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碎一尊石膏像 (虔謙)

小說

打碎一尊石膏像

虔謙

1969年。

小暑天,蘇秋貞背著一頂斗笠,匆匆踏上了那條長長的石橋。橋的另一端,住著她的弟弟蘇秋明。蘇秋明是蘇家第一個能從小學一直讀到大學的狀元,聰明自是不必說,性情還相當的冷靜穩健。這些日子以來,秋貞每次碰到棘手的事,總要先請教自己這位弟弟要如何處理。今天秋貞一早起來,一個不小心闖了大禍。這事刻不容緩得要馬上處理,他們家,可是再也經不起任何差錯了。

不知為什麼,每次走在這條五裡長的石橋上時,往事就會像過電影般在秋貞的腦海裡閃現。

秋貞不到五歲的時候,家庭落難,秋貞跟著父母離鄉背井,一路流浪到了橋東鎮。流浪的日子,秋貞還有一點點印象,那印象之一就是餓,發慌發抖的餓。另一個記憶就是地瓜幹,啃了不知多少天的地瓜幹,沒有味道,卻總也吃不夠的地瓜幹……

十歲的時候,秋貞底下有了小妹妹秋英和小弟弟秋明。阿爸阿媽整天在外面忙碌,十歲的她成了家務總管。不光家裡,家外她也要忙。離家不遠有個海灣,每次潮退,大片海灘地可見一叢叢海草。這時,挑著兩個大竹筐的秋貞會準時到達灘上拔那些海草。從海灘回來,她的臉會成泥臉。弟弟妹妹傻傻地看著她,眨巴著眼睛。她顧不得逗他們玩;她抹抹臉,趕緊去院子裡曬海草。曬完草,她還要給弟弟妹妹做吃的。

有一次,秋貞見家裡柴火告急,就在海灘深處多呆了片刻,想多拔些海草。拔著拔著,突然覺得膝蓋透涼;猛一看,只見那迅猛回潮的海水已經四面八方把她包圍!

秋貞嚇呆了!「阿媽——」她本能地叫了一聲。

幾乎就在那同時,她的手被一隻有力的手拽住。一回頭,是阿媽!阿媽來救她來了!

「給我扁擔!」阿媽喊道。她一手用扁擔撐著,另一手抓著女兒的手,一步一步離開了水區。可憐的秋貞,手裡還緊拖著兩個竹筐不放。

原來,阿媽從地裡回來,左等右等等不到秋貞,放心不下親自跑海邊來。阿媽要遲來半步,秋貞一條小命就難說了。

秋貞的記憶跳到她十六歲那年。那年,她長成了大姑娘,一張鵝卵臉,一雙熠熠發亮的黑眼睛,兩條粗粗的長辮。那些日子,左右鄰舍總向她投來各種各樣的眼光,有羡慕的,也有怪異的。沒多久,就有那些上了歲數的嬸嬸、阿婆們經常來找阿媽。她們走了以後,阿媽就會跟阿爸低聲叨敘。「不成,不成!」阿爸多半會這樣回應。

來了一個挎槍的小夥子,高高的個頭,長方臉,劍眉,很是帥氣。這回,一向在客人跟前低頭走過的秋貞,多看了小夥子兩眼,心裡咯噔動了兩下。她走到房間裡去,站在門邊偷聽,她聽到阿爸在跟小夥子聊天。阿爸要是不喜歡一個人,是不會跟他聊天的。

秋貞的阿爸是相中了那個小夥子。小夥子性情好,長相帥,另外,他還是國軍裡的一個排長。秋貞一家落難外逃,一路上沒少給人欺負。現在也還是客居他鄉,所以秋貞的阿爸很看重小夥子背上的那杆槍——唉,誰能想得到,就是那杆槍,日後給了郭家無窮盡的災難……

幾個月後,秋貞就成了郭立民——就是那個背槍的小夥子——的新娘。弟弟妹妹哭喊著不讓她走,秋貞早就成了弟弟妹妹的半個娘。秋貞也哭了,她也捨不得離開他們,還捨不得離開阿爸阿媽……

蘇秋貞的思路到這裡被打斷了——邊上有人吆喝,問她要不要買冰棒。她一看,哦,不覺已經走了一半路,到了中亭了。天氣雖然悶熱,冰棒當然涼爽,可秋貞停不下來腳步。早上發生的事情太嚴重了,她得儘快去見弟弟一面。

