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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注意到她和她的孩子們,是在前年的十月中旬。 記得那天下午天氣極好,天空湛藍,高遠遼闊沒有一絲浮雲。秋風陣陣溫煦拂面掠走了燥熱。街邊滿樹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紅的、黃的、綠的、淺褐色的樹葉隨風起舞,唰唰作響,飄飄灑灑像春天的落櫻。家長們帶著孩子,還有狗兒早早地來到學校門前,三三兩兩地閑聚著。 在或聚或離的家長人群裡,一條編得整整齊齊又粗又長一直垂到腰際的金色辮子,在我眼前一晃而過。那是留在我童年記憶中美女的符號。我的目光不由得被吸住了。此後,當她們經過的時候,我就留意多看幾眼。 她大約三十五六歲,整齊的劉海遮住了額頭。皮膚像白瓷一般細膩滋潤乾淨。她的嘴巴總是安靜地合著,偶爾看到她和別的家長站著聊天,傳過來的聲音大多是別人的。她走起路來腳步輕輕的,有些慢,有一些些拖,別人走三步,她最多走兩步。不過,她的身子到是挺得直直的,不駝背。 不管天冷天熱,她總是一件T恤衫配黑色或其他深色的長褲,天熱的時候換一條長裙。T恤的顏色多半是白色、米色、淡綠、淡紫色,偶爾換成細碎小花。天冷的時候外面罩一件半長黑色厚外套。腳上一雙厚底套鞋式的深色皮質拖鞋,冬天加一雙同色襪子。我覺得她身形勻稱,不過這身衣服罩著使她從上到下遠看近看側看都沒有輪廓,也沒有亮艷的色彩,除了那條獨一無二的辮子。 她有三個孩子。大女兒大約十歲、小女兒最多七歲,中間一個是男孩。每天早上,沿著學校對面彎彎的斜坡路走過來。老大背著墜到屁股下面的大書包走在最前面,身後跟著老二。她牽著小女兒的手走在後面。小女兒的眉眼、神態特別像她,連走路的樣子都像。 兩個大孩子常常走一路唱一路玩一路。有時候,姐弟倆還會追逐打鬧一下。老大看起來很有人緣,不時地和路上遇到的不同年齡的孩子打著招呼。要是媽媽和小妹妹跟不上了,姐弟倆就停下來等著。 通常她走到十字路口便停下了,目送姐弟三個穿過馬路走進學校大門,然後再緩緩地往回走。那條辮子在身後輕輕微微地搖擺,看著有些寂寞,沉沉的,沒有伴,也沒有迴聲。 二、 離耶誕節差不多還有一個多禮拜,幾個熱心的家長做了糕點,有的買了禮物送給我。她也做了巧克力花生糕,裝在一個六角形紅白條紋圖案的盒子裡。早上送孩子的時候,讓小女兒拿給我。這真是個意外的驚喜!我回家挑了一塊翠綠底,咖啡、淡灰和橘紅色相間的樹葉型花紋的絲綢圍巾,選用一張白雪覆蓋著聖誕樹的彩紙包好,放進禮品紙袋。下午放學時,把禮物交到她大女兒手裡。 隔天下午,上班前十分鐘,我坐在車裡看報紙。忽然覺得眼前的光線一暗,隨即有人輕輕地敲擊車窗。我抬起頭來——是她站在車外,脖子上一團亮麗繽紛的色彩特別顯眼。我趕緊打開車門,跳下車。 「謝謝你送的圍巾。我很喜歡,兩個女兒也很喜歡,她們要我圍起來給你看看,謝謝你。」她的臉上顯出難得一見的笑容。 「真的嗎?」第一次近距離看著她,我發現她有點兒像拉斐爾畫筆裡的古典美人。眼睛大而綠,清亮。睫毛長長地往上翹。鼻子高聳挺拔,嘴唇小巧,線條柔和清晰。臉龐豐潤。只是她柔和的碧眼中夾雜著一絲矜持,還有一點怨,幽幽的,給人一點點距離感。 「你的眼睛真漂亮。我真高興圍巾的顏色襯你的眼睛。我擔心是不是選對了顏色呢。中國人都是黑眼睛,黑頭髮,穿什麼顏色都是黑。皮膚又黃,有些顏色還不能穿。我就不敢穿綠色和黃色。如果我穿那兩種顏色,我的臉看上去就像一顆花椰菜或者一顆大柚子,難看極了。」 「真的嗎?花椰菜?!」她大聲笑了起來。笑得嘴角飛揚,眼睛卻瞇成了一條弧線。 「你真能幹。我先生下班回家,一進客廳就吸著鼻子到處找。