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 江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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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

江旭

 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楊立心沿著長江邊上慢跑,江面波平如鏡,映著天光;也映著對岸的山村人家。相互追逐戲水的野鴨,打破寧靜,不時在水上掀起波紋。遠方星星點點來往的漁舟,徬彿告訴人們,漁人一天的辛勞就要開始了。這些情景不禁讓他想起舊金山太平洋洋畔,慢跑時的另一種風景:一望無際的洋面上,海鷗處處上下翱翔,成群的海豚則慵懶地趴在石上、沙上曬太陽。偶而會驚見鯨魚在波濤中翻滾,大膽的逐浪客卻仍忘我地在洋面上載沈載浮。海上時有遠洋貨輪緩緩地陸續進港,由於不曾聽到鳴笛聲,就少了那麼一份迎來遠客的熱鬧喜感。

跑著,跑著,前方江岸旁小倉庫外面聚集的人群,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

「發生了什麼事?」他問。

「棄嬰!」人答。「是個女娃兒!」那人又說。

他設法鑽入人群中一探究竟,只見地上包袱裡,躺著一個奄奄一息,臍帶剛斷的嬰兒,無數蒼蠅在她乾了的臍血上飛來飛去。孩子氣若游絲斷斷續續地哭泣著,周遭的人們卻仍自顧自地交耳相談,全無行動。

他著急地說:「快送醫院啊!」

嗡嗡聲的場面剎時冷靜下來,衆人目光全向他投來,身後一個冷冷的聲音說:「要送,你送啊!」

「我送!我送!你們快為我叫輛車!」

一聽有人出面負責,才冷的場子,突然蠢動起來,有了生氣,他刻不容緩抱起孩子,跳上召來的的士,火急奔往醫院,臨下車,猛然發現自己分文未帶,幸好司機明白情況,並不與他計較。

孩子進入急診室,他鬆了口氣,心想:「總算及時,希望她沒事!」

他謝謝醫護人員,轉身正欲離去,櫃枱小姐叫住他:「先生,請填表,辦手續。」

他連忙陪笑解釋:「您誤會了,她不是我的孩子,她遭人遺棄在江邊,都快沒命了,我趕緊把她送來這裡…….」

「你既然送來,就要辦手續,我們才能進一步治療,這可是院裡的規矩。」

他立即接下表格,逐欄填下去,見到関係一欄,他無辜她説:「我和她真沒関係!」

旁人說:「本來是沒関係,你既然做好事,就做到底吧!她和你有緣,乾脆就收她做女兒好了!」

這等大事,他豈敢擅自作主,但為了拯救這條無辜的小生命,他別無選擇,只好寫下「父女」二字。

表遞出去後,院方又說:「請繳手續費。」

「啊….!」沒想到要成就一件善事還真不容易,竟如此地一波三折,他懇切地說:「我 早上出來運動,身上沒帶錢,那麼….我回去拿好了!」院方人員擔心他溜之大吉不同意,說:「對不起,不交手續費,我們無法收留她。」

他驚呆了,就在此刻,他終於明白,方才圍觀群眾的冷血是其來有自的。

孩子命在旦夕,他又身無分文,正急著想打電話求救時,醫院大門開啓處,走來一位救星,他丟下話筒衝了過去,

「王市長,快幫忙!」

到醫院探訪病友的王市長,很驚喜在這裡遇到熟人,知道原委後,他擔保説:

「楊先生是本市誠恩集團的總監,也是陽光酒店的老闆,絕對沒有問題,你們大可放心!」

孩子脫離險境後,他興奮地向太太報告好消息;「我領養了一個女兒」他將前後情況略微描述了一遍,太太説:「你要做好事,你去做,我不反對,但是別把孩子給我帶到美國來!」

他先是楞了一下,後來頗能理解太太的難處,妻子沒有真正帶過孩子,家有褓姆,雖不需勞力;卻要勞心,如今兒子已長成,離家獨立,她擁有更多的時間去經營自己的愛好,哪裡還願意有個幼兒困身,不過,既然不反對,那麽,依她所言,在中國撫養就好了。他計算一下,以當時市價,用60萬把孩子養到20歳成人,當沒問題。

