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教我謙卑 (虔謙)

旅行文學

新疆,教我謙卑

虔謙

我非常喜愛的電影《冰山上的來客》是在帕米爾高原一帶拍攝的。幾十年來,那些動人的音樂和歌聲,一直在我耳邊回響,帕米爾高原也因此成了我夢縈魂牽的一個神秘地方。沒想到我真會有登上帕米爾高原的這一天!不過,協會開始籌劃新疆行時,我心裏還嘟囔過:要是能去陜西河南一帶就更好了。為什麽會有這念頭?大概是因為覺得新疆天高地遠,漢文化歷史底蘊不夠渾厚。等到臨近出發的時候,我的心卻又轉而興奮和激動起來。畢竟,就要親臨《冰山上的來客》之鄉。如此難得的機會,既能觀賞美麗的新疆風光,旅途的一切又都有保證,誰說不是美事一樁。

還在萬裏高空,我就已經看到了西域遼闊的大地,那奔騰的戈壁以及荒漠中縱橫的條紋;那些條紋好像是幹枯的河流,又像是硬被踏出的道路。

飛機上有圖文精美的航空雜誌,其中有一篇寫到新疆的山川和人民。文章裏大概有這麽一句:如果沒有人,再美的山水都等同於荒漠,因為它沒有了靈;而新疆的各族兒女——維吾爾、哈薩克、烏茲別克、塔吉克……等等,就是大美新疆高空的雄鷹,就是這山川的魂魄。還沒到新疆,我就已經對新疆各族健兒心生景仰,期盼著有機會和他們近距離接觸,更多了解。

結果是,那樣的機會並沒有很多。如果說這一次大家都覺得頗圓滿的旅行有什麽不夠完滿的話,就是我們和新疆當地人民促膝交談的時候太有限。這讓我想起我的韓國同事金哲熙的古巴之旅。金哲熙對古巴有種特別的感情。我剛從中國回來,哲熙就去了古巴。和我的中國遊不同,哲熙是單槍匹馬遊古巴。不僅如此,他盡量不坐車,不住旅館,而是騎車、走路,和當地人住在一起。每到一處,他都廣交當地朋友。有一次他在野外碰到一家人,他們熱情地招呼他一起坐下。暢談中,哲熙有了驚人發現:原來這家人中父系的一支竟然是從韓國來的!

相比之下,我這次的新疆旅行缺乏這樣的和當地人親密接觸的機會。我們不是坐飛機,就是坐旅行車,與交通工具外的世界隔著一層。正因為如此,每到一處,只要窗外有人,我都會貪婪地看著他們。在喀什老城,一個墻角小女孩掠過我的像機,但我記得她的神態。她站在那個不顯眼處,好奇地看著我們這些陌生人。她的眼睛裏有種更深的東西,卻是我無法完全理解的,因為我們是隔窗接觸,且只有瞬間。在喀什老城我還際遇了三個男孩。他們大概八、九歲,身上都是灰泥,看上去調皮可愛。我禁不住給他們拍了張像。導遊過來提醒我們:拍了像,最好給孩子們看一看,他們會很高興的。這個真提醒了我。我把手機遞過去給他們一看,果不其然,其中一個男孩興奮地叫了起來,他喚已經走開了的另一個男孩過來看照片。看著自己的照片,三個男孩相當的快樂。

還是在喀什老城,導遊領我們到當地一戶比較富裕的人家院落裏。讓我感到意外的是,進入他們家,必須交二十元人民幣。我們渴望和當地人接觸,盡管感覺有些怪,我們幾個還是交錢進去了。坐下以後,主人家的女兒為我們跳了會兒舞,邀笨拙的我們一起跳。等到音樂聲止,舞蹈結束,我們再呆下去顯然成了多余。就這麽樣,前後持續大約十二分鐘,我們便出了主人家。

那便是我們的一次和維吾爾人的“親密接觸”。這麽一個短暫的接觸,就顯出了我大不如維吾爾人的地方:舞蹈,至少現在是這樣。以後經過勤奮努力,也許能跟上。

去帕米爾高原的路上,我的思緒順著車輪攀升,心裏卻是感到越來越謙卑。前二百公裏,我們能看到綠野盎然。而後二百公裏,原野慢慢過渡到了戈壁,路也越來越陡峭顛簸。導遊安慰我們:“不用擔心,我們的司機有著二十多年的戈壁行車經驗!”

