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化的生活 (葉周)

評論

異化的生活

葉周

現代社會中人的溝通方式越益多樣化。我寫了一個電子郵件給90後的女兒,幾天都沒有答覆。我又再發了一個手機短信給她。終於聯繫上了,她還責備我通過微信發出的呼叫怎麼都沒有回應。這就是e世代人們溝通的多渠道的複雜性。溝通的方式越來越豐富,可是有時候彼此不在一條通道上,似乎又很難相遇。

人與人的溝通交流從原先的書信發展到電話,現在的互聯網更把全世界網絡在它的連接中。稍後的WI-FI無線上網更提供了不受區域限制的即時通訊手段。如今人與人不論空間距離如何遙遠,都可以在瞬間通過現代的電子設備連接,及時互相溝通。可是曾幾何時,人與人又開始過度依賴電子通訊手段,手機幾乎在某種程度上取代了人們面對面的交流。生活中常見的奇怪景象,一家出遊,到了旅館,不論父母,還是孩子,每人都面對一部電腦或是手機,各取所需,自娛自樂。咖啡館中,情侶或友人近在咫尺,卻聽不見交談,不知是吵架,還是表達愛意欲說無語,只能仰賴手機短信你來我往。手機成了人與人之間不可或缺的中介,心裡有什麼話寧願與手機說,也不願兩眼相望,對著活生生的人表達。

手機是一個沒有生命的電子產品,不會對人有不敬的反饋,與手機對話不至於有什麼心理負擔。況且對手機表達,甚至都不用開口,只要按鍵輸入,就可傳遞訊息。如此這般即便是對方通過手機反饋回來的訊息,也已由手機過濾去了語調中的情感,面部表情上的戲劇性變化。大家都習慣躲在屏幕後面,聽不見語音,看不見容顏,只留意字裡行間的含義,並透過字裡行間去揣測對方的真正意思。人們似乎覺得更安全地受到了這種時興交流手段的保護。

這種與時俱進的現實生活方式,其實已經越來越明顯地昭示著人的異化。而所謂異化,究其根本就是人用非凡的才智創造了產品,可是產品帶來的生活方式的變化,卻使人越來越機械化的被產品所操縱。這種異化不僅體現在人們對於情感和物質的態度上的不斷變化,而且人們互相之間的關係也隨著溝通方式的迅速變化而體現出明顯的不同。

科技的進步使我們生活增加了便利?還是導致我們作為人的肢體和腦力功能的退縮?在現代科技面前,有時我們顯得那麼軟弱,對面臨的傷害表現得那麼無奈。當我們的身份證號碼、銀行帳戶密碼等其他個人隱私的資料,被駭客所偷取,我們惶恐莫名,卻都不知道對手從何而來?又如何去防範。忽然之間,從自己郵箱中發向朋友群的求救信,歷述異地遭竊,身無分文的窘境,等著朋友慷慨解囊。等接到連串的慰問電話,自己還蒙在鼓裡。這不就是人類時常碰到的窘境?

美國著名哲學家埃理希‧弗洛姆在他的著名著作《在幻想鎖鏈的彼岸-我所理解的馬克思和佛洛伊德》一書中曾有過精彩的論述:

黑格爾第一次提出“異化”這個概念實質上是指人逐漸地異於這個世界(自然、事物、他人以及人本身),人並沒有把自己當作是自身行為的主體,當作是一個能思考,有感情、有愛情的人,人成了客體,這個客體正是人自身力量外化的體現。因此,人只能在他創造的產品中認識自己,只能通過順從於他的創造物中接觸到自己。

後來馬克思受到黑格爾的影響,又進一步闡述了勞動異化的問題。“勞動者生產的財富越多,他的產品的力量和數量越大,他就越貧窮。”他在這裡特別強調勞動者與自己創造的產品,就像同一個異己的對象的關係一樣,異己的對象世界越強大,他本身內部的世界就越貧乏。

其實人類的窘境遠不止這些。人是感情的動物,現在連感情也都難以自控。最聳人聽聞的新聞應該屬於德翼航空A320被人為墜毀阿爾卑斯山,至今調查發現是副機師盧比茨失戀所導致。

失戀對一個人的打擊有多大?以往我們曾經聽說過失戀者去傷害原先所愛的人,現在這些損害更趨激烈,殺人分屍也常有所聞。為愛不成,似乎非致對方與死地而後快,不然絕不罷休。所以人們時常會質疑,愛情究竟是一種緣發的愛的感情?還是荷爾蒙作祟時的情緒亢奮?極端的愛情如此容易走向毀滅的瞬間,難道荷爾蒙作祟的“愛情”離開仇恨只是一線之隔。