走過中亭,秋貞又開始思緒滾滾。本來,和郭立民婚後的十多年裡,雖然日子過得窘迫而辛苦,但是還算是甜蜜的。她生了八個孩子:六男二女。家裡窮困,夭折了兩個。最後那個男孩出來的時候,夫妻倆簡直是一同愁上眉梢。阿媽正好來探望女兒,看到這個情形,就說:「阿貞,你弟弟沒有兒子,你這邊又這麼多孩子養不過來,不如把這老小送給你弟弟養吧。他們不知道會多高興呢!」

弟弟本來跟自己就是一家人,阿媽這麼好的主意,秋貞哪有不答應的理。當天,秋貞的小兒子土城就離開親媽的懷抱,扒在外祖母的背上到了舅舅蘇秋明的家。

郭土城後來改名蘇建城。

建城在蘇家長到七歲時,文革開始了。突然有一天,郭家大門「嘭!」一聲被踢開了,衝進來一群胳膊上有紅袖章的人。「郭立民,跟我們走!」

丈夫錯愕地站了起來:「有什麼事嗎?」

「有什麼事?你老奸巨猾裝糊塗啊?你當年國民黨排長怎麼當的?」

「當年不是為了抗日嗎?」

「假抗日!」

「我可是真的抗日呀,我兩個弟弟被日本飛機活活炸死,我去跟遊擊隊匯合抗日呀!」

蘇秋貞在一旁驚呆了。她不知道這究竟是出了什麼事,可她知道她丈夫說的句句是實話。

「別跟他囉嗦了,」那群人中有一個發話了,「郭立民,立刻跟我們走!到時候批判大會上不許你狡辯!」

丈夫就這麼樣被帶走了;郭家貧困但是平靜的日子被攔腰截斷。從那天起,郭立民一次又一次地被揪到臺上去接受批判;批判會後,那些人還給他戴上紙糊的高帽子,胸前掛一個牌子,上面寫著「歷史反革命分子郭立民」,沿街遊行示眾。

這個突如其來的災禍,一下子把郭家人打懵了。震驚、難受和恥辱使蘇秋貞感到自己比臺上的丈夫還要難熬。幾個孩子圍過來問:阿爸到底做了什麼?怎麼會這樣讓人抓起來遊街批鬥?

蘇秋貞又問誰去呢?她能回答的就是丈夫已經跟那些人說過的:你阿爸兩個弟弟被日本人的飛機炸死,你阿爸為了抗日才去當兵的;你外公是看上你阿爸肩上挎著的那杆槍才應承郭蘇聯姻的,誰知道,誰知道……

一次,兩次,四次,五次……郭家人對這無休止的羞辱慢慢生出了各自的耐性和反抗心。大女兒瓊月再也不入校門半步,自己默默去學習女紅;大兒子、二兒子去參加紅衛兵,胳膊上也圍了個紅袖章。他們很少在家,有時甚至晚上也不回來,而是呆在紅衛兵總部過夜。在他們的心底,他們使勁積極表現,為的是洗清父親加在他們頭上的恥辱,掙脫父親加在他們身上的繩索。三兒子土強和母親比較親近。本來常常調皮做鬼臉的他,現在難得看見他嬉笑。秋貞做很多活兒來維持家裡的生計:除了擺小攤外,秋貞還幫人家做衣服、洗衣服。土強就幫母親擺攤、看家、做雜務。小女兒瓊蘭也沒閑著:喂雞養鴨,上山拔草,下池塘撈魚蟲。土強和瓊蘭無疑是父母最大的安慰,讓他們覺得活下去還有意義,還有必要。

時間一晃兩年多,郭立民一直老老實實地接受改造——每天打掃街道。因為他表現還算好,原來他工作的那家百貨店也允許他有時回去,在貨倉裡跑跑腿幫幫忙,這樣多少掙點錢。大兒子、二兒子自己跑到山區上山下鄉去了。大女兒瓊月雖然長得俊,心靈手巧,還是受到父親的牽連,無人敢娶,最後是跟了鄰鄉的一位農民結婚。這樁婚姻是瓊月自己做主,心甘情願的。郭立民、蘇秋貞夫婦都相當的不願意:年紀輕輕就嫁到農村,這當農民的日子,要熬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土強聽了父母的話,又回到學校讀書了。小女瓊蘭卻只能輟學守家説明媽媽操持家務。

