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輩的風骨懿行

散文

 長輩的風骨懿行

廣慧

深圳衛視「你有一封信」的尋人節目,我看後感觸良多,中國先哲曾說:「施恩慎勿念;受施慎勿忘。」佛教也鼓勵人:「三輪體空,不要執著自己的善行。」我覺得一些長輩們對這種美德的修持,值得今人的尊重和學習。

     「你有一封信」這期的內容,是由一位旅美華僑顏世偉老先生,欲與時間賽跑,尋找他六十多年前的恩人劉元江老先生(以下簡稱顏老, 劉老)。

         顏老說他少年時,得了大骨節病,無法彎身,跑跳都疼。每天自己洗臉,劉老自告奮勇幫他清洗脖子。他自幼失母,父親在部隊無法兼顧,就把他寄養在叔叔家中。劉老這種親人似的溫馨,令他十分感動難忘。後來,他染上肺病,劉老送了四十塊錢給他治病。六十多年前的四十塊錢可非小數目,教員的月薪也不過三十塊錢,何況劉老剛畢業,尚有六口之家要照應。在當時物質匱乏,生活極艱難的時代,這一切就更顯情真。

         失聯後,旅美多年的顏老,年歲愈長,報恩之心愈切。返回中國多次,找遍可能的線索,劉老行蹤依然成謎,顏老不死心,立定有生之年一直找下去,對方縱使已不認得他,也不會改變他在顏老心中的位置。

         皇天不負苦心人,藉「深衛」之力,兩位花白頭髮的八十多歲老友,終能相擁揮淚於舞台上。一個牢牢記住對方為自己做的善事要報恩,一個早已忘卻自己為對方做過什麼,場面十分感人,誠如主持人所言:「雖然時光無法倒流,但人生已無遺憾。」

         末了,二人意氣風發相約,要作伴重尋少年足跡,重溫少年夢。

         無獨有偶,大約二十多年前,父親在闊別大陸四十年後,首度返鄉四川,當務之急,除了拜祭父母及祖先之外,就是打聽少年時代改變他命運的恩人。日寇侵華時,父親才十二、三歲,他跟著學校組織的抗敵宣傳隊,走遍各鄉鎮,呼籲父老鄉親團結抗日,保家衛國。他們演街頭劇,貼抗日傳單,唱抗戰歌曲,打金錢板(類似數來寶),站在肥皂箱上演講等等。父親擅長打金錢板,離家幾十年後,鄉人仍記憶猶新。

         戰爭愈演愈烈,城鎮多處被日軍佔領,政府號召「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父親的愛國熱忱,幾年來,已令他等不及長大,就想放棄優秀的學業,從軍報國去。祖父說他:「你書未學成,年少體弱,肩不能扛槍,手無力提物,如何打仗?怎麼報國?」父親不聽所勸,偷了祖父口袋的錢,與友人偷偷離家,走了七天七夜,去投考軍校。到了成都,錢已用完,饑餓難當,只有喝茶館裡客人的剩茶解渴充飢。祖父之言果真不錯,年齡不足,沒資格報考,心願未償,心情正低落時,譚應雲伯伯這位貴人及時伸出援手,他讚賞父親愛國之心,不但介紹父親去空軍醫院當看護以維持生活;還提供食宿。戰時,生活十分艱辛,大家都是離鄉背井人,他新婚,一個不大的空間,既是客廳,廚房又兼臥室。譚伯伯以布簾隔開臥室,外面以椅子木板疊成的床,供父親夜裡休息。在那個兵慌馬亂,自顧不暇的年代,譚伯伯悲天憫人的胸懷,令父親銘心刻骨,終生難忘。父親最終進了軍校,靠他一貫的勤奮,不但自空軍參謀大學畢業,彌補了抗日失學的遺憾,公餘還加入文壇雜誌社穆中南的寫作班,成了數度得獎的軍中作家,這一切譚伯伯功不可沒。

