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
|||||
多年前,我在一艘意大利郵船上遇到一位奇遇性的人物。他的名字叫加西雅,出身於西班牙貴族家庭,擁有伯爵頭銜。他是到新加坡去的的乘客,我則是到了香港才下船。為期幾乎一個月的航程中,我們兩人成了談得來的船伴。 加西雅伯爵長得身高肩寬,年紀大約五十左右,豐厚卷曲的頭髮已全白,像銀色的波浪般起起伏伏;兩眉漆黑,深邃的藍眼睛閃著銳利的目光,彷彿能穿透他人的肉體,洞察其心靈深處的祕密。他是一位紳士禮貌十足的男士,不但對年輕漂亮的女士態度殷勤,對年紀大的、像貌平庸的也是如此。每當船停泊一港,他必上岸購買大批鮮花,吩咐船上的服務員在每一位女士的餐桌坐位前放置一束。船上開舞會,他必邀請每一位女士跳一個舞。可是,我總覺得,這位英俊、成熟的紳士是一個很不快樂的人,心裡藏著一股不可言喻的悲傷。 當船航行到印度洋,遇到激烈的颱風。海上怒滔沖天,船在巨浪中顛簸升沉,大部份的乘客都暈浪,臥在床上,不出艙房。吃中餐時,餐廳裡僅有加西雅伯爵和我兩個人;餐後,我們坐在圖書室裡喝咖啡。 「加西雅伯爵,今天女士們都不出現,你不想念她們嗎?」我開玩笑地問他。 他沉思了一會兒才回答:「我心裡只想著一位女士。她就是我兩年前在這艘意大利郵船上遇到的女人。她改變了我的人生。」 他的回答挑動了我的好奇心:「這位女士現在在哪裡呢?」 「她已經不存在,但仍舊沒有離開我。」他看到我臉上大惑不解的表情,苦笑一下:「那是一段神奇的愛情史,收場是一個神祕的謎。」 「請你杷這段神奇的愛情史講給我聽,可以嗎?。」我興奮地要求。 「好的!」他說:「如果妳真的感興趣聽,我就把一切告訴妳。」 「我非常的感興趣聽!告訴我!請告訴我!」我請求。 一層回憶的暗影蒙罩著加西雅伯爵的英俊面孔,銳利的目光似乎投向了另外一個世界。他斷斷續續地把他的愛情史說出來。 ☆ ☆ ☆ 下面就是加西雅伯爵自述的愛情史,的確神奇: 一直到我五十歲為止,我是一個不務正業的富家子。我的祖家是西班牙南部的大地主。我很年輕便繼承了貴族頭銜和龐大的財富。但我沒有事業野心,唯一的興趣是賭博和女人,年輕的歲月都是在歐洲各大城市的賭場裡度過的。我的財富、貴族身份和容貌對女人具有磁石般的吸力;因此我扮演風流大情人「唐璜」也非常的成功,征服了無數的女人。可是,那些唐璜式的風流豔事都不長久,因我對枕畔的女人很快就失去興趣。 終於,那決定性的一天到來了。我對在歐洲獵艷感到索然無味;於是,登上意大利郵輪,到東方去尋找異國情調的艷遇。 當船在熱那亞港開航的時候,我早就站在甲板上觀看那些上船的女士。第二天,船停泊在那不勒斯港,我上岸去了,錯過了看新乘客上船的機會。 晚上用餐我是與船長同桌的。那天晚上我發覺,我的旁邊添了一個坐位,但坐位一直空著無人。當大家進餐正熱鬧,餐廳裡的笑聲與細語突然停止。所有人的眼睛都一齊朝餐廳入口看去。 我的坐位背對餐廳入口,看不見誰站在那裡,但本能地意識到,站在那裡的是個很美麗的女人。我慢慢地轉過頭去看。 那就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位改變了我人生的女子。