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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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樣幾條狹隘彎曲的街道,夾雜在曼哈頓鬧區的東南角,在紐約的繁華喧囂腐蝕之中,自成了一個奇特古老的單元。 紐約的唐人街,第一次瞧在鄭秀娟眼裡,既刺目又陌生。 陳腐守舊的商店門面,早已是章回小說裡的街景佈局,卻在飄展的星條旗下,雲集的摩天樓後,奄奄殘存。廚房後窗裡散發出的熱風,挾帶著漉漉水氣,無時無休地朝人們身上臉上撲過來,彷彿時時炫耀中國是一個貪吃的民族。 而濃重的原始色彩:逼目的紅,污濁的綠,喋喋不休的方言,加上滿街紙屑污物……。唐人街的奇形異狀被格外地誇大起來。 鄭秀娟初來那年,十分不慣。雖說來之前蝸居在銅鑼灣的窩棚裡,懼風懼雨,懼怕夏天流傳的霍亂,加上灣仔碼頭的一夜虛驚,她對港九留下的只是撕裂神經的恐怖,再也掀不起一絲初逃出時的幻想。而後也說不清是不是機運,被陳興發委託找填房的阿婆碰上了,那年她才多大?二十三! 陳興發卻已經五十七了。 「五十七,不算大,」阿婆說。「人家是白手起家,懂得體恤窮人家的女兒。幾家雜貨店開著,你一去就是現成的少奶奶,想想看,在這裡再熬上幾年,你還成個人嗎?到時候再想找這樣的戶頭可找不到啦!」 陳興發不知許了阿婆多少錢,阿婆那一陣算是好話說盡,又不時送她件旗袍料,帶她去廣東茶樓吃早點,喝午茶,蝦餃、燒賣、叉燒包加上馬拉糕、雞蛋撻……。陶瓷碟子堆得老高,瞧在眼裡不知多麼滿足。每次點它一大堆,算帳的時候,鄭秀娟多半吃得又痛快,又感激,半飢餓的胃壁會滿足上好幾天。 「只要嫁給人家陳老闆,大把大把美金歸你用,要什麼有什麼,還在乎這點小意思,只別過河拆橋,忘了阿婆就好。」 見阿婆那付巴結勁,鄭秀娟自覺剎那間變得重要許多。阿婆又湊到她的耳邊用附近三、四尺內可以聽得到的聲音說: 「只有一樣,肚子要爭氣。快替人家生個白白胖胖的乖兒子,那你真會一步登天,老傢伙不把你當活寶才怪,哈哈。」 阿婆乾笑著,鄭秀娟聽著覺得刺耳得不得了,恨不得刷她一耳光,只急得羞紅了臉。撲通撲通,一陣心跳。紐約,紐約離這裡有多遠?那必然離中國更遠,離自新界被驅逐運走的金邦民更遠。那天巡邏車來抓人的時候,她正病著,耳邊盡響著警察的吆喝,警笛的嘶吼,恍恍惚惚間見難民被一卡車一卡車地運走。一個修女沉靜地說: 「動她一下她就會死,嚴重得很,斑疹傷寒,是的……。」 邦民,唉,邦民。不是我不再愛你,決不是。你是知道我的。我在這裡活不下去了,我必須離開,是的,去紐約,嫁給那個商人做填房……生兒子。沒有辦法,我沒有別的辦法。 離那時候有多久了?鄭秀娟有些迷糊起來。過不慣,仍然過不慣。記不清多少年過去了,她整日守在這家馬伯樂街尾的雜貨鋪裡,跟著四周的人,庸庸碌碌討生活。店裡把罐頭乾貨批發來,再零零碎碎賣出去,謀些利潤,賺把辛苦錢過日子。 初來的那一年,鄭秀娟常常躲在房裡流眼淚,也不是什麼鄉愁,銅鑼灣本不是她的故鄉。