立即被批准。他第二次故意把秦上校氣化，就仗著這個。但是唐森現在親自體驗到變為人渣的恐怖，未免懊悔他做的太過分。秦上校來找他回去，不能不說是人家一番好意，他卻恩將仇報！

但是懊悔已經太遲了。唐森等了很久，他無法知道究竟有多久，管理員都沒有再來訊問他。或許他已經被被分類歸檔？當他幾乎完全絕望，突然感覺到有人在接近他，把類似「探針」的東西「插入」他這片人渣。一切突然又變得清楚，仿彿電視調對了訊號，他可以聽到那人說話，甚至可以看見那人坐在辦公桌後面的姿態。同樣的矮個子，同樣的光頭，是同一位管理員沒錯！

「先生您好！」這次唐森把握機會，立刻說：「您的星球怎麼樣，天氣還好吧？」

那人只唔了一聲。唐森說：「先生，我是星際聯邦一三四星區六二防區八八分駐所的境遇改造員唐森，這次在海默城被氣化，可能出於小小的誤會。如果我能為您做些什麼，可以澄清誤會的話……」

「我們知道你是誰。」那人說：「你想申請從人渣還原為人，對不起，沒轍！」

唐森還來不及再說什麼，「探針」就被「拔出」了，瞬間一切又變得模糊，唐森再度陷入絕望之中。唯一可以告慰的是，至少他把該說的話都說了，他們知道他是誰。如果他還有什麼利用價值的話，也就是他曾經擔任星際聯邦境遇改造員這點資歷。或許他可以把情境改造署的一百零八基本境和三千變化境賣給誰來贖身？

他突然明白，自從他被關進宇宙氣化倉庫後，等於是不斷在乞求人家饒恕。無法堅持立場的原來是他！但是他能夠不妥協嗎？死亡都比永遠關在宇宙氣化倉庫來得容易，他不如自殺。但是人渣如何自殺呢？

唐森又等了不知幾世幾劫，感覺到有人把「探針」再度「插入」他這片人渣。這是第三次訊問，可能是最後一次了！從此他就永遠沉沒入人渣堆中。

這次唐森不知道再該說什麼，只有沉默。那位官員等了一會，看唐森不說話，倒說：「你是星際聯邦一三四星區六二防區八八分駐所的境遇改造員唐森？」

「是的，先生。」

「所以，你現在願意回去擔任星際聯邦的境遇改造員了？」

「是的，秦上校。」

秦上校說：「做人渣的滋味不好受吧？你要知道，連我要求還原的申請書到現在還未批下來，還在等候。就是你魯莽一槍，害我們白受多少辛苦不說，拖到現在呼回世界更加沉淪，你真是誤了大事啊！」

「雖然我還沒有親眼看見宇宙氣化倉庫，也不知道人渣究竟是什麼模樣，我承認我錯了，秦上校。」

唐森一方面道歉，一方面不能不想，原來秦上校也還沒有從人渣還原，那麼秦上校怎麼能夠在宇宙氣化倉庫裡面任意遊走，甚至還跑來看他呢？

秦上校似乎猜到唐森的困惑，說：「為了工作上的需要，情境署經常派員滲透宇宙氣化倉庫。幸虧是這樣，情境署才會有專門設計由人渣控制的機器人，可以供我使用。但是短期內我仍然不能還原為人，更不用說你了。」

「請原諒，秦上校，把你也拖進來。」唐森說：「我出賣了信任我的人，我不是人！我活該變成人渣沒錯。」

「不必再說了。」秦上校冷笑道：「兩片人渣！想不到我們竟變成片個人渣，好笑吧？」

兩片人渣。唐森想，他現在才明白，為什麼沒有死亡就沒有自由。如果還有下次，他知道該怎麼辦。

「其實並沒有你想的那麼壞。你並沒有出賣你的呼回友人，因為至少在這緊要關頭，大家都利害一致，明白吧？」秦上校說：「呼回人不希望看到呼回世界沉淪，聯邦也不希望看到聯邦的成員星球一個個毀滅。你調查清楚這事，對大家都有利。」

「但如果是帝國故意製造動亂的局勢呢？」

「帝國沒有理由製造動亂，這對帝國毫無好處。」秦上校說：「你不必先入為主，對帝國抱著偏見。」

「反過來說，我們也不能認定絕對不是帝國幹的。」唐森說：「秦上校，如果真是帝國下的手，我們的立場是……」

「聯邦情境署沒有預設的立場，境遇改造員當然也不能有預設的立場。」秦上校斬釘截鐵說：「唐森，你不必想這麼多。這次我們是摸著石頭過河，走一步算一步。先調查清楚誰在製造動亂，爭取從人渣還原成為人再講，否則一切都別提。」

唐森從來沒有聽過秦上校這樣說話，轉念一想，秦上校是對的。如果他們永遠只是兩片人渣，什麼立場，什麼妥協不妥協，都只是兩片人渣腦子裡的空想！

秦上校說：「你說你還沒有親眼看見宇宙氣化倉庫裡面的人渣。現在讓你看個清楚吧。」

似乎有人把「探針」從他這片人渣「拔出」，再度「插入」另一支連接到人渣機器人視覺系統的「探針」。通過人渣機器人的視覺系統，唐森終於能夠「看見」宇宙氣化倉庫了。

它是個極為鉅大的水泥築成的灰色倉庫。不論唐森向哪個方向看過去，倉庫都無限延伸，根本看不到盡頭。在這鉅大的倉庫裡面的無數架子上擺著一排排淡黃泛白的人渣。唐森看過香港有關魚翅的紀錄片，覺得這有點像從前人類還吃魚翅時，無數香港倉庫頂上曬著的被剪下的沙魚魚翅。唯一不同是這些人渣總算還保有那麼一點點人形，上面都用彩筆寫了個號碼，作為辨認的標記。

架子上擺著的人渣還算是好的，這些人渣應該是有背景、有關係的人，說不定有一天還能被還原為人。最壞的就是倉庫地上一堆堆小山似的人渣。人渣運輸機在倉庫裡來來去去，不時碾在這些人渣堆上面。但是人渣運輸機停都不停，根本沒哪個來過問。

唐森看清楚宇宙氣化倉庫的真貌，不由得嚇壞了。他心中唯一的疑惑是雖然宇宙氣化倉庫裡到處都是人渣，但是這些人渣仍然是九牛一毛，應該還有更多的人渣。那些人渣在哪裡呢？

秦上校問：「看清楚了嗎？」

秦上校要他看清楚宇宙氣化倉庫的真貌。既然大勢如此，唐森決定堅決站在秦上校這一邊，先爭取從人渣還原成為人再講。

「報告秦上校，看清楚了。但是我還是不懂，人渣的數量好像還不夠多。其他的人渣究竟到哪裡去了？」

「人渣究竟到哪裡去了？你問我嗎？不如問你自己。」秦上校呵呵笑著，卻不正面回答。

人渣究竟到哪裡去了？沒有眼睛嘴巴手腳的人渣如何對抗閃族統治者？唐森知道，這將是一場漫長的不對等鬥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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