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2015年是抗戰勝利的七十週年，網路及媒體之上充斥歷史話語權的爭辯，國民革命元老于右任有詩：「不容青史盡成灰」，西諺：「真理愈辯愈明」，更何況歷史發生的時刻還有旁觀的國際社會，因此許多人深信: 史實真相得以水落石出，祗是遲早的事。

耳聞眾聲喧嘩，不禁使人連想到一部以抗戰為背景的小說《未央歌》，書成于1945年，距今也恰恰七十週年，作者鹿橋先生(本名吳納孫)，于1999年 4 月下旬應美南華文作協之邀，造訪休士頓，演講「利涉大川…挾泰山以超北海」，當時筆者負責籌劃和協調接待工作， 訪問過程當中眼見年高八十的吳納孫教授依然是《未央歌》字裡行間所流露自然、樂觀的真性情，他演講內容執著於「愛人惜物的人文主義」，深深感動了當時慕名前來的舊雨新知。他所謂「挾泰山」就是炎黃子孫所承襲的文化傳統和和包袱，他說海外的華人已超越大川北海，渡過太平洋來到美國，包袱裡有許多的內涵對未來世界文明將有助益。

《未央歌》的故事和書寫皆發軔于抗戰時期的西南聯大，但的它完結篇是在1945年作者留學的耶魯大學定格，當時並無意出書，祗在朋友之間傳閱，後來受到同學顧獻樑的極力催促，到了第十四年(1959)，作者把它帶到香港自費出版。發行之後廣受歡迎，尤其受到青年學子的熱愛，台灣曾發現三種盗版，其一還更換了書名。1967年《未央歌》改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吳納孫教授也以「鹿橋」揚名華人世界。1990 它年被中國時報票選為四十年代影響我們最深的書第一名， 1999 年由香港《亞洲周刊》聘請的學者專家票選為「 20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名列73。鹿橋生前有大陸書局請他授權出版，但大陸方面使用簡體字，而鹿橋認為如果不識正體字怎麼去閱讀蘊藏中華文化精髓的典籍，直到2008年纔有安徽合肥黃山書局出版正體字版的《未央歌》，今日大陸讀者看到的《未央歌》有許多是簡體字的盗版。

鹿橋應美南作協之邀，1999 年 4 月 24日在休士頓華僑文教中心演講「利涉大川: 挾泰山以超北海」。前排自左至右: 應鳳凰、鹿橋、鹿橋夫人、劉緯、陳李靜香、石麗東。

鹿橋應邀訪美南

筆者像許多台灣長大的青年一樣，在求學時代讀過《未央歌》，並且熟悉書中的人物和故事，像小童、大余、伍寶笙、藺燕梅…《未央歌》是伴隨我在校園成長的重要章節。移至九０年代，在德州休士頓市參加美南華文作協，主要活動之一是邀請文學名家演講，而《未央歌》作者一直是會友想一睹廬山真面目的作家；他不但寫下膾炙人口的《未央歌》、《人子》、《市廛居》，而且書裡充滿追求理想以及自我探索和發展的豪情壯志，因此受到廣大青年的喜愛，或許此一特色正暗合海外華人去國懷鄉，嚮往桃花源的心理，再者《未央歌》裡所塑造的桃花源，也多多少少發揮了安定流浪者心靈的力量。

吳納孫1945年負笈留美，曾一度改習建築，在美國東部求學的年代，和唐德剛周策縱等成立「白馬社」，由胡適擔任導師，1949年取得耶魯大學美術史碩士學位，又五年以「董其昌的傳記、 時代和山水畫」做博士論文而獲得學位，畢業後開始任教耶大藝術系。六０年代中葉應聘至日本京都大學任客座研究員兩年，和胡蘭成在日本相識，曾替胡投遞一封寄給張愛玲的書信。早在1940 年，鹿橋讀大二時，參加西風雜誌社全國性徵文以虛構的小說獲得正獎第八名，而張愛玲以「我的天才夢」獲得第三名，因此鹿橋和「張胡戀」的主角在不同的人生階段先後有過交集。鹿橋自日返美後應聘聖路易市華盛頓大學講座教授，曾擔任該校考古美術史系主任，成為國際知名的東方藝術史教授，1984年以傑出終身教授退休，直到千禧年因病遷居波士頓與女兒比鄰而居。

華文副刊出專輯

話說美南作協經過五年不斷的通訊和邀請，終於在1999年得到吳納孫教授的首肯。作協理事會決議以中華民國僑委會海華文藝季文學講座的方式舉辦該項活動，4月24日的那天盛會在僑教中心二樓大廳舉行，名副其實地近悅遠來，座無虛席，就連一週七天都上實驗室的超導專家朱經武教授，也放下工作前來聽講。記得鹿橋來訪後，美國世界日報的〈副刊〉和中央日報〈世界華文作家周刊〉都做了整版的專輯，由作協會員記述演講內容和來訪花絮，撰寫世副「文學交流道」的有：陳紫薇、胥直平，參與中副「華文周刊」的有：錢莉、潘郁琦、劉毓玲、陳瑞琳、平常心(筆名)和成彥邦。根據雷戉白女士在2002年所寫的一篇追悼吳納孫教授的長文，其中提及「他對受邀到休士頓演講的那一次非常高興，尤其對休士頓招待過他們，又寫了文章的年輕人（當然在他眼中的年輕人，也都五、六十歲了）讚不絕口，覺得現在還有一批人本身既有程度，又肯用心於文化傳承，讓他們二老非常的快樂。」