實在不慣。陳興發比想像中凌厲實際,算盤珠撥得精,把她當作用錢換來的女人吧?夜裡多半不饒她,為了子嗣,說得好聽。 那時真恨他,恨不得他那把老骨頭快快散掉。和他一起時間越久,越覺得他令人嫌棄厭惡。而邦民那張青春洋溢的樸拙面孔,便格外逼真地盯住她,不相信她會如此下作似地。邦民,唉,邦民,叫我說什麼呢? 在陳興發面前,她很少理直氣壯地和他吵架,儘管私心裡詛咒他早死。沒什麼可怨的,自己老遠漂洋過海跑到紐約唐人街來,確是迫於討生無奈。而陳興發每逢晚飯灌了兩杯老酒下肚以後,總也不忘記提醒她: 「別忘了你是怎麼來的,不是我陳某人花了大筆錢,你鄭阿秀至今還不是在難民窩裡討生活?」 他總把她喚做鄭阿秀。揀幾粒花生米丟到嘴裡,很有興味地嚼著。五十七歲的人,口齒五官全健旺,只除了左眼白障過多,猛眼望去像瞎了一隻眼。遇到她的冷臉和白眼,他會指著自己的鼻尖,有板有眼地教訓她: 「我陳某太老是不是?這是當初講明的,我也沒有委屈你。別說你不過在中學裡混過幾年,就是女狀元,在香港那種地方,憑你沒親沒故又能怎麼樣?」 見她陰陽怪氣地不理會,便乾脆講個痛快: 「再說,假如不是我前房沒有留下子嗣,我也不會決心娶你做填房,老遠托人跑到難民窩裏去物色……。」 有什麼辦法?鄭秀娟想著,侷處在那樣人凌遲人的局面裡,差一點做了夜晚去街邊拉人的野雞……。所以她老也不和陳興發扯破臉,牢騷儘管讓他去發,夜裡能躲過他就躲過他。 鄭秀娟立在收銀機後面,時間已經是正午,購買雜貨什物的客人川流不息地來了又去,唐人街的鬧市還沒有開始,要過了五時以後,尤其夏季,觀光客多半不忘來光顧一下奇異古老的唐人街。 鄭秀娟站了一上午,覺得有些疲乏,拉過一張凳子來坐下,這才發現手臂上幾道爪痕,乾凝的血跡泛著棗色,右面小腿上也呈現幾塊青斑。小韓的手腳真重。想起昨夜那場風暴,鄭秀娟身上泛冷,手掌心裡也密密地冒著汗珠。 十多年都那樣熬過去了,見了小韓卻恁地把持不住,鄭秀娟簡直不懂。陳興發死後,邦民的影子整日跟著她轉,而那畢竟是空,怎樣抓也抓不住。見了小韓,她才知道她要的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年輕男人。二十歲的愛情早已夭折,邦民永遠不會再出現,而她需要緊緊抓住小韓。 和陳興發一起不過生活了七年多,那年新年初八吧,他手裡捧著她為他生的兒子--阿旺,嘮嘮叨叨,又許她店面,又許她存款,彷彿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旺兒更值得他活下去的事了。而他住在市郊的成年女兒來看他,不知為什麼細故和他爭吵起來,他的女兒對鄭秀娟不大瞧得起,總覺得她是來搶奪遺產的,所以每次她來,鄭秀娟都藉故躲開。 等鄭秀娟從外面回來,陳興發已因心臟病突發送往醫院急救,趕到醫院,人已去世。說快就是那樣快。後來鄭秀娟才知道他的女兒這次來是為爭奪產權。而陳興發的遺囑把全部財產留給旺兒母子,僅撥銀行存款三千給女兒,難怪她痛斥鄭秀娟下賤污穢,無心肝。以後再也沒有往還,偶爾在唐人街遇到,兩人都彼此躲得老遠。
二.