結果呢,大半個巧克力花生蛋糕都進了他的嘴巴,還問我是在哪裡買的。」 「這算不了什麼,每個媽媽都會做的。」她收起了笑容,淡淡地回答,不像我認得的其他美國主婦,很為自己的家政業績自豪。 「你有孩子嗎?」 「有,已經上大學了。」 「啊,真好。所以你就出來做事?」 「是。以前我一直上班,來美國後沒事做,不太習慣。」 還沒等我把後面的話說完,一輛笨重的黃色大校車從斜坡路上隆隆隆隆開下來——「該我上班了。」 我和她互道再見,並送她和別的家長過馬路。 三、 接下來的幾天,大華盛頓地區連著下了幾場大雪。雪下得轟轟烈烈、密密實實、連連綿綿。新聞裡說這是百年來十二月份積雪最厚的記錄,一切停擺。等到假放完了,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月。初時的開心到最後變得有些煩心,竟盼著早些可以上班。 大雪後上班的第一天,校門還未開,幾個的孩子聚在校門口左側的草坪上打雪仗。他們的尖叫聲、呼喊聲傳出去很遠,引得更多的孩子早早地往學校跑。她的三個孩子也比往常早了差不多七、八分鐘——想必是在家呆太久了! 大雪侵食了路肩,汽車一輛挨著一輛慢慢地龜行。路口的人行道上尚有未清的積雪和薄冰,孩子和家長們一步一滑地徐徐蛇行。我一刻都沒停歇,忙得渾身冒汗,吹哨子吹得腮幫子隱隱作痛,起碼比平時晚下班了五分鐘。她一反常態一直站在路口,像是在等我。 還沒等我走近,她先開口問我:能否耽誤幾分鐘時間?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可以。 原來她對我的工作發生了興趣,想知道這個工作如何申請。我看著她有點弱弱的樣子,心裡在想她能否勝任這份露天的工作。不過看見她握著兩手,擎著肩膀,眼神裡的那份認真,我還是告訴她先去查看警察局的網站,如有開放申請,填表即可。 「這樣就可以了嗎?」 「是的。但是聽說,現在有五百多人在排隊,可能要等上半年到一年。」我聲音儘量平穩地據實相告。 她張了張嘴,欲言又止,眼睛看著我又好像沒有。她這神情到弄得我不知說什麼好。「你不必急,先排隊等著。反正你的孩子還小,離不開你的。等他們大一點了,也該輪到你了。」 她嘴角一抿,笑笑,說:「你說得對,我先上網看看。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說完,小心翼翼地踏著薄冰走了。 四、 日子一天天過去,早春的天氣忽冷忽熱,人的心緒也隨著起起伏伏。有幾位朋友得了重病,一位不到四十歲,一位更小——六歲。我的心情跟著低落。而她,在我看來也好像有什麼心事藏著,比以前更經常地低著頭走路,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機械。好幾天人也不出來了,唉,世事難料,希望不要出什麼事情才好。 真的,都快三月底了,我一直沒有看見她。三個孩子仍在老時間過街去學校。送的人換成了爸爸。 她丈夫的外貌和她毫不匹配。臉色黑沉沉的,一張臉棱角分明,尤其是那雙躲在粗黑眉毛下深深凹陷的三角眼,很亮,卻無暖意。嘴唇薄薄的,像一條粗線。下巴又方又硬,像《教父》裡的那些義大利男人。 孩子們看起來不太開心。特別是老大,也不和弟妹打鬧,低著頭,顧自往前走,像是要甩掉什麼、躲開什麼。弟弟也不喊叫,默默地小跑著跟上姐姐。小妹妹似乎並未意識到什麼,眼睛不時地張望著別處,見哥哥姐姐都不吭氣,也靜默地跟著。 想來她大概病了,也可能開刀、住院?先生說我瞎操心,為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 有天早上我看見孩子們的奶奶和姑姑送他們過街。那麼,她病得不輕了。她們對我點頭微笑,我的後脊背像爬過一條蛇,有些發冷。