蘇家就這麼過著八仙過海、也謹小慎微的日子。這些日子以來,家裡家外總算是過得還算平靜。不料今天一早,秋貞打掃房間時,不小心碰翻了擺在櫃子上頭的毛主席半身石膏像!看著地上那個碎成幾塊的石膏像,特別是,特別是那頭活生生斷了,蘇秋貞先是傻了眼,接著是心驚肉跳,手心汗出。她記得兩年前和郭立民一起被游鬥的人中,有一個女的就是因為不小心撕破了一張毛主席圖像而被打成現行反革命。立民已經是歷史反革命了,再來個現行反革命,這個家就真的是萬劫不復了!想到這裡,她魂兒都散掉了一半。她趕緊找來幾張報紙,手顫抖著把石膏像一塊一塊撿起來,放報紙裡包好。打開衣櫃,把那個紙包放進衣櫃的最底層。

郭立民還在外頭打掃街道。蘇秋貞走過去,輕輕對他說她要去看弟弟。

「去看秋明?這麼早?」郭立民有些意外。

「嗯,那頭有點事,我去去就來。」秋貞不想讓丈夫知道,不想給他添煩心事,搪塞兩句,便匆匆趕路。

這會兒,蘇秋貞已經快走到橋的那頭了。她看著腳下的石條,凹凹凸凸,彎來曲去,有的石條甚至斷成兩截,斜落地上。秋貞不覺回過頭望望來路。看著,望著,好像看到了自己半輩子的命運一般;她一陣陣鼻酸。