我對她的第一個印象是:她是來自人間之外的世界,宛如神話裡半人半豹的女山神,黎明時從森林裡跑出來在溪澗晨浴,一舉一動輕巧優雅,卻又帶著大自然的野性魅力。 船長親自把站在餐廳入口的美女護送到我們的餐桌。她就是我的新桌伴。 船長向大家介紹:「這位美麗的女士是挪威來的賀夫拉太太。」 我趁著近水樓台的機會仔細觀賞我的美麗桌伴。我心理肯定她不是北歐人;她長得很像東方人,但又不全是東方人。黑棕色的長頭髮垂落到她的肩膀,在燈光下發出忽隱忽現的金色光澤。一雙嬌媚的棕色眸子,充滿青春活力,閃耀著喜悅的光芒。她那夜穿著一件貼身的銀色長晚服,身段豐腴迷人,皮膚潤澤如珍珠。 晚餐後,樂隊湊起優美的華爾茲舞曲,我搶先第一個請她跳舞。交談中,我讚美她,說她是我一生所見最美麗的女人,集西方美和東方美於一身。她嫵媚地笑道:「你的眼光真厲害!我的血管裡的確流著多種不同的種族血統,有挪威人的、夏威夷人的、中國人的、法國人的……。」原來,她的父親是一個挪威海員,在夏威夷遇到她的母親;母親雖然是夏威夷土著,但祖先中曾有過好幾個從外國來的人士。當然,我也問及她的丈夫──賀夫拉先生。她解釋說,她的先生是一艘挪威貨輪的船長,現身在南美洲,將會到香港與她會合。 我深視著她的眼睛,說:「賀夫拉太太,妳的眼睛具有神祕的魔力,把我的心奪走了!」 她附在我的耳邊,悄聲說:「你要小心呀!我真的是一個具有神祕魔力的女人呢!。我的夏威夷名字叫瑪娜,就是神祕魔力的意思!」 「無可解釋的,我這隻身經百戰的情場老馬第一次墮入愛河,我深深愛上了嬌艷神祕的瑪娜!」加西亞伯爵說這話的時候,聲音異常的沉重。 船上的男士都拜倒瑪娜的石榴裙下,向她大獻殷勤。我當然是獻殷勤者中最熱情、最誠心的一個。我多次向她表示愛心,但她對我的態度跟對別的男士是一模一樣的,一時親熱、一時冷淡、一下子調情、一下子開玩笑。我像一個失去了魂魄的影子,到處跟隨著瑪娜。 一個黃昏,瑪娜和我坐在甲板上看日落。一輪血紅的夕陽浮在大海的邊緣,海水一片金光燦爛,美如仙境。我被當時的景色陶醉,不禁感嘆:「真可惜!我手邊沒有畫筆。不然,我會把這美景搬到畫板上。」 「加西雅,你會畫畫!」瑪娜驚訝地轉過頭來看我,好像是第一次看到我一樣。 「我很年輕的時候喜歡畫畫,還曾經跟一位有名的畫家拜過師呢。只是後來熱情消退,放棄做畫家的念頭。」我告訴她。 「啊!加西亞,你能跟我畫一幅畫像嗎?」她誠懇地要求。「這是我多年來最大的願望。」 我怎能拒絕瑪娜的要求!當船停泊下一個港口時,我便急忙上岸去買畫布、畫筆、調色板……等等必需之物。是夜,我在餐桌上對瑪娜說:「美麗的夫人,畫畫像的一切都已經在我的船艙裡安排妥當,恭候你的光臨。」 她嫣然一笑,爽快地答:「那我們今天晚上就開始吧!我十二點到你的船艙去。」 我在船艙裡緊張地等著子夜的到臨。瑪娜果然準時出現。她換了衣服,改穿一件半透明的寬鬆長袍,富有誘惑力的曲線半隱半現,迷人極了!她一言不發,對著畫板坐下來,默默地注視著我;我也一言不發,拿起畫筆,默默地繪畫。 室內一片寂靜,時間也好像停止了。我雖然已經多年沒有執筆畫畫,但我的手彷佛被一股神祕的力量推動著,靈活地在畫布上移動。瑪娜的嬌嬈形象逐漸出現於畫布上,她對我的態度也跟著轉變,從以前的若即若離一變而為熱情的崇拜。 當窗外黎明到臨時,她優雅地站起來,肩膀輕輕一聳,寬鬆的長袍從她的身上掉落。在我的眼裡,裸體的瑪娜就是剛從海浪中誕生的愛神維納斯。 