可是德翼航空的副機師盧比茨卻更是一朵奇葩,此次他沒有去傷害失戀的女友,卻是隱瞞了醫生開給他的情緒抑鬱的病假單照常上班,從最新的調查顯示,是他蓄意製造了這起機毀人亡的慘劇。飛機起飛後,他在機長的咖啡中投放了利尿劑,然後多次催促機長去上廁所。隨後反鎖駕駛艙門,阻止機長回到駕駛位置上。利用機長不在的十多分鐘,他按下了飛機急速下降的按鈕,最終導致飛機撞山,機上149名乘客和機組成員全數罹難。

年僅28歲的盧比茨的行為何等瘋狂,他的心又為什麼這麼冷酷。當他按下飛機急速下降的按鈕,對講機中傳來地面指揮中心的呼叫,飛機操作系統發出了警報,還有門外機長的大聲呼叫和猛烈撞門……,所有這些聲音可以匯聚成極強烈的心理衝擊力,可是他依然無動於衷。從黑盒子中的錄音中可以聽到,他呼吸的機率都不曾改變。殺人竟然可以如此大氣不喘、毫不眨眼。

逐漸的盧比茨背後的故事被報導出來。盧比茨剛剛經歷了一次失戀,與他同居的一位空姐不久前與他分手。這個名叫瑪麗亞的26歲女孩與盧比茨在工作中結識,去年兩人還長時間一起飛過歐洲航線。

瑪麗亞和盧比茨相戀七年,原本定於明年完婚,但空難發生之前不久,瑪麗亞卻提出與盧比茨分手。原因是她覺得盧比茨過度抑鬱,神經有些不太正常,而且行為極其古怪。 “他經常半夜醒來,然後高叫’我們要降落了!’這讓我感到恐懼。” 瑪麗亞於是決定離開他。

瑪麗亞說,盧比茨曾經跟她說過,“總有一天,我會做一件事,改變整個世界,讓每個人都知道我們的名字,然後記住我。”瑪麗亞說,當時她對於這句話並沒有太在意,但如今卻一言成讖,“當我聽說這起空難之後,這句話就像一盤錄音帶一樣在我腦海裡反複播放。”盧比茨說這話的時候,顯然去意已決,那一個最後實現了的恐怖夢想已經在他心裡醞釀。無疑現在世人都知道了他們的名字,也會記住他。但是記住的是他的另一個名字——邪惡、冷血。

據德國《焦點》雜誌報導稱,在空難發生前幾週,盧比茨在杜塞爾多夫的一家汽車經銷店斥巨資訂購了兩輛豪華奧迪車,其中一輛已於空難發生前三天交付。據稱,這兩輛車是盧比茨為他和前女友瑪麗亞精心挑選的“情侶款”,一輛給自己,而另一輛則是給瑪麗亞。盧比茨這樣做顯然是為了挽回已經拋棄自己的女友,而且此舉也被看作是他的最後一搏。可是事發後瑪麗亞在接受採訪時表示,自己並未收到盧比茨送的豪車,她對豪車一事也完全不知情。足見盧比茨的最後一搏並未奏效。

盧比茨究竟是因為失戀導致抑鬱,還是因為抑鬱,行為古怪導致戀人離去?值得研究。如果是前者,則是人的另一種異化現象。因愛生恨的邏輯是什麼?是因為失去愛的人,有一種被拋到空中無法自控的失重感,失去愛便如同失去所有人生的依托,人生的意義,自我的價值評判和對自己人生價值的判斷都徹底蕩然無存。這時人的主體已經不是他自己,而自己已經異化成為一具喪失理智的行屍走肉。而如果是後者,則是現代醫學的難題,屬於病理因素使他在女友眼中失去了被愛的價值。可是他又從何獲得了那種不可理喻的瘋狂的力量,如此鎮定地去進行殺人的惡行?

埃理希‧弗洛姆說:“在現實生活中往往一個比普通人更缺少愛的能力的人會深深的陷入愛情之中,以至於他失去所愛的人時,他會難以自拔,寧願去死,也不願意活著。而實質上他只是把自己對於愛情的渴望轉移到了那個女子身上。如果你和他交談,他只關心他和他自身發生的事,而從不會關心所愛的那個姑娘的感情。用心理醫生的話說,那正是一種精神錯亂的表現。”

人的異化還有另一個層面的意義,是在物質生活的體現上,物質原是人類勞動所創造,而人們花時間去創造,也正是因為人的需要。物為人所用。可是現代社會隨著物質的豐富,物質的供應也已經遠遠超越了基本的生存需要。人的需求從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上升至對產品的外在美觀,經久耐用和使用的美感和舒適度上的要求。於是品牌效應由此產生。

可是時尚潮流又導引著人們走向對名牌的迷戀,甚至當一個人的經濟能力還不足以承受對於名牌的購買力時,卻難以克制這樣的物慾的要求和貪婪。於是就有了傍大款,色情交易,錢色交易等等。更有甚者,將物質的佔用與權力與名譽劃上等號。而這就是典型的人被異化成物質的膜拜者和被操控者,失去了自我的主導。

近期中國揭露出來的大貪官中有一人,賣官所受的錢財放在家裡的儲藏室裡還從沒有機會打開過,就已成了贓物被收繳。錢在他就是一個數字,數字的漲落對他的生活也沒有絲毫影響。可是他們卻依然貪得無厭,不貪就顯示不出為官的尊嚴?顯示不出與國運共襄盛舉的榮耀?