經友人介紹,他僱了一位終生未婚的退休護士李小姐來照顧孩子。有一天,他又帶著大包、小包東西去看孩子,李小姐說:「楊先生,你女兒就要滿月了,為她請客做個滿月酒吧!這孩子出生命苦,但是卻遇到您這位大貴人,真是可喜可賀,假如能在喜宴上接受更多的祝福,沾沾喜氣,不是更好嗎?」

他壓根兒沒想到這一層,経李小姐一提,也覺得是件好事,立即選定日子,通知員工,請客當天,酒店下午歇業,全體人員不帶禮物,只需帶內置一元紙幣的紅包來參加酒會。

宴席進行到一半,賓主酒酣耳熱之際,楊總走到臺上向大家敬酒,李小姐抱著衣帽光鮮的寶寶,則站在他旁邊。楊總清了清嗓子,環視衆人後,對著麥克風感性地說:

「謝謝諸位來參加小女楊光的滿月酒會,大家都知道,她原本是個不幸的孩子,為了祝願她未來人生,前途充滿光明,所以我給她取名楊光,也同時冀望她成人後,能像陽光般照亮黑暗,給需要的人帶來溫暖和希望。」

他頓了一下,繼續説:「大家今天吃的喝的,還算滿意嗎?」

「滿意!」衆人大聲笑答。

「你們都聽說過,天下沒有白吃的「晚」餐吧?」他故作神秘地說。

衆人不明所以,喧嘩的聲浪逐漸消減,靜待謎底的揭曉。

「紅包帶來了沒有?」他睜大眼睛誇張地左右追問著。

「帶來了!」有人把紅包高高舉起。

「好!你們的紅包裡,雖然只有一塊錢,但是它的意義重大,俗話說:「禮輕情意重」嘛!如果大家不嫌棄,小女楊光這就敬拜各位為義父母!」他雙手交握拳拳作意,衆人鼓掌熱烈回應。

「換句話說,楊光既然是你們大家的女兒,在她的成長路上,希望你們也要費點心,多給予關懷和教導,你們同意嗎?」

台下歡聲雷動,經久不息,衆人有緣有份參與這項義舉,怎不令人內心充滿喜悅和感動呢!

楊總很興奮地帶著楊光一桌桌地收紅包;一次次地致謝,孩子似乎完全置身於事外,愈喧鬧反而睡得愈香甜,或許衆人熱烈的情緒及掌聲,讓她感覺此生有了保障,所以睡得如此安心。

他送李小姐和楊光回到家後,沒有馬上離去,陪女兒玩了一會兒,他輕吻她粉嫩的小臉,嗅一嗅孩子身上的奶香,仔細端詳她清麗的五官。李小姐笑吟吟走來說:

「楊先生,今天是楊光大喜的日子,你從來沒時間陪她住過一宿,今天乾脆在這裡陪孩子一晚,享享天倫之樂!」

他不得不佩服李小姐心思縝密,什麼事都能考慮周全。

夜裡,孩子躺在自己身邊呼吸均勻地酣睡著,他卻久久無法成眠,時時驚醒,唯恐沈睡後,粗枝大葉的自己,不慎將繈褓中的孩子壓死。天氣實在悶熱,他乾脆赤裸著上身,把女兒衣物除去,只著尿布,僕俯熨貼在自己的胸膛上,他雙手抱著孩子,二人就這樣心連心地安然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被一股熱流驚醒,原來女兒尿片濕透,小便自他腹部向下流去,孩子仍在沈睡中,他沒有移動身軀,因為就在那一刻,他真正有了當父親奇妙美好的感覺。

孩子漸漸長大,十分可愛,晶亮的雙眼,尤其令他難忘,為了事業,他南北奔波並常回美國,每次探望女兒,總不忘將大包、小包的食品和衣物填滿櫥櫃,以彌補不能常在身邊的遣憾。

彈指間,楊光已經開始牙牙學語,並且在李小姐的呵護下好奇地四處摸索。照顧幼兒是件極辛苦的事,目前固然得心應手,李小姐究竟是年近70的老太太了。孩子很快就要面臨上學,以及其他教養上的許多問題和抉擇,自己不可能也不忍心讓她肩負這些責任,既然自己無法給女兒一個完整的家,長久之計,還當另覓一個讓她安穩成長的家。

他當機立斷,要在孩子曉事之前辦妥此事。他在六位膝下猶虛的好友中,選中了北京的小張夫婦,他們人品好,經濟穩定,居家環境也十分理想。他們愛孩子,也很想要孩子。他深信楊光在他們的領養下,一定能健康快樂地成長。