陳興發死後,鄭秀娟苦撐了一陣店務,店務繁瑣而困難,批發一項就需要一個整人,何況業務擴展的圈子越大,才越有利潤可圖。當地有些人見她一個外鄉女人,也多少有些欺生,她不會講蕃話,也不通粵語。有幾個久居當地的女人忽然來勸她把店舖賣掉,搬離唐人街。 「我們都是陳老闆的朋友,才這樣來勸你,價錢決不讓你吃虧,你可以明天回答……。」 「不會讓你吃虧,你相信我們!」 幾個女人翹著舌頭講話,彷彿鄭秀娟患重聽,手臂你碰我一下,我碰你一下,低低笑一陣,把她當作外國人。總算開古玩店的溫老闆來解了圍。溫老闆和陳興發當年是異姓結拜兄弟,見識廣,胸襟寬。 雜貨店由鄭秀娟繼續開下去,溫老闆偶爾幫幫忙。她倒不是對唐人街有什麼特別留戀,實在沒有別的地方去,何況旺兒這麼小,待他長大以後,願意怎樣都可以,但她總得盡力撫養他。 店務稍稍好轉,她決心僱人來經營。小韓便這樣輾轉來到店裡。可不是?第一眼見他,她便那樣心猿意馬地,不知慌亂什麼。 小韓是個大高個兒,身體長得結棍,若在古代必是做御林軍的好材料,琵琶腰,車軸身。滿臉絡腮鬍雖仔細刮過,仍透著青咧咧的短鬍渣。緊站在她面前,渾身儘是濃烈的男人味。 鄭秀娟初見他,便因他渾身那股粗獷與青春勁兒頭暈目眩。 「不知他年齡,籍貫和簡短經歷……」 她不敢正眼看他,只低低問著介紹他來的溫老闆。溫老闆說。 「小韓今年二十九吧?青島市人,本來是商船船員。」 鄭秀娟的猶豫臉色被瞧在小韓眼裡的關係?他立刻說: 「最初雖是非法入境,現在居留已經沒有問題……。」 「沒問題就好,我這裡實在需要人,倒怕你不肯屈就……。」 鄭秀娟說完又覺得太遷就,立刻停住。溫老闆拍拍小韓肩膀說。 「在這兒幫個忙吧,陳太太不會虧待你的。供食宿,店裡粗雜事,店外跑腿接洽一概歸你。」溫老闆又轉對鄭秀娟說。「薪水就照你提的那個數。小韓很能幹,廣東官話說得極好,以後店務一定會發達。你帶他看看四處,我先回去了。」 她帶著他樓上樓下巡視一週。老房子了,又舊又暗,過道和地下室堆滿大紙箱,有些還沒有開封,有些開了口。細鐵絲紗窗銹了,有的破了好些窟窿。該做的雜事真多,全不是女人弄得了的。 「這間閣樓太矮太小,你看,放張床放張桌子以後,簡直轉不開身了。」 「哪裡話?出門人能有地方安身就行。」他試了試那張搖晃不已的舊床。「好得很,比船上舒服多了。」 店裡多了個小韓,整個小小世界的氣氛也開始充滿活力。牆壁整個粉刷成雛菊黃。高懸的昏暗燈泡改裝成雙組的霓虹管,整個店面變得亮騰騰地耀眼。 旺兒最初很喜歡和小韓混在一起,放學回來多半時候跟在他背後,替他拿剪刀、扶梯子、搬板凳。沒事做的時候,或是跟他去哈得遜河坐渡船;去無線電城看場廉價電影;或是呆在家裡,纏著他講些船上水手的故事,一個接一個,小韓講得起勁,手腳都跟著比劃,旺兒對他仰慕得不得了。 這樣的畫面映在鄭秀娟眼裡,時時勾起一絲私心的幻想。好多個月來,她稍稍觀察小韓,而他卻彷彿未曾覺察她那飄飄忽忽的心意。 她開始悄悄打扮自己。把當年帶來的旗袍剪短,腰部緊縮。破例去武桑街角那家美髮廳把頭髮做了,耳上戴了耳環。輕輕在臉上撲上粉,她知道自己的皮膚特別美,又白又細,在鏡裡照著,自己都覺得格外嫵媚。她不過三十一歲,比小韓大不了一點。
三.