          兩岸通航後,父親急欲尋找恩人,在四川問遍新知舊雨,走過昔日工作及同住之處,一無所獲,回美後,有人建議登報試試看,豈知一試即中,譚家友人在四川見報後,通知他湖南的女兒,大家才聯繫上,興奮中仍有遺憾,原來譚伯伯夫婦已在數年前離世,父親失望,傷痛之情,可自他的打油詩中略見一斑:

          登報託友四處尋   人海茫茫如撈針   蒼天垂憐終有應    故國飛鴻傳友音;

          展讀來書不勝驚    昔日好友已離塵   傷心難圓舊時夢    仰天長嘆哭斯人。

         小時候有一天,無意間聽到,甫自台北出差回來的父親與母親的對話:「這些年來,我們省吃儉用,好不容易攢了幾個金戒指,興沖沖拿去還他,他不肯收,推來推去半天,他不但不收,還不承認有這麼回事,唉!你說該怎麼辦?」母親說:「他可能體恤我們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生活不容易!」大人交談,我不便過問詳情,但是疑念一直存在心中,長大後卻忘了向父母一探究竟。

          兩年半前,父親因病過世,我囑咐在台的小弟,別忘了通知父執們以示尊重,他們與父親時有書信往來,若不通知似乎失禮。小弟第一通電話,打給在台北的王德琦叔叔,王叔叔一接噩耗,立即失聲痛哭,在電話上喃喃細訴,與父親如手足,友誼深厚的點點滴滴,無意間他透露,當年家父母在漢口成婚時,現金短缺,還是他拿出欲寄回家鄉奉養父母的金戒指,讓家父母濟急。

        小弟在電話中責怪我,父執們都已坐八望九,哪經得起失友之痛,他拒絕繼續通知其他叔伯們。反省後我頗為自責,老人家的健康,當然要比世俗的禮貌重要多了。但是沒料到,也因為自己的粗心,多年的謎團居然因此揭曉。幾十年前,不肯讓有家累的父親歸還金戒指的,原來就是王叔叔!也難怪,父親書桌玻璃墊下,有一張王叔叔手握網球拍,面露燦然笑容的英姿,如今總算明白了多年以來,父親對他的一片感激之情。

        父親往生一年多後,母親也因腦溢血離開我們,姐弟妹圍坐,回憶父母生前種種,四人相商,決定送五千美元給王叔叔,希望他和嬸嬸,補養年老力衰多病的身體。小弟返台後,經他再三表達我們贈金的誠意,王叔叔接下了,但是,他右手才拿到錢;左手立刻捐給了慈濟。他說父親生前樂善好施,常讚嘆慈濟的證嚴法師,這樣一來,正好可滿父親的心願。後來我接到王叔叔在微弱視力下寫來的信,「做為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上帝說:你的左手行善,都不應讓你的右手知道。我已向上帝懺悔,我實在不該不小心,透露當年的那樁舊事。」

         距今五十多年前,父親帶我和大弟到嘉義,拜訪老同學葉英震叔叔,才一進門,就看見客廳靠牆的方桌上,有一張父親當年讀空軍機校時,某同學的放大照片,相框前還備有香爐,「怎麼一回事?」父親詫異的問,葉叔叔情緒激動地說,「老兄啊!你有所不知,我是家中獨子,幼年喪父,寡母獨力撫育我成人。民國三十八年,我隨軍來台,他因為有家眷沒來,臨行前,我將家母託付給他,請他便中代為照顧,心想,很快就會回去的。哪裡料到人算不如天算,兩岸近在咫尺,我卻這麼多年沒能回去,前年輾轉得知家母過世了,….唉!我這不孝之子!你可知道這許多年來,代我養生送死,克盡孝道的,就是這位仁兄啊!」

        他無限哀傷的看著相中人說:「他最近病逝,我心情特別沈重,如此深恩大德,我竟無以為報,真是情何以堪!沒辦法,只好早晚一柱香,拜謝他義薄雲天的珍貴情誼!」

       葉叔叔語未盡卻早已泣不成聲了,父親站在一旁,久久無法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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