弟弟秋明家在橋東鎮鎮中心的一個小巷口。秋貞到了橋東鎮時,菜市口和街區已經熙熙攘攘許多人了。秋貞敲弟弟家門時,隔壁有人正好出來,拿一對好奇的眼睛盯著她看。

秋明開門,十分詫異,「大姐,這麼早?」

秋貞沒說話,徑直往裡去。她走近秋明家的小廳堂,見建城就在廳外的邊上坐著,看著他的小人書。秋貞認得那小人書,是立民給他的《空城計》。

「建城,不幫你爸爸做點什麼?」秋貞說。這樣的話語幾乎是每次秋貞見到自己小兒時的問候語。建城每次的回答差不多都是「有啊,剛掃過地。」一類的話。

這次比較奇怪,建城抬起頭來,用很特異的眼光看著秋貞,一言不發,又低下頭去。

「有,建城可勤快了,剛剛幫我把垃圾拉了出去。」秋明代回答。

廳堂的背後有個小房間,是建城睡覺的地方。秋貞沒有像往常那樣坐在廳堂的椅子上,而是徑直進入建城的小臥室。

秋明感到有些不尋常,跟了進去。大姐這幾年十分不順,總有意想不到的事發生。

「什麼事,大姐?」

「秋明呀,不好了,我家又出大事了!」

「先別急,慢慢說,大姐。」

秋貞壓低嗓門,「今天早上,我不小心把那個石膏像打破了!」

「你是說……」

「是,就是那個毛主席石膏像!你說這下怎麼辦哪?」

秋明聽了,心裡也發毛。大姐一早過橋來,說明她擔心到什麼程度。「大姐,別擔心,總會有辦法的。」他先行安慰。

「我怎麼能不擔心。我們家出點什麼事,都有人盯著。我實在是沒招,就靠你幫我想辦法了。」

秋明低著頭,腦筋轉了幾轉,「我看,索性把那些石膏塊全磨成粉,然後當垃圾倒掉。」

秋貞聽了,眼睛一亮:「我怎麼沒想到,這個辦法好。我這就回去弄。」說完轉身走出小房間。

「這麼急啊?你肯定還沒吃早飯,在這兒吃點東西再走也不遲。」

秋貞直搖頭:「不行啊。我家這兩年虧吃大了,我不能不小心啊!」

蘇秋貞走到廳口,見建城站在一旁,好像在等著她走出來。

「建城啊,大姑走啦!好好聽爸爸媽媽的話啊。」她邊說邊走。

建城不聲不響跟了出來。秋貞跨出門檻,回手要扣門時,才發現建城就在她身後,手裡拿著一個彈弓撥弄著。

「建城!你,你跟出來幹什麼?」

「你為什麼把我給人?」

建城冷不防的一聲問,給蘇秋貞的震撼不小於那尊被摔碎了的石膏像。她又一想,建城今年十歲了吧;十歲,會想事了。「怎麼,你聽誰講了?」

「隔壁。還有我爸他,他說是。」

秋貞無奈地看看天,歎了口氣。「建城啊,你爸爸他,他不是別人。我們姐弟從小一起長大,本來就是一家人哪!」

「我不管。為什麼單挑我,把我給人?」

秋貞看著自己的小兒子,一時語咽。說實在的,要不是今天她實在急著回去「辦大事」,她一定會和建城好好呆一會兒,好好聊,敘敘情。可現在,她卻是一點心緒都沒有。

「你最小,我最疼你啊。你看現在你多好;我那邊那個家,你的親爸天天給人抓去遊街,幾個孩子連學都上不了。我心裡一直在想,把你送到這裡來真對,要不然不知道你現在會多慘呢!」

建城一邊搓著那彈弓,一邊說:「今天我就跟你過橋去。」

秋貞神經一緊,「過橋去?!去幹什麼?」

「去玩。」

「去玩可以,改天好嗎?今天我實在是有事忙死了!你都看見了,我早飯都還沒吃呢!」

「我正好去幫忙。」

兩人正相持不下,門開了,秋明走出來了。「建城怎麼了?」

秋貞一下子好像遇見了救兵。「這孩子犯倔,非要跟我過橋去。」

秋明看了看建城,「建城,今天你大姑她確實有事要辦。你過去,她也沒有辦法陪你。」

建城:「我不用陪。我還能幫她忙呢。」

秋明心裡思量片刻,對秋貞說:「我看也好,讓他跟著吧。不過,他還沒吃飯呢。」

秋貞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建城說了一句「我不餓。」就跑秋貞前頭去了。

不一會兒的功夫,秋貞和建城就上了大石橋。這橋建城沒走過幾回,所以秋貞不時要提攜他一下。

「小心看腳下。你看那條石板斷掉了。」

建城不想給秋貞添麻煩,所以很專注地走著路。等走到平順的地方,秋貞就會和小兒子叨敘幾句。

「你爸爸總誇讚你,說你聰明過人,學習優秀!」她說著,自豪地瞧著建城。有幾個片刻,她幾乎忘記了石膏像那個惱人的頭等大事。

太陽開始曬人了。秋貞看到建城的鼻尖上已經滲出了汗珠。她解下自己背上的斗笠,戴在建城頭上。

「我不怕曬。」建城見秋貞雙頰通紅,額頭沁汗,想讓秋貞自己戴那斗笠

「別那麼強,聽話。你皮還嫩著呢,我早就習慣了。」秋貞說著,駐了一下腳步,幫建城把斗笠帶子系牢。

路過中亭時,秋貞留意了一下邊上的攤子。她掏出一個銅板來,買了一根冰棒,遞給建城。

建城:「你自己吃吧,我不吃。」

秋貞「嘖」了一聲,「你這孩子,怎麼什麼事都要擰一下呀!天熱,拿著快吃!」

「那你先咬一節。」

真是個又強又懂事的孩子。秋貞看著自己這個自小送給弟弟的小兒子,又是心疼,又是急,沒辦法,只好自己咬下一節冰棒,然後遞過去。

海潮鎮到了。兩人很快到了郭家離橋頭不遠的住處。建城進去,好奇又貪婪地四處看著。郭家失修,殘敗不堪。屋裡只見牆漆剝落,地磚破裂,沒有一個像樣的傢俱。這裡所有的東西裡看上去最新的,是飯桌上方的一張圖。那圖上畫的是工農兵,粗粗的胳膊、太陽、紅寶書……

郭立民打掃完街道回來了。他一眼就看到了建城。「嘿,建城,好小子,長這麼高啦?什麼風把你吹過來的?」郭立民臉上笑眯眯,摸摸建城的頭。

不知是因為郭立民的臉顯得太過蒼老還是其他什麼原因,建城看了他一眼後,很快把目光轉向別處。

「我來幫忙。」他淡淡地說。

「幫忙?你要幫什麼忙?」郭立民還笑眯眯的,他仔細端詳著建城,他有好長一陣子沒見這孩子了。

突然,建城看到了什麼,他拿起彈弓,從兜裡掏出一粒尖銳的石子,一開弓,一放手,只聽一聲「嘭」,一聲「唧呀」,郭立民順聲看過去,只見一直老鼠躺在牆角不動了。

「建城真是神弓手哇!」郭立民興奮地猛拍一下孩子的肩膀。他走過去把老鼠從尾巴那裡拎了起來。那只不幸的老鼠似乎還有一口氣,郭立民左右看了看,「秋貞呢?真不知道她今天一早就在忙些什麼。」他從屋子的另一個旮旯裡找出來一個破舊的籠子,把老鼠往裡一關,對建城說:「等會兒給你大姑看看,你有多厲害!」