《未央歌》的故事發生在雲南昆明的西南聯大，香港的文評家司馬長風讚許它是中國抗戰時期長篇小說的四大巨峰之一，其他三本，分別是巴金的《人間三部曲》、沈從文的《 長河 》、和無名氏的《 無名書》。但是《未央歌》也被批判「有意迴避了現實的苦難」（尉天聰語），何懷碩說《未央歌》：「沒有反映那個堅苦壯烈的大時代普遍存在的精神特質」，但文學教授齊邦媛指出：「昆明在當時的確倖免於戰火，為保持民情上樂觀自信的情調，這部小說的設定是可以言之成理的。」

對於《未央歌》裡所營造世外桃源的情調，鹿橋自己怎麼說？他解釋抗日期間的苦難眾所周知，不需要特別強調，「否則這麼一本以情調風格來談人生理想的書，如果為通貨膨脹記起流水賬，文字還乾淨得了麼？人物性情還能明爽麼？昆明的陽光還能耀眼麼？雲南的風雨還能洗脫心上無名的憂傷麼？」。有關對鹿橋的《未央歌》、〈懺情書〉、《人子》和《市廛居》等書的進一步瞭解和導讀，坊間有兩本書可以參考；一是樸月編著的「鹿橋歌未央」，由台灣商務印書館在2006年發行，另一本名為「鹿橋」，由國立台灣文學館于2014年出版，屬《台灣現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彙編》第62冊。

人文為體，科學為用

一向關心中華文化的鹿橋，在美國大學教授東方藝術史，對中國近百年來欲迎頭趕上西方科技的現代化運動有其定見； 在休士頓那場：「利涉大川…挾泰山以超北海」的演講中，談到人文與科技的關係，他指出；西方是科技本位主義，而中國人則將人文放在科技之上，也就是人文為體，科技為用，因為主動從事科技的還是人」他進一步說明：「自古以來，全世界都是『人文為體，科學為用』。而科技是可以用各種方式取得，包括學來、買來、甚至偷來、搶來，但是科學後面的原動力卻是人文。」所以鹿橋並不苟同「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說法。

在謝宗憲替鹿橋所寫的「吳納孫小傳」中，有一段描述「鹿橋到美國時就立下一個心願，要將中華文化之美介紹給西方人」，於是鹿橋捲起袖子，拿起鋤頭，在「人人都忙得腳鴨子朝天」的紐約州旁建立了一個「延陵乙園」(延陵是吳姓的堂號)，經營中國的園林藝術，待三年有成，便訂定每年六月舉行「文會」，邀請當地藝文界人士發表作品，相互品題，1965 年6 月是最後一次舉行的乙園文會，共有七百多人參加。鹿橋的一位好友，同時也是台北故宮博物院研究員的李霖燦先生，在造訪乙園後，讚賞乙園的園林之勝，是現身說法的文化交流。

吳、唐相會的佳話

左起唐鑫源博士、鹿橋（吳納孫教授）1999年合影于休士頓 (石麗東攝影)。

前不久，看見文友劉虛心傳來她紀念《未央歌》書成七十載所發表造訪昆明西南聯大原址的文章，掩卷之餘，吳納孫教授1999年來訪休士頓的畫面一一浮現眼前，因而想起當中有一件未曾在任何其他場合披露的名人軼事，這段逸聞也足以顯示鹿橋時時關心中西文化的交流與走向。事情的啟頭出於籌劃他來訪的行程之初，我請教「此行有沒有什麼想去的地方或想見的人？」吳教授表示：他聽說有位唐博士，在太空總署從事太空衣纖維的研發，成績斐然，除了參觀太空中心，還希望見見這位唐老先生。

唐鑫源博士，江蘇無錫人，1930年代留美，先後在羅威爾 Lowell 大學及麻省理工學院專攻紡織，取得碩士學位，回國投入家族事業，發展人造纖維，曾執教南通大學。 1949年，唐家工廠悉數被共產黨沒收，他和家人輾轉自香港來美，再接再厲攻得博士學位，畢業後受聘美國空軍從事高溫材料的研製，1962年被借調太空總署，1989年美國慶祝登陸月球廿週年，唐博士以發明Beta 纖維，入選美國太空科技名人堂，他的聲名和吳納孫教授一樣跨越華洋兩界，各自在科研和人文兩域卓然有成。唐博士于2001年元月病逝，享壽 85，葬禮那天休士頓太空中心下半旗誌哀。吳教授于次年三月因病在波士頓逝世，享壽 83。

1999年仲春四月，待鹿橋訪問休士頓的行程接近尾聲，安排了兩位八旬耆老會面。吳、唐兩位都是深受中國文化薰陶的謙謙君子，皆禮出大家，見面後互道傾慕之意，兩人對照年幼時，都跟著家中私塾老師背誦古文的往事…，接著交換移植他鄉的奮鬥經驗，最後攝影留念互道珍重。在奔馳機場途中，筆者計劃把這段科學家和東方藝術史教授相遇的佳話記述為文，但因俗務繁冗，力不從心，錯失打鐵趁熱的良機，一拖再拖，直到十六年後的今天，《未央歌》問世已屆七十載，唐博士入選美國太空科技名人堂逾四分之一世紀，纔了卻這樁心願。
（寄自休士頓, 原載世界日報副刊 11/12/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