記不清是怎樣開始的,大約是前年中秋節夜裡,唐人街各處張燈結彩,尤其建築得古香古色的安良公會大樓,更佈置得漂亮堂皇。有人在街邊擺上供桌,燃上香燭祭月宮娘娘。幾條彎曲狹窄的街道到處擠滿了人。 旺兒跟著小韓到處瘋了一陣,回來累得眼睫毛直打架,躺到床上,不到兩分鐘便呼呼睡去。 剩下小韓和鄭秀娟在樓下單獨坐著。因晚餐時候喝了些酒,兩人都比平時話多。鄭秀娟儘逗著他談以前和他相好的女人,小韓興致很高,也盡情誇張那些女人的妖嬈風騷。談著,又去架子上拿了些素雞、燻魚類的罐頭,打開一瓶法國進口的威士忌,兩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著。 鄭秀娟平時乏血的臉色變得紅艷艷地,從玻璃櫥的反光鏡上自己都看得出。平日的憂悒一掃而盡,小韓平日講來稍嫌露骨的粗獷笑話,那晚盡逗得她格格地笑個不住。她繼續不斷放肆地笑著,兩粒珊瑚耳環顫微微地抖個不停,和薄綢裡住的起伏胸部,組合成一股誘人的浪。薄綢黑底上的牡丹花在朝眼前的男人扭肢擺臀。 小韓倏地停止講話,眼光發直地盯住她,她不再扭動,彷彿帶著幾分期待,迎接住他那雙噴著火的眼光。被他燒死吧!寧願被他燒死!他帶著野性的,將她一把摟到懷裡。而後燈熄滅,店門關攏。他半擁著她爬越一層樓梯,將她推倒在他的床上,小屋裡是濃烈的煙味酒味,更濃烈的是他身上散發出的男人味。那夜,可憐的舊床搖晃得更厲害了。 就是那樣開始的。邦民,唉,邦民。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如今越變越糢糊。她知道今生再也不會見到他,自己越發下作了。忘記我吧,邦民,只當我已經死去。 已經下午兩點了,向隔壁小吃店叫了一碗肉絲蛋炒飯,守在櫃台旁把午飯打發掉。時間過得好慢。鄭秀娟的眼睛瞅著門口,人群開始增多起來,有些是唐人街的住戶,多半卻是外來的觀光客,買辦雜物的,吃道地中國館的,看場彩色古裝劍俠片的……。 鄭秀娟覺得十分孤單,旺兒由溫老闆帶著上暑期學校去了,小韓一直沒有回來。經過昨夜那樣的一幕,小韓必然不會回來了。鄭秀娟的眼睛禁不住濕潤起來。 她一直沒有仔細想過她和小韓間的關係,那和邦民間的情意完全不一樣。邦民是她的夢,她失落的青春。她十九歲初戀,神聖無比,她對它膜拜。而小韓是實體,她可以緊緊地抓住。三十一歲的女人,經歷了這樣多,她不再擁有愛情。她對小韓依賴,對小韓需要,而經過昨夜那場風暴,她相信小韓不會再回到她身邊。 她的臉頰發著高燒,她感到屈辱。生活竟真是一連串無可奈何的妥協?一系列悲哀的讓步?她的想法其實是何等簡陋啊! 她和小韓的事開始不過半年多,旺兒的態度就變了。放學後再也不跟在小韓身後打轉。悒悒地,總是獨自一個人,或是躲在閣樓那架老舊的電視機前看電視,武打片、卡通片、甚至他以前最憎惡的成人電影,他都專心一意地看。或是斜躺在自己狹窄的小床上看連環漫畫,看累了便昏昏睡去。 鄭秀娟叫他時愛理不理,裝做沒聽見。小韓精神抖擻地揚著嗓子招呼他,更是相應不理睬,就像他這個人不存在。有一次小韓不自知地把手搭在鄭秀娟的肩上,旺兒轉個臉就藉故發脾氣,把自己辛辛苦苦從學校領回來的演講比賽第二獎,一隻瓷製象徵和平的小白鴿,砸得粉碎。 