「哪來的籠子?」建城好奇問。

郭立民神秘地說:「這個呀,是你爺爺的。他以前喜歡養鳥。」

趁著這爺倆在外頭忙活,蘇秋貞在房內已經把那石膏像砸得粉碎,又把那些石膏碎掃入畚鬥。

蘇秋貞提起畚鬥,走到後門外,想把石膏碎倒入垃圾堆裡。又一想,太多太顯眼,還是分批倒吧。於是她倒入一點,把剩下的提回屋來,用報紙包了起來。

這時,她已經是滿頭的汗。

這時,有人敲門。

秋貞心頭一慌,連忙把那包石膏碎塞進衣櫃。

來的是街道辦的梁秘書。此人瘦小的個兒,三角形臉上長兩只三角小眼,甚至那兩個邊角往下去的嘴也呈三角形。

郭立民去開的門。一見是此人,郭立民驟然滿臉堆笑,「梁秘書好!」

梁秘書沒吱聲,還沒被請就自己走了進來。他扭轉著一個精瘦的脖子,眼睛賊溜溜四處轉悠。

不知什麼時候,建城給梁秘書端過來一杯水。「喝點水吧。」建城說。

梁秘書的眼睛一下子就落在了建城身上,「他們說郭家來了小男孩,我一猜就是你。還算懂事。」

梁秘書接過杯子,卻沒有喝水。他把杯子放回桌上,眼睛繼續巡視著。

「秋貞呢?」他問。

「她,應該在房間裡吧。」郭立民說著,叫了一聲。

「哎,來啦!」蘇秋貞應著,神色不安地走出了房間。

梁秘書立刻盯著秋貞看,直把她看得不自在起來。「是梁秘書呀,您早呀,吃過飯了嗎?」

梁秘書「哼」了一句,「吃過了,你們呢?」

「我們呀,今天遲了些,還沒呢。不過我們家常常都是早飯中飯一起吃。」蘇秋貞極力應酬招架著。

「這麼晚還沒吃早飯,忙什麼呢?」

秋貞給這個梁秘書問得越發慌亂起來。兩年前對郭立民的批鬥,這個梁秘書沒少摻和使勁過。「這不,立民出去清掃街道了……」

「他天天清掃啊。」

「是,是天天清掃……這不,建城今天過來了……」

「他自己走過來?還是你去接他?」

秋貞還沒來得及搭話,建城自己先搭腔了:「我自己走過來的。」他已經看出這個呈三角形的人來意不善。

梁秘書又是「哼」的冷笑了一聲。突然,他徑直走進蘇秋貞剛才從那裡出來的那個房間。他並不相信建城會是自己過橋來到這裡,然而他顧不得追問,因為他覺得郭家今早顯示出來的不尋常,癥結一定在蘇秋貞慌忙走出來的房間裡。

他可以不請自入郭家房間,因為郭家本來就是被專政的人家,監視他們是他的光榮神聖的天職。這也不是他第一次走進這個房間。兩年前也是他打頭陣進入這間小小的臥室,搜出了郭立民在國民黨軍隊當排長時的照片。他記性相當不錯,對這個房間還蠻熟悉的。

這會兒,梁秘書站在這個幾十見方的小房間的中央,上下四處巡視。他盯著那些細節看,捕捉著記憶和現實之間的靈感。最後,他的眼睛在那個衣櫃的上方打轉。那本紅寶書的周圍,顯然是少了什麼。

站在房間門外的蘇秋貞的心狂跳著。

「這裡本來不是有尊毛主席像的嗎?」

天哪,這個梁秘書,真鬼啊!「哦,有嗎?」蘇秋貞此時腦袋裡翁翁直響,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梁秘書皺皺眉頭,「看來你對毛主席很沒有感情。你家的主席像,你自己的都不記得了。」他說著,走了出來,徑直走到郭立民跟前。「你老婆不記得,我想你大概記得。你們家那尊毛主席石膏像哪裡去了呢?」

今天一早郭立民就出去打掃街道,並不知道妻子不慎碰落石膏像的事。這整個期間,他一直在一旁納悶,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梁秘書問話,他必須回答。「毛主席石膏像啊,不是在房間裡的嗎?」

「哼,你自己去看看,你老婆竟然都不記得了。」

「不會吧,昨天我還看到的呀。」郭立民一邊說著一邊走進房間。進去一看,吃驚不小。他連忙問在一旁臉色慘白的妻子:「秋貞,你把那尊像放哪而去了?」

梁秘書臉色陰森而又幸災樂禍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心裡盤算著:哼,要找不出那石膏像,把你們抓去坐監!