「加西亞,愛我!」她柔聲說:「替我把我的靈魂抓回來。」 我受寵若驚,立刻跪在她跟前,誠心誠意地說:「瑪娜,我愛妳!我的身體、我的心、我的靈魂都愛妳!」 我成為瑪娜的情人之後,經歷到我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快樂;我相信,我的快樂與阿當在伊甸園跟夏娃相愛時所感到的天真爛漫之樂無異。 每天,我都向瑪娜求婚,要求她和我一起回到西班牙,然後向他的先生提出離婚。但,瑪娜每一次都這樣回答我:「加西雅,我們不要談將來,因為我是一個不可能有將來的女人。讓我們儘量享受目前的快樂時刻,好嗎!」 當船快到新加坡時,我把瑪娜的肖像完成了,瑪娜的嬌媚艷麗都被我搬上了畫布。但,瑪娜仔細端詳了一會兒以後,有點失望,說:「加西亞,這幅畫很美!可惜,你沒有把我的靈魂抓住。」跟著,她提出一個令我喜出望外的建議:「這樣吧!我們在新加坡換船回歐洲。我打個電報給我的先生,說我改變計劃,不到香港與他會合。他不會生氣的。那樣,我們在海上又有四個星期可以天天在一起!妳也可以再替我畫一幅畫像,希望這次妳能抓到我的靈魂。」 於是,瑪娜和我在新加坡下了船,登上另一艘航返意大利的郵船。這一次,我們日夜不分離,親熱如一對度蜜月的新婚夫婦。我也開始替她畫一幅新的肖像。 當船航行到印度洋的時候,奇怪的事情開始發生。一天下午,我們在咖啡廳喝咖啡。瑪娜忽然嘆了一口氣,拿著咖啡杯的手一鬆,杯子掉落地上;跟著,她就昏厥過去。船上的醫生替瑪娜做了身體檢查後,宣佈她一切正常。「讓她好好的睡一覺,她就會醒過來的了!」醫生說。 瑪娜整整昏睡了六個鐘頭,我一步不離地守候在床緣。此時,我的腦海裡產生一個幻覺,彷佛窺見,有另外一個人存在於瑪娜青春美麗的肉體裡面;而這個內在的人似乎是個衰老的女人。一直等到瑪娜醒過來,這個幻覺才從我腦子裡消失。 醒過來的瑪娜像一隻迷途的小羊,徬徨地問:「我那裡在呀?」 我把她突然昏厥的事告訴她。她先是愕了一下,然後笑道:「啊,你別擔心!那是我從童年開始就有的小毛病,偶而發作,沒有危險的。」 瑪娜和我的旅程快將結束了。過兩天船便到達那不勒斯港──瑪娜第一上船的地方。下一個港口就是熱那亞,瑪娜和我下船的地方。這時,瑪娜的的第二幅肖像剛好完成了。我仔細端詳畫中的瑪娜:她依著船欄,雙目凝視著遠方的天際,背後是廣闊的大海。我驚奇的發覺,我的畫筆竟然抓到瑪娜眼神的改變:眼睛失去了以前的喜悅光芒,變得憂鬱、神祕、哀愁。 「瑪娜,原諒我!」我向她道歉。「我這次把妳描繪得這樣憂心仲仲!」 「不!不要道歉,加西雅。」她給了我一個甜蜜的吻。「我很喜歡這幅畫。你終於抓到了我的靈魂…我…的…靈魂……。」 話沒說完,她就昏昏厥過去。這一回,她睡了一個晚上才醒過來。 船終於到了那不勒斯港,瑪娜說她要在艙房裡休息,叫我上岸替她買一些化妝品。當我回到船上的時候,艙房是空的,只見枕頭上躺著一封信。 信的內容並不長,卻有千斤巨石的重量。我的心給它壓碎了。 加西雅,我的愛, 當你讀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身不在那不勒斯。原諒我,這樣突 然的走了。我的心不願意離開你,但我的靈魂不允許我留下來。你不 要尋覓我,只要天天想著我,我可能會回到你的身邊的。 