是啊,我們基本上不用擔心,不僅不用擔心,事實上車裏有空調,我們坐在裏面還蠻舒服的。這情這景,讓我想起了漢代張騫出使西域的歷史。兩千多年前,張騫率著他的大隊人馬怎麽去的西域?健馬、單車、走路、跋涉……數年之後張騫一行才到達西域地帶。由於路途遙遠且坎坷,地形險要,氣候惡劣,加上匈奴的攔阻,十幾年後,這支一百多人的隊伍,只有兩個人生還中原。張騫出使西域,客觀上開通了中國腹地和中亞乃至歐洲之間的南北兩條絲路通道,但究其原本目的,卻是政治和軍事的,就是尋求西域盟友一同對抗匈奴。張騫出使西域期間,數度被匈奴捉獲,娶妻生子,不過史傳他始終保持著漢節。盡管如此,張騫萬裏迢迢路,我想象他當時面對新疆一帶高原冰峰,心裏應該也是充滿了謙卑之心的:既敬畏自然的威力,也敬重異族風情。

另一位和張騫一樣堅忍不拔穿越西域的人就是玄奘。玄奘為求佛學正宗,不遠萬裏,不辭艱險,西去求經。《西遊記》裏有段耐人尋味的描寫,寫到師徒四人歷盡千辛萬苦,降妖伏魔,可是一開始從如來佛處取到的,卻是一卷卷沒有字的“經書”!“卷卷俱是白紙。長老短嘆長籲的道:‘我東土人果是沒福!似這般無字的空本,取去何用?’”在彼時彼地唐三藏的心目裏,中國不是世界中央,中國乃是東土。面對天竺聖地,玄奘懷揣一顆謙卑的心。

烏魯木齊有一個獨特的去處:“野馬”新疆原生態保護模擬區。這裏保藏著從新疆各地運來的古樹木化石,甚至還有古代星際隕石。“野馬”以其令人敬佩的責任心、使命感和獨特的人文視野、美學境界傲立祖國西陲,震撼著我們每位作家的心靈。在這裏,我首次實地看到了汗血寶馬,撫摸了一匹汗血小馬仔。我們看到了倒而不朽的千年胡楊。“野馬”生態保護模擬區的建立基本靠的是私人的力量 ,靠著一份保持維護新疆本土珍貴古生態資源的使命感和決心。野馬集團的董事長叫陳誌峰。有一次陳誌峰為拍攝珍貴的新疆生態圖片,從氣球上墜落,幾乎喪生!看著那幾乎是用生命拍攝下來的阿爾泰山脈紀錄片,我對這位新疆赤子充滿敬仰!

阿爾泰山山脈位於新疆北端,而帕米爾高原位於新疆西南,上有三大高峰: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峰及公格爾、公格爾九別峰,它們均屬昆侖山山脈。所以,阿爾泰山和帕米爾高原遙相呼應,成為新疆南北邊界的雄偉脊梁。天山橫貫其間,把新疆分為南北兩部。天山東端的吐魯番盆地,酷熱非常,是中國夏季最炎熱的地方。交河故城上幹熱無比,只有兩種植物在那裏頑強生存:駱駝刺和野西瓜。何曾想到,在吐魯番火焰般的焦土地下,卻是清涼的水的世界!兩千多年來,新疆各族人民鍥而不舍,開鑿、維護了全場約五千公裏的地下水渠,把吐魯番四周高山上豐富的雪水引入盆地。說到這坎兒井,導遊說:我們中國有兩座長城:地上長城和地下坎兒井!千丈高坡,萬裏井道;前人挖井,後人飲水。新疆坎兒井,是多大的智慧、勇氣和奉獻精神的結晶!