旺兒的乖謬變本加厲,尤其當小韓和她親近的時候,他會毫無來由地嚎啕嘶喊,那氣勢就像要拚個你死我活才肯罷休。她不懂這是怎麼回事,只覺得旺兒太任性,然而總不忍心過份斥責他,畢竟只有這麼一個孩子,也實在太小。罷了,儘量在他面前時和小韓疏遠些,過些日子習慣了,旺兒自然會友善起來,現在哪裡和他講得清?七、八歲的人。 而旺兒那雙眼睛就那樣緊緊地盯住她,猜猜疑疑,兩道細水冒著奔騰沸液,不知怎樣凝聚地那樣深地疑惑,彷彿在替他死去的老子看守著什麼似地,對她越來越不放心。 鄭秀娟有時被那雙眼神騷擾得心煩,夜裡總等旺兒沉睡了,才悄悄讓小韓進房裡來。 有一個夜晚,旺兒突然在睡夢中哭喊起來。小韓在她床上,緊摟住她的肩,低聲對她說: 「一會兒就好,別去哄他!已經夠大了……。」 旺兒卻赤著腳嚎啕著推開門走了進來,聲音模糊地說著: 「韓叔叔要害死我,媽,他用木棍打我,他,他躲在街角……。」 她滿臉充血,用被單緊裹住渾身赤裸,不知該對夢魘驚醒的旺兒說些什麼。身邊的小韓突地坐起來,擰亮檯燈。 「旺兒過來!」 「……。」 旺兒的臉陡地變成慘灰,眼前的景象在他腦袋裡不知蛻變成何種可怕的意義,他全然停止哭泣,眼球膨漲成碩大黑孔。那一臉驚怖瞧著令她心酸。旺兒只站在那兒不動。她俯身抓過床邊睡袍裹住自己,朝旺兒走去。 「旺兒不怕,你做惡夢了,媽在這裡!」 旺兒這才逐漸回轉,尖厲的童音像刀削那樣劃過來: 「不要臉!你們睡在一起!」 「別亂講,旺兒,聽媽媽說……。」 「不要臉,叔叔吃我們家的飯,更不要臉……。」 小韓試著對旺兒解釋,哪裡容他有解釋的餘地?旺兒只毫無理性地哭罵嘶喊。陳興發的陰影在她胸中擴大變形,她激怒地伸手朝旺兒面頰刷過去,一下、兩下、三下……。小韓抓住了她的手臂……旺兒雙腳在地板上踢滾,剎那間一切歸於寧靜。小韓的聲音似乎十分遙遠。 「旺兒暈過去了,我去弄點薑糖水來灌灌……。」 那夜過得真慢,天快亮的時候鄭秀娟才安心睡去。店務全由小韓照顧著。待下午旺兒醒來,鄭秀娟帶著極深歉疚,熬了一碗燕窩湯,端到他床前,他只冷冷地搖搖頭,把身子轉向牆壁。鄭秀娟止不住落下淚來……。 連著四、五天,旺兒天天躺在床上,東西吃得很少,他看來沒有什麼病,只悒悒地仍和兩個大人過不去。鄭秀娟耐心地把食物端來端去,唸著圖畫書上的滑稽故事逗他笑。一個星期過去,又是星期一的早晨,鄭秀娟下決心催他去上學。 「又不發燒,又不感冒,賴在家裡做什麼?」 旺兒只板著臉,匆匆梳洗完畢。吃早餐的時候仍把小韓當仇人,兩隻眼睛根本不看他。小韓故意揚著嗓子說: 「剛生完病身體太弱吧?」 見旺兒不理睬,小韓伸手拍拍旺兒的肩膀說: 「快吃完飯,叔叔送你去上學怎麼樣?」 見他這樣一講,旺兒拍地一把摔下筷子,搶了書包,飛樣地奔出店門,生怕誰要追上他。鄭秀娟歉然地望著小韓,伸手捏捏他的手掌,似乎在默默地告訴他一切會好起來。小韓只猛抽著他的紅吉士,沒有做聲。 不過十多分鐘吧,一輛閃著紅燈的警察車停在門口,身材高大的警察將旺兒抱進來。「他跌倒在街邊,自己爬不起來了,快讓他休息休息。找個普通醫生看看就行,大概不嚴重。」 腿上除了一點擦傷,什麼其他傷痕也沒有,任由他在床上躺兩天吧!鄭秀娟覺得這孩子太任性了,總不能由他這樣專斷下去。陳興發那白障過多的左眼從暗影裡拋來一絲冷冷的光,她擺了擺長髮,倔強地走下樓,店裡正是忙碌的時候。
四.