對我來說,我們一起度過的甜蜜時光是一個夢想的成真。感謝 你, 讓我嘗到愛情的快樂。 瑪娜 奇怪的是,瑪娜走了,但她的行李都留在艙房裡,兩幅肖像也沒拿走。 我跑去找船長,追問事情真相。船長說,瑪娜曾到過他的辦公室,向他道別。她要提前下船,因她的先生賀夫拉已經在那不勒斯等著她。當船長看到我臉上的怒容,無可奈何地聳聳肩:「伯爵,他們是一對合法夫妻!我有什麼辦法!」 ☆ ☆ ☆ 我用了一年的時間到處尋找瑪娜的下落,幾乎走遍了世界各大城市;但到處都找不到瑪娜的蹤跡,好像她從來沒有存在過似的。我傷心疲憊到了極點,只好回到西班牙的老家去休息。 瑪娜的兩幅肖像早已被我運回西班牙,掛在我書房的牆壁上。一天,我把肖像拿下來清潔,發現在瑪娜顯得憂鬱、神祕的那幅畫像的背後出現了幾個小子母,看來是一個地名,一個我從來沒聽過的奇怪地名。 我花費了好多時間,才在圖書館的大地圖上找到地名的所在地。原來,它位於靠近北極圈、名叫拉普蘭的地區。居住在那裡的拉普蘭人是個遊牧民族,以放牧馴鹿為生。他們的血統與北歐人的完全不一樣,也具有自己的語言。 我欣喜若狂,儘快整裝出發,到北極圈去找瑪娜。那地方是那麼的僻遠,旅程的最後一段非得坐直升飛機才能完成。我還雇了一個懂拉普蘭語的人為口譯員,與我同行。 到了目的地,見到一個荒僻得好像是被世界遺忘了的小村落,僅有十數間以乾草蓋屋頂的簡陋小木屋,擠成一團,蹲在一片荒原的邊緣上。那時雖然還沒有到晚上,但那裡天色已黑,空中晃蕩著詭譎的北極光。 村人聽到直升機的聲音,從小屋子裡跑出來觀看。他們穿著鹿皮做的袍子,樣子頗像美國的印地安那土著。經過口譯員的翻譯,我向年紀最長的老人詢問,他們那裡有沒有一位名叫瑪娜•賀夫拉的女士。老者不哼一聲,把我和口譯員領進他的木屋子裡,讓我們在火爐旁坐下,咕嚕幾聲就不見了。口譯員跟我解釋,那老人去找當地的巫醫來回答我的問題;接著告訴我,巫醫是個女人,在當地相當有權威,因為此處的拉普蘭土著都相信她具有魔力,能治病、能與妖魔打交道,甚至能化身為鷹,飛到各處探尋消息, 等到半夜,老者才再出現,跟他同來的巫醫是一個身材瘦小的老婦人,但行動敏捷;乾巴巴的臉上有一對奇大的眼睛,頗像一只貓頭鷹。 女巫醫說,她不但認識瑪娜•賀夫拉,而且跟她關係密切。我的興奮情緒如烈火燃燒,趕快把手提箱打開,把瑪娜的照片,包括那兩幅肖像的照片都拿出來。 「這就是妳認識的瑪娜嗎?」我問女巫醫。 「不是!不是!」她連連搖頭。 她的回答給我的興奮火焰撥了一盆冷水。但,我既然長途跋涉來到這天涯海角似的地方,好像跑到了終點,堅決要把事情探個究竟。 「我很想了解一下這位瑪娜女士的身世,請妳講給我聽,好嗎?」我向女巫醫提出要求。 她頓時覺得自己重要起來,立即張開沒有牙齒的嘴巴,呱咯、呱咯地說將起來。通過口譯員的翻譯,我聽到一個異常蠱惑的故事: 「瑪娜的父親賀夫拉不喜歡過遊牧生活,年紀輕輕就離開拉普蘭,在一艘挪威貨船上當水手。一年,他從夏威夷帶回來一個女人,是中國人和夏威夷土著的混血兒,村裡的人都把她叫做中國娃。一年後,中國娃生下一個女兒。她就是瑪娜。 「瑪娜五歲就成為孤兒。父親在海上失事喪命;母親憂鬱成病,不久也去世了。瑪娜是由女巫醫帶大的。瑪娜的樣子長得醜,兩只眼睛是鬥雞眼,又天生有一種羊癇瘋,常常突然暈過去,醒來時就胡言亂語,說自己是大美人、是大藝術家……。