就在這時,一個童音響了起來:「今天早上我看到一隻大老鼠竄過去把石膏像碰翻打碎了。」

三雙成人的眼睛一起轉了過來,說話的是蘇建城。

「老鼠把石膏像碰翻打碎了?然後呢?」梁秘書的三角眼露出貓頭鷹一樣的光。

蘇建城似乎並不買那對貓頭鷹眼睛的賬,「然後我喊打倒老鼠,毛主席萬歲!就把老鼠打死了。」他說。

郭立民愕然。

梁秘書追問:「怎麼打死的?」

「用這個。」蘇建城舉起那個彈弓,還在頭頂晃了晃。

「死老鼠呢?」

「在那裡面。」建城手指了指牆角的舊鳥籠。

牆角暗,梁秘書走了過去,俯身一看,果不其然,裡面有只半死的老鼠。

梁秘書走回來,「那石膏像呢?」

建城遲疑了一下,說:「我跟大姑說石膏像給老鼠打碎了,大姑……」

建城的壯舉把蘇秋貞的靈感喚了起來,她連忙走前一步,說:「梁秘書,說真的,當時我是嚇壞了,這下可如何是好!石膏像碎成那樣,對毛主席不吉利呀,不如把它弄成原來的樣子,就是石膏粉。所以……」

老鼠惹的禍,還有什麼好追查的,梁秘書給這家人搞得既暈眩也煩躁,他一擺手:「行行,限你們三天以內在屋裡立起一尊新的毛主席像,不然重罰!」

梁秘書要走了,他狡黠地看了蘇建城幾眼,說:「別以為你給了蘇家我就認不出你了,按血緣,你也是黑崽子,小心點!」出門前他還指著那老鼠說:「反革命的老鼠,立刻砍了它!」

梁秘書走出郭家門後,有那麼兩分鐘的時間,郭家屋裡一片靜寂。兩分鐘過後,蘇秋貞突然一把將建城攬到懷裡,心裡百感,話說不出口,眼淚卻簌簌往下墜。

「哭什麼,你該高興才對,建城打死了一隻老鼠!」郭立民在一邊說道,他至今都不知道那可憐的老鼠是只替罪鼠。

秋貞抹抹眼睛和鼻子,說:「是呀,建城喲,我三生修來的福氣,才有你這麼個好孩子!又膽大,又聰明,又……今天老天讓你跟了來,虧得有你在,不然的話,郭家又得遭殃了!」秋貞一邊說著,一邊撫摸的小兒子的臉、肩膀……