後來的確如他所料,已改名張弘光的女兒,很得他們的寵愛,孩子成了他們生活的重心,每次出差北京,他必造訪張家,小張常出示弘光可愛有趣的生活照與他一起分享。

「你看她多淘氣,下雨天還故意踩水花呢!」

「還有這張紮小馬尾的,瞧!多神氣啊!」

「我們公餘的生活,就是兜著她轉,忙著哪!」弘光聰明伶俐又格外乖巧,吃東西總顧著爸媽,怎不令小張夫婦視她為掌上明珠!

弘光上學了,小張興奮地邀他一起去幼兒園接女兒放學,在一群孩子中,她顯得有些突出,不僅是清麗的外型和甜美的笑容;她似乎較同齡孩子更沈靜、懂事。看到他們來,她張開雙手跑來迎接爸爸,小張將她一把抱起,她摟著父親的脖子,頭愛憐地貼緊爸爸,十分安全幸福的模樣。

還有一次見他來了,小張特別要弘光為大家朗誦詩歌,只見她大方地走到衆人前,先鞠了個躬,開始朗讀,嘹亮的童音,使他不敢相信,這是出自當年那一息尚存的的女嬰。

也許因為自己沒有女兒,每次的訪晤,必定增加一份難忘的溫馨回憶;同時也總能看到,時間在弘光身上留下的成長痕跡。

自己獨子幼年時期,他永遠忙於工作,等事業有成,想多親近兒子,兒子卻羽翼已壯、天地漸寬,不再願意依賴在父親跟前了。不久前與友人餐敍,席間,衆人笑談成龍的故事。影星成龍忙於拍片,少有機會見到兒子,有一天提早收工,他興緻勃勃想接兒子放學,給孩子一個驚喜,豈知,學生差不多走光了,仍不見其子出來,到教室一問,老師笑說:「您公子已經小學畢業,現在上初中了啊!」

雖然是笑話,他卻一點都笑不出來,想想自己未必比成龍這個爸爸高明許多,沒能親身參與兒子的成長,是他非凡成就背後所付的極大代價。如今,有幸得了個女兒,卻又因緣不具足,不得不將她轉手送給朋友,他無限感傷地喟歎:「人生真是充滿了諸多無奈啊!」

逐漸地,小張不再主動提供孩子的照片;或者滔滔講述她點點滴滴的生活趣事,久了,他似乎可以感受到一道無形的牆,阻隔在他和孩子之間,他不再那麼容易地看到她,就算他問起,小張不是簡單回應,就是支吾以對轉變話題,雖然熱忱依舊,但卻明顯地看出,他們不願意多提孩子。

好幾次到北京,他都忍不住內心的衝動,想到學校去看看弘光,最終,理智總是抬頭,控制了自己。

十八年後的一個北京午後,在鬧區的酒店咖啡屋裡,送走了談完公事的朋友,他継續坐下來。女侍撤去桌上的殘羹剩飯,給他送上一杯香濃的咖啡,望著女侍離去的年輕背影,他不禁假想:「即使弘光如今出現在眼前,自己也一定無法認出她來!當然,女大十八變嘛!」継之,他又想:「縱使認出來,又能怎麼樣呢?」

當年顧慮孩子的前途,捨得送人領養,就表示自己是真心愛護她的,雖然他遵守諾言,必須負擔她卄年的生活費用,但是他也明白,教養的苦心和責任,永遠高於物貭的提供。小張夫婦不希望孩子單純的生活受到干擾,也怕他改變初衷,想把孩子要回去,畢竟朝夕相處的親情,不可能再分割開來。

他冷靜思量,其實他為孩子所做的一切,早已劃下一個完美的句點,求仁已得仁,夫復何求?過去心中所響往的「三輪體空」境界,怎麽就忘了呢!看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理當就此淡出才是……。

從昏暗的咖啡屋起身,他徬彿才看完一齣以自己為配角,名為「陽光」的劇情片。伸伸腰,他告訴自己,明晚就要回美國了,現在該抓緊時間,去王府井的步行街,給家人買點茯苓餅及小胡桃吧!

披上風衣,走出咖啡屋,不久,他就隱沒在暮色四合的人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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