當地的男人都怕她,不願娶她為妻。 「貌醜的瑪娜愛胡思亂想,常對著鏡子說:『魔鬼,我把靈魂賣給你,只要你把我變成一個漂亮的女人就行了!』女巫醫不斷警告瑪娜:『不要亂說話!大自然裡有許多妖魔鬼魂飄遊於天地之間。妳說這些瘋話,很可能會招鬼魔上身呀!』 「一年多前,槽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瑪娜已經五十出頭,仍然是個獨身處女,性情變得有點歇斯底里。一天,她又對著鏡子喊:『魔鬼呀,魔鬼!我把靈魂送給你,請你把我變成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讓我有機會嘗試愛情的滋味。』此話一出口,瑪娜就暈倒地上。以前,她每次昏暈過去以後,頂多睡一天就會醒過來。可是,這回卻是遲遲不醒;但仍能吞飲女巫醫餵給她喝的鹿奶。 「這次,瑪娜糊糊塗塗地睡了兩個多月才醒過來,身體是弱了一點,但開心得眉飛色舞,一口氣說了一大堆瘋話,說她變成了一個美麗的女人,在一艘航行在汪洋大海上的華貴輪船上,遇到一個黑髮的英俊男人。那男士愛上了她,還給她畫像,抓住了她的靈魂……。巫醫聽了這些令人心悸的瘋話,肯定瑪娜是著了魔! 「從那天開始,瑪娜就變得瘋瘋傻傻的,白天躺在床上,兩眼呆呆地看著空氣;到了晚上才起床,到外面的荒地上夢遊似的走來走去。終於,瑪娜不再起床,拒絕吃食;每次睜開眼就喊:『魔鬼,不要把我的靈魂拿走!我還要再變成一個美女,去找那個黑髮男人!』現在,瑪娜已經進入昏迷狀態,身體衰弱得不得了,大概活不了幾天的了!」 女巫醫把事情敘述完,瞪著貓頭鷹似的大眼,煞有介事的說出她的意見:「瑪娜把她的靈魂賣給了魔鬼。今天,魔鬼來跟她算帳,要拿走她的魂魄!」然後,她加重語氣:「那是個買賣交易,有給有收。我雖然是法術高明的巫醫,也沒有辦法幫忙瑪娜了!」 「這個瑪娜現在在那裡?」我急忙問。 「她在我的家裡,離這裡很遠啦!」女巫醫答。 「那我們馬上出發到妳家去!」我毫不猶豫地說。 「等天亮了才去吧!」那一直沒說話的拉普蘭老人開口了。「巫醫住的地方地形險峻得很,現在天色太黑,你的直升飛機不能在那裡降落。」 「現在就去!」我堅持。跟著,我把瑪娜和我在郵船上的那段戀愛史簡簡單單的說給他們聽。「你們看,我很可能就是瑪娜說的那個黑髮男人。我要在她還活著的時候見她一面。」 「既然是這樣,我們就馬上出發。」老者點頭同意。「我用馴鹿駕雪橇,送你們到那裡去。」 ☆ ☆ 女巫醫居住的地方比那荒僻小村落更荒蕪,已完全沒有人煙。她的家是一個洞穴,坐落於一片怪石嶙峋的山地之下。女巫醫亮起油燈,領我們走到洞穴深處。地上有一大堆獸皮,上面躺著一個好像已經失去了生命的老嫗,全身被厚厚的熊皮覆蓋著。 「瑪娜!」女巫醫對著那不省人事的老婦人大聲叫:「有一個男人來看妳。他從很遠的地方來的。」 我俯首端詳那躺在獸皮上的女人。一團篷亂的白髮圈繞著一張枯槁的面孔,兩頰凹陷,緊閉的雙目深陷入眼窩裡。我失望的說:「不!這個女人不是我所尋覓的瑪娜!」 此時,我注意到,那枯槁的面孔正在逐漸蛻變中:越來越年輕,越來越美麗,彷佛有另外一個面孔從水下往上浮升。站在我背後的女巫醫、拉普蘭老人、口譯員都看到這與變魔術無異的變化。我們都看得像著了迷似的。 