這位貪官被抓後,記者走訪了他成長時走過的地方,老鄉們描繪出年輕時的他完全給人不同的形象。他出身苦寒之門,而後金榜題名,最終躋身中共軍界權力頂峰。他從小生長在農村,吃苞谷飯長大。少小求學,每天要走好十幾里地的山路才能到學校。在幼時的玩伴,昔日的師長,抑或是同窗好友的印象中,他看起來溫潤訥言、謙恭有加,又謹慎低調、好學上進。家鄉的老年人對他的印象是:“他從小就好唸書,他爺爺奶奶都在祖屋住。他的媽媽說你去玩吧,他說俺不玩,一定要背完課、寫完作業收拾好書包才出去。”多乖的一個孩子啊!

12歲時他才跟隨父親,搭乘小舢板,離開生養他的農村,轉學到一座中型的城市上小學,從此開始了在城市的求學生活。城市裡的生活對農村少年來說是嶄新的,再也不用跋山涉水起早上學,也不用吃苞谷飯了。生活從此開始得到改善。

他大學時的一位老同學回憶道,五年大學,他們在同一個教學樓,下課後體育鍛鍊也在一起,跑步、打球常常碰面。兩人混的很熟,交情很不錯。“他當時就是默默無聞的人,不是太張揚,他性格上也比較柔和,很內斂,很少看他跟誰瞪眼睛;他從來都老遠跟人家打招呼,老遠就笑呵呵走過來。”他是一個低調老實的人。

老同學回憶稱,他在大學期間似乎沒有突出的才華,唯一的特長就是有些音樂禀賦。五線譜看一遍,馬上能清唱出來,因此他是學員八隊的樂隊指揮,例行開會、學員隊拉歌比賽時,他永遠站在拉歌指揮的位置上。

他的拉歌指揮手勢很特別,動作一板一眼,誇張式的僵硬,卻頗有節奏感。他在上面指揮,有的學員在下面發笑。除此之外,他在校友印象中沒有什麼特別突出的,成績屬中上,也沒有門門是五分。整個大學生活,他似乎一直普通平凡,不慍不火,從來不是拔尖的。

大貪官落馬後,在當年的大學同學中引起不小的反響。老同學獲知他被開除黨籍後,專門撰文《老同學,你怎麼混成如此下場?》發佈在互聯網上。老同學在心中向已身陷囹圄的大貪官大聲疾呼:“老同學,你怎麼混成如此下場呀?你怎麼如此糊塗昏聵呀?你要那麼多的錢和房子幹什麼!”

這時老同學才回憶起來,他調北京前曾對身邊同事說:“我這次進京,恐怕走上一條不歸路。”大家以為他是在開玩笑,他認真地說:“高處不勝寒啊!”老同學不由得感嘆,如果這位朋友說的是實話,他也真是。

為何一個原來老實巴交的農村娃,經過幾十年的歷練,最後成為一個生活腐化、物慾橫流的頂級貪官?是同袍的影響?是官場腐敗風氣的熏陶?當他年近七十時,也許幼年在農村土路上跋涉上學的記憶早已淡漠。大城市中的風花雪月已經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作風,這位大貪官的墮落路徑正是典型的人的異化的體現。最後生活被物慾控制,被官場的風氣熏陶得失去自己的定力。最後卻落得入一個人死了錢還沒來得及花的“悲慘”境地。

現代社會許多現象充滿了矛盾和對立。人們普遍遭遇情感缺失,卻又情慾氾濫;物質豐富,卻又劣質品充斥;交流溝通手段日趨多樣,人卻更加封閉 …現實社會中還有一個典型的異化現象是偶像崇拜,尤其是日常所見的崇拜狂,在那種狀態中,崇拜者已經完全喪失了自我認同,我完全消失在偶像的光環中,自我判斷都已經不復存在。

用佛洛姆概括的話說:現代社會中“理性的異化和愛情的異化都是實際存在的。只有當我能區別外在世界和我自己時候,也就是說,只有當外在世界成為一個客體的時候,我才能把握這個客體,才能使他成為我的世界,重新達到主體和客體的統一。”

其實,做一個健康的人,要避免社會強加給你太多的異化。回歸簡樸、環保的生活,你會健康、你會幸福!每天面朝大海,遠望朝陽,迎接春暖花開,那多好!

(原載世界日報副刊 2015年6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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