拖延了十多天,旺兒說是腿痛,才去看醫生。什麼毛病也查不出來,兩腿發育完好,既無痼疾,也無骨折。而診所裡永遠擠滿了人,醫生的寸陰是金,只得匆匆回來。旺兒仍嚷著腿痛,只有躺著不痛,簡直不能行走。 「去看看同仁堂的跌打骨折中醫吧?」溫老闆說。 「才開張不久,紐約分號說不定比國內更好呢!」 藥店門前的玻璃櫃裡放著各樣的補品:花旗參、西洋參、高麗參、當歸皮、麝香……。留著短鬍鬚的跌打醫生隨意問了旺兒幾句話,便從密密的一排抽屜裡拿出四張膏藥來,用打火機將其中兩張烘烤了一會兒,便一左一右往旺兒的腿肚貼上去。 「不出十天半月,藥到痛除,另兩張備不時之需……。」 兩個多月過去,換貼了八、九張膏藥,旺兒的腿痛仍然繼續著。只有再去找原來的西醫,診所仍密集著候診人,照了片子,做了實驗,一拖又是兩個月,病因始終不詳。西醫推薦了一位骨科專家,經歷了類似的查詢,終於將旺兒推薦到一位心理醫生那兒。 鄭秀娟對心理醫生沒有信心,總認為那是有錢人的奢侈玩意兒;印象中留山羊鬍穿白罩袍的心理醫生,是闊太太們傾吐秘密的專家,和自己的旺兒無緣。她便這樣拖拖延延直到旺兒再也站不起來,偶爾站起來便尖聲喊痛。 年輕的心理醫生和旺兒耐心地周旋,給他做了連串測驗。而後讓他參加每週兩次的群體治療,和一些與他年齡相仿的兒童做各種遊戲,如水療電療之類。 進步並不顯著,而鄭秀娟已感經濟負荷太重。斷斷續續了好些日子,心理醫生對旺兒的家庭背景十分熟悉,終於和鄭秀娟長談了一次。 「旺兒的腿部局部癱瘓,是一種自我保障(Self-defenseMechanism)的心理在作祟。弗羅伊德的戀母情節(Oedipus Complex)的學說在這兒又有了例證。以前你寡居的時候全副注意力在他身上,他是你生活的重心,你餵他,抱他,撫慰他,帶他一起睡……而突然間一個陌生男人出現,他最初爭取他的好感,以防他窺伺他的母親,而實際情形剛好和他所憂慮的相同……。」 醫生聳聳肩,對鄭秀娟歉然地笑笑,接著說: 「假如他夢魘那晚跑去向你求救,你只單獨一人把他抱上床,撫慰他一番,情形就絕不會這樣糟。他以為你和他同屬一條陣線,沒想到你和他假想的敵人睡在一起……。」 醫生聲調裡滿溢同情地說: 「心理上的疾病有時是難以理喻地,然而它很磨人,它殘害生理健康。他的雙腿局部癱瘓是一種抗議,一種自我保障,一種爭取你全副注意和母愛的方法。他自己對這一切當然完全不能了解,只是潛藏的自我在搗鬼。我如果再仔細講下去,會牽扯到太多心理學上的名詞,沒有太大幫助,這樣吧,我還是舉幾個病例好了……。」 年輕醫生緩緩地對她舉了幾個類似的病例,不憚其煩地又將旺兒的微妙病態心理陳述剖析了一番,終於下結論說。 「所以,假如你希望你兒子的雙腿復原,我所能建議的方法便是你和目前的男人分開……。」
「……。」 「是的,和目前的男人分開!」醫生很諒解似地望著她低低說。「這也許很困難,然而我實在想不出更妥當的辦法來!」 「和這個男人分開?」 鄭秀娟那天回去以後,不知重複問了自己多少次!還有什麼不能放棄的呢?十九歲的初戀。二十二歲的青春。金邦民的影子遠沒有食品架上的冬筍罐頭具體,還有什麼值得執著的呢? 而她實在不知怎樣向小韓啟口。店裡的事務越趨冗雜,她知道自己經營不了。午夜的淒寂圍繞著逝者的陰影若隱若現,她相信自己受不了。她終於沒有對小韓說什麼。旺兒的雙腿仍局部癱瘓著,臉上的光彩被一層青灰浮腫所代替,旺兒簡直不再有微笑的時候。呆滯的眼神裡貯含著沉重的敵意與仇恨,他在一天天地萎靡凋零著。 鄭秀娟的罪惡感越來越重,尤其夜裡和小韓纏在一起的時候。她覺得她在凌遲旺兒致死,小韓寬厚的前胸不再給她一股安適平和的力量,和他離得越近便是將旺兒拋得越遠,而她竟沒法將他們緊緊拉在一起,選擇了一個必將失去另一個,這之間毫無妥協的餘地。 多少天來她覺得又煩躁又怨尤,老天對她真不夠公平。多少人擁有得比她多得多,也沒見那些人比她強到哪裡去。老天就是見不得她過幾天順心的日子。她能拋開那一頭呢?閉起眼睛混日子,能拖一天再拖一天吧!她實在覺得累。 鄭秀娟的眼睛止不住又朝門口瞅望,燥熱的空氣將人裹得濕膩抑鬱,暴雨不知何時落下來。人潮穿梭樣地在店門前滑動,千百張黃色黑色白色面孔閃過去,而她立在櫃檯後,與人群不發生一絲關聯。孤絕的情緒刺穿心。
五.