從天山天池回旅館的路上,我們與其他一些遊客同車。我的身邊坐著一位漢族老伯。他是農民,說話有新疆口音,臉色古銅,天庭飽滿。聊天中我感覺,雖然他是漢人,其實習性很大程度上更偏近維吾爾人。我們的吐魯番導遊是維吾爾族,一提到國家就一口一個“我們中國”。我們的喀什老城導遊也是維吾爾人,參過軍。講解中,生於伊斯蘭教土壤的他,竟也會引用佛家語錄。所有這些,都讓我有種美好的感覺。

旅行結束了,可我的心還留在帕米爾、留在吐魯番、天山天池……有人問:新疆行怎麽樣?對新疆的感覺如何?這是很自然的一問,不過,在我心裏,我問自己另外一個同樣自然合理的問題:不知新疆如何看我?我給慕士塔格峰、給卡拉庫裏湖、天鵝湖留下什麽樣的痕跡和印象?帕米爾高原上那些純樸的塔吉克民工們,他們怎樣看我?在我們這些涉疆不深的文人腦海裏,新疆就是大美新疆,好地方新疆,有達阪城姑娘的新疆……當我們在那裏欣賞和田玉,捉摸著如何以便宜點的價格(人之常情,無可厚非)買到手的時候,我們是否想過那和田玉從高峰的五臟裏、或是河床的筋絡裏被挖出來、運下來、制作出來這整個過程裏人工的艱辛?

新疆作協送給我們每人一套《中國當代少數民族文學翻譯作品選粹》。在這套書裏,我讀到了 買買提沙力·買提肉孜著,古麗莎·依布拉英翻譯的《愛,讓我留在這座城市》。這是一篇感人至深的非虛構作品。故事的男主人公伊明江十三歲就出去闖生計,歷盡了勞力打工的艱難、苦楚、辛酸。他挨餓受凍,曾經把一碗拌面當作無比神聖的食物。他受騙上當、被誤當小偷、身無分文、最後連衣服也被人扒了去……如此種種。最後甚至絕望到和幾個一起流浪的青少年夥伴一齊當路躺下,決心被車輪一碾了事。文中描寫伊明江歷盡艱辛賺得一點錢之後的歡欣鼓舞,更描寫到仍處在社會低層的他獲得姑娘歡心以後,竟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看著滿世界都是好人!

在讀這篇作品以前,我只知道吐魯番的葡萄之甜;這篇作品為我補了一課,讓我同時懂得吐魯番葡萄苦的一面。

雖然沒能有更多機會和當地人交流,但此番旅行還是讓我學到許多,感觸頗深。我親自踏上祖先曾艱辛走過的地方,親眼目睹一個發展中的新疆:邊遠處生活仍然艱苦,但是前方閃爍著希望的光芒。我親身感受到了這片遼闊的,曾經是中西文化相遇相交的土地。莫要厚中原而薄邊陲,樓蘭和小河美女古屍,印證著古代新疆豐厚的人文交融;帕米爾高原,更埋著幾千年前東西方交流開拓者們的忠骨,他們的魂魄與帕米爾的冰峰同輝。如今,新疆仍然是多民族多文化融合之地。我很難說究竟是哪個文化包容了哪個文化,這一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在不同的文化跟前學會謙卑、敬重和珍惜。

   天山秀,阿爾泰野,帕米爾壯,更有令人難以置信的萬裏地下長城——坎兒井……新疆,以她在時間和空間上驚人的跨度顛覆了以往我對她的看法。“花兒為什麽這樣紅,紅得好像燃燒的火;花兒為什麽這樣鮮,鮮得使人不忍離去……”這片廣袤的土地、大好山川上有夢想,有勇氣,有情誼,有善良;新疆,讓我走出中心自我,她首先,教我謙卑。

原載 2015/10/22 漢納網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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