剎那間,我心愛的、我朝夕思念的瑪娜出現在我眼前。我激動萬分的呼喊:「瑪娜,加西亞來了!我接妳回家去!」正要低頭吻她,那青春美麗的容貌已回服原先的枯槁形狀。整個蛻變過程僅不過是一轉眼的工夫;但對我來說,那是永恆的剎那。 「加西雅!」洞穴裡忽然響起一聲恐怖的呼喊:「瑪娜的靈魂永遠跟著你!」說這話的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既粗壯又凶狠;但卻是發自奄奄一息的瑪娜之口。話說完,瑪娜就斷氣了。 「不好了!那句話是魔鬼說的!」女巫醫驚呼。「瑪娜死了,你們趕快離開這裡!」 洞穴裡妖氣繚繞,我實在不願多留,爬上老者的雪橇,匆匆離去。當時,我唯一的願望是,趕回到西班牙的老家,把在洞穴裡發生的恐怖事情拋出記憶之海。 ☆ ☆ 加西雅伯爵把他的愛情史說到這裡,便停下來,用雙手捧著面孔,不再言語。我同情的問:「可是,你忘不了瑪娜?所以再坐這艘船來紀念她。」 他抬起頭,一臉痛苦的表情:「不是的!事情跟妳想像的完全不一樣!」 於是,他繼續把愛情史的下文說出來: 我回到家裡,以為自己抵達平安之地了。沒想到,我一腳踏進書房,頓時驚駭得毛骨悚然。掛在牆上的兩幅肖像變了樣子:艷麗的瑪娜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個在山洞裡去世的老嫗的僵屍臉,眼睛卻是睜得大大的,邪惡地盯著我。無論我走到書房的任何角落,邪惡的眼睛還是跟著我。我把畫像取下來,用白床單蓋著,嚴禁傭人進入書房。 從那天開始,我精神恍惚、坐臥不安、晚上失眠,一閉眼就見到那老嫗的邪惡眼睛。我也曾嘗試重過以前那種風流蕩子的生活,忘記現在;但,我發現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現在的我失去了愛女人的慾望;我只喜歡客觀的欣賞她們,但無心去征服她們。一個月之內,我的黑頭髮全都變白了。此時,我猛然記起拉普蘭女巫醫臨別時給我的勸告:「把瑪娜的畫像燒掉,扔到海裡去!」 我不但把兩幅肖像燒掉,連她的照片、衣物……所有與她有關的東西都付之一炬,然後把灰燼放入一個甕裡。 加西雅說到這裡,我忍不住插話:「讓我猜一下!你這次坐船到新加坡,就是要把那甕灰倒進大海去。」 「你猜對了!」他答。「瑪娜和我在這個海洋上邂逅,在這艘船上墮入愛河。當年,我替她畫像,把她的靈魂抓住。如今,我希望,當我把畫像的灰倒入大海以後,瑪娜的靈魂會離開我,讓我能再過正常的生活。」 「那些灰,你倒了沒有?」 「我準備在船到新加坡之前倒。」他遲疑了片刻,再說:「做這事情,我一定要單獨一個人做。小姐,請妳原諒我!我不能請你做旁觀者。」 「當然!當然!」我完全了解他的心情。 郵船到達了新加坡。加西雅伯爵跟我握手道別時,看懂了我眼裡的問號,微笑地點了點頭。他下船後,我從甲板上看著他的背影和那頭在一個月之內就全白了的銀絲髮慢慢遠去,終於消失在碼頭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裡。 此後,我沒有再遇見過加西雅伯爵,但永遠記得他自述的神奇愛情史。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