昨晚發生的事已十分遙遠,已不那麼真實,只要小韓回轉來……。其實她並不知道真正要什麼,如他真的回來,她將因此失去旺兒……。她不知道為什麼她必須做這種選擇……。 昨晚十時店門剛關妥,小韓便大模大樣地走到她的臥房裡。他的手上握了隻酒瓶,早已喝得有些薰薰然,嘻笑著要灌她酒。他趁著酒興,高聲調笑著她,並伸手鬆她的拉鍊。她的心情十分複雜,自旺兒的病情趨於嚴重以後,她格外沒有心緒和他那樣親暱。 他必然仗著幾分醉意,對她特別放肆。隔室旺兒沒有睡熟,他和她同樣清楚,他完全不像平時那樣小心,他對獲取旺兒的友誼似乎已經絕望,他帶些粗暴地糾纏著她。他笑著,聽在她耳裡,覺得又放蕩又邪氣,他不時對她嘴唇噴些威士忌,她恨不得給他一耳光。 她敷敷衍衍地應付著他,完全失去了慾念,她只希望這一刻快些過去……。燈光滅了,對面明珠酒樓的霓虹傾倒入滿屋燈影,陰沉怪誕,紅一陣,藍一陣。小韓向上翻覆的眼珠,在紅藍交錯的霓虹下,看來有些怕人。 而隔室旺兒開始呻吟……。 「讓我過去看看!」 「他裝死!不要過去!」他的面部全是汗珠。 「……我要去看看,等一會兒……。」 他將她緊緊鉗在身子底下,口齒不清地說: 「都是他這個小混蛋,害得我每天像做賊。今天老子給他點顏色看……。」 「我過去一下馬上就回來……。」 他哪裡肯罷休,一味在她身上窮磨菇,親她一陣,撫弄她一陣,壓得她沒有轉動的餘地。魅魑的霓虹燈光仍那樣紅一陣藍一陣,嘲侮她似的閃呀閃地。陳興發那白障眼在冷冷盯住她。金邦民朝她鄙夷地冷笑。而旺兒的呻吟聲更高。 「讓我起來!」 壓在身上的是塊巨石,她恨透了它,猛然朝它死命咬下去,咬下去。嘴裡冒著淡淡血腥氣,她仍不肯鬆口。巨石移動了,壓在她身上的男人模糊地罵著,死命踢了她一腳,她被重重摔倒在地板上。她搶過罩袍,使勁站起來,五色金星自額角向外飛散,她扶住頭,試著站平穩。而後她打算到旺兒屋裡去看看。 房門忽然被推開,旺兒出現了。他的嘴抿得死緊,雖在閃爍不定的霓虹燈光下,她可以覺察出他全身在發抖。他的雙手不知握著什麼,待她看清楚,他已經朝小韓前胸扔過去。 「不要臉!殺,殺死你……。」 旺兒的剪刀刺在小韓的下腹上,而後清脆地落到地面上。小韓縱身躍到門口,一把抓過旺兒來,舉手剛要打下去,鄭秀娟哭著用身體擋住。旺兒不再發抖,只用那種蝕人心骨的仇恨眼光望著他,小韓猶豫片刻,手臂幌動兩下,終於緩緩放下去。 他抓過自己的衣褲匆匆穿上,撳亮電燈,醉意盡失。剎那間似乎完全清醒過來,站在蹔亮燈光下,他顯得又高又大又粗獷,只是神色間帶著濃重的懊喪。鄭秀娟帶著哭泣的聲音說: 「有沒有傷在哪裡?我替你用紗布裹一裹吧?」 「小孩子又能把我傷到哪裡去?」他走回自己的閣樓,摸索了一陣,拿了一隻衣箱,像他來時那樣,變得很輕快地說: 「我還是離開吧!為我們大家好!」 也許是夜靜的關係,那聲音聽來像嘆氣。鄭秀娟立著沒有動,只緊緊摟住和她站在一起的旺兒。 一整天靜靜地過去,旺兒完全恢復了。 鄭秀娟痴痴地守在店裡,想著昨夜發生的事,兩滴清淚緩緩落到敲收銀器的手臂上。唐人街買雜貨什物的人越來越多,她告訴自己要好好打起精神來。日影已消失,暑期班的孩子們正是放學的時候,旺兒就快回來,她得有張笑臉對他才是! (於新澤西州,西溫莎市家中。二○一一年十一月十六日定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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