郭立民也不住點頭:「可不是。如果不是建城,我們可就口說無憑了!好小子,有種!」

建城沒有多說什麼,只說:「我明天就帶一尊毛主席像過來!」

蘇秋貞不慎打碎毛主席石膏像的三個禮拜後,梁秘書又來了。這回,他既不進房間查看石膏像,也不問別的,只讓郭立民立即到鎮辦去一趟。

梁秘書走了。蘇秋貞愁容滿面,「天哪,會不會是因為那尊石膏像啊?」

郭立民:「應該不會。會不會也沒有所謂了,我的情況還能壞到哪裡去?!」

「還是小心點啊,說話要特別當心!」

「你放心吧。總這麼擔心要到幾時!」

郭立民到了鎮政府辦公室時,那裡面坐著軍宣隊的領導,還有鎮裡新任的黨委副書記等人。郭立民大致認識他們,心裡也沒怎麼慌。

廳堂很大,辦公桌很大,顯得郭立民很小,儘管他個子高。

黨委副書記發話了:「郭立民,鎮領導命令你和全家三個星期內搬出海潮鎮,遷居橋南縣朴山村插隊落戶。」

本來很鎮定的郭立民,此時震驚萬分。「要我們全家遷到農村去住,為什麼?」

軍宣隊長回話:「你的老主子——臺灣的國民黨——現在叫囂要反攻大陸,十分猖獗。凡是和國民黨有瓜葛的,都要到農村去!免得你們裡應外合,威脅我們的無產階級江山!」

郭立民心裡叫了一聲「天哪!」腦海一時空白,思維頓時凝滯。

郭立民垂頭喪氣地回到家裡,蘇秋貞立刻過來問:「他們叫你去是什麼事?」

「反正不是好事。」

「我知道不是好事,到底有多不好?」

郭立民環視了一下這個熟悉的窩,簡直要哭出來。「我們準備搬家吧!」

蘇秋貞大驚失色,「搬家?!往哪兒搬?」

「朴山。」

「朴山,朴山在哪裡?」

「我也不知道。他們說是在橋南縣,是個農村地方。秋貞,」郭立民好不容易恢復了一點氣力,重重歎了一口氣,「我們下半輩子怕是要一直當農民嘍!」

第三天一透早,郭立民騎車一路打聽著到了朴山。回來以後,他的神色居然好了不少。他告訴妻子,朴山好山好水,果園茂茶園香,離這裡三十裡地不到,也不算遠。

「朴山都給你說成仙山了。」秋貞說。

郭立民:「我覺得差不多。」

秋貞:「我們成了仙山的農民了;再好的去處,也是農民的活兒。哎,真沒想到這輩子到頭來會去當農民。」

「當農民又怎麼了?你父母祖父母、我祖父母,本來不都是農民?」

秋貞沒聽進去丈夫的話,只一個心思鑽牛角,「我看哪,肯定是上次石膏像的事,那個梁秘書去使的壞!」

郭立民開導妻子:「這回跟梁秘書倒沒有太大關系,主要跟蔣介石有關系。」

秋貞抬起迷離的眼睛看著丈夫,她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

郭家舉家行動,開始打包。由於大兒子二兒子已經在山區當知青了,大女兒瓊月也已經在農村安家,這次一起遷朴山的,除了郭立民夫婦外,就只有三兒子土強和小女兒瓊蘭。想到土強好端端沒了書讀,秋貞像百針紮心:「我們倒沒什麼,可真是苦了土強和瓊蘭了!」

土強在一旁幫著收拾,聽母親這樣說,就說:「阿媽,我沒事的。哥哥他們都下鄉當知青,我也可以下鄉幹活。」

秋貞看著土強,命這樣苦,孩子這樣懂事,秋貞眼睛又紅了起來。

收拾到衣櫃上那個建城新帶過來的毛主席石膏像時,蘇秋貞愣了一下。「去種田,這個石膏像,還帶不帶呢?」她自問。「帶,是小兒子特地送來的,要帶;再說,有人說毛主席像有靈呢,帶到朴山,興許能保佑一家平安……」她自答。

郭家搬離海潮鎮的前幾天,建城跟著秋明一起來探望送別。

建城一直很沉默,直到逮著個機會他和秋貞單獨一起的時候,才說:「我要跟你們一起去。」

「萬萬使不得!」秋貞幾乎是喊出了這一句。

「為什麼使不得?」

「建城啊,你看你的哥哥姐姐們,因為他們阿爸的關係,沒有一個能念成書的。你無論怎樣都要把書念好,一直念到大學,這樣才能為蘇家郭家爭口氣,才能讓我們高興;你跟我們去,是大家一起死路一條啊!」

建城似乎聽明白了。這一次,他沒有爭。

郭家遷居遷得十分匆忙,那包石膏碎,就留在那土坯「垃圾圈」裡……

五年後,由於務農表現出色,也因為蔣介石「反攻大陸」的聲勢退了下去,郭家又被舉家遷回海潮鎮,住的還是原來的那個老房子。這時候大兒子二兒子已經各自有了城裡的工作;建城在橋東鎮已經在上重點中學。郭家從朴山回來的四口人,除了皮膚變得紅裡透黑外,都還安好;而且,按秋貞的話說,遇上貴人了,土強又上了求學的路。

郭家搬回沒幾天,已經長成了少年的建城就來探望。秋貞看著眼前幾個子女:土強、瓊蘭和建城,臉上露出了好幾層的笑。

有個思絮像小蟲子一般總在她記憶的角落裡撓癢癢……突然,她轉過身去,跑到後院那個用土坯圍起來的「垃圾圈」跟前。她仔細一看,當年包那石膏碎的兩張報紙破爛了,可那堆白色石膏粉還在那裡攤著!

(原載網刊《自由寫作》2015年10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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