我看見老大邊走邊用手抹眼淚。我實在忍不住擔憂,轉頭問老大:「你媽媽好嗎?她生病了嗎?」老大只答一句:「她很好。謝謝。」「替我問候你媽媽。」「謝謝。」 老大的語氣中缺少一點我想像中的情緒,冷靜的聲音到叫我愣住了。也許先生說的對,我真的太杞人憂天了。 五、 五月了 ,樹枝上的芽已經變成舒展開朗的葉,層層疊疊、疏疏密密、晃晃悠悠地在街上鋪出一片片陰涼,陽光透射著,照在皮膚上暖烘烘的還不覺得毒辣。正是一年中的好時節。 過了四點十五分,校車差不多走完了,孩子們大多離開了學校。剛剛還熱熱鬧鬧的十字路口安靜下來。只有幾個孩子還站在學校門口的臺階上等著家長。 太陽西斜,我手搭一個涼棚在帽簷上,遮住刺目的陽光,想看看還有哪幾個孩子未被接走。 一個女人從我左手邊穿過馬路,跑上學校門口的小緩坡,急急趕到校門口的臺階上,抓住一個小姑娘的手,才停了步子。她略一停頓,即拉著孩子的手往外走。這不是她和老三嗎?沒了那條粗粗長長的辮子,我一時竟不認得。 她和我匆匆打過招呼,鑽進車裡,開走了——不是回家的路。 「她離婚了?」這是我的第一個反應。剩下的就是驚訝了。 才兩個月,她和原先判若兩人。不見的不僅是長辮子,還有那身不見型的衣著。她上身穿著白襯衫,塞進合身的及膝黑色西裝裙裡。一雙黑色半高跟圓口尖頭皮鞋換掉了那雙粗笨的拖鞋。脖子上醒目地掛著一張工作名牌。 可是她的神情憔悴得落了形,原本豐潤的兩頰像是被刀削去了一塊,臉變長了。額頭眉間深刻著皺紋。眼睛彷彿比過去的大了許多。眼神變得沉沉的,夾雜著憂傷、焦慮和豁出去的決然。 六、 好像是從那天開始,姐弟三個被分開了。老大、老二爸爸送,老三媽媽送。他們從不同的方向開車過來,放下孩子後又朝著不同的方向急匆匆地開走了。 我發現姐姐明顯變胖了,原來尖尖的、俏皮的下巴疊成了兩個,臉變大了,眼睛、嘴變小了。偶爾看過來的眼神充滿了恨意,有時候又顯得無所謂。弟弟的動作裡少了一些靈動,腳步也不復過去輕捷,不時地想要抓著姐姐的衣襟或者書包的帶子。當他的眼睛碰到我的時候,馬上調開轉向別處,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小鹿。路上遇到相熟的小朋友同他們打招呼,也只是簡單地嗯一聲,或點下頭。他們幾乎不再和別的孩子一起嬉鬧。 有時候,姐弟三個在校門口相遇,小妹妹急急地撲過去和姐姐擁抱在一起,姐姐低下頭默默親吻妹妹的頭髮,然後牽起她的手,走進校門。 弟弟在一旁垂著手看著、跟著。 幾天後下午放學的時候,我瞥見她早早地等在學校門口。當三個孩子一前一後走到草坪邊上,她過去把老大、老二攔在懷裡,彎下腰和他們說著什麼。我看到老大把媽媽的手甩開了,還把頭別向了一邊。她鬆了手,直起腰。老大拽拽弟弟的胳膊,拖著他扭頭去找爸爸。她看著孩子進了汽車,消失在她的視線裡,才轉過身,微低著頭,牽了小女兒的手走向自己的汽車。小姑娘繃著臉、拖著腳步,不甘願地被媽媽拉進汽車。 後來,她在孩子們放學的時候又來過幾次。短短的幾分鐘,匆匆地看上一眼,然後,放手,分開。 七、 不久後的一個下午,車和人都走盡了,學校的老師也轉進大門裡去了。我準備下班。一個穿著淡紫羅蘭色T恤的小女孩推開了學校大門,她走出來幾步,孤零零站在臺階上,眼睛一直眺望著馬路的右邊。突然,她跑下了臺階,一直衝到十字路口。 我嚇了一跳,扭頭看見一輛米色的豐田正開過來。我急忙出手示意其停車,讓她過馬路。 車開走了,我看清是她的老三。小姑娘長長的翹翹的眼睫毛垂下來,低著頭,不停地把上半身扭到左邊再扭到右邊,沉沉的書包在背後晃過來晃過去。 我決定留下來陪她一會兒。 「你叫什麽名字呀?」我彎下腰聲音盡量溫和地問她。 「塞拉。」 「媽媽上班的地方離這裡遠嗎?」 「不知道。」老三悶悶地輕輕地回答。 「你長得真漂亮,像玩具店櫥窗裡的娃娃。」我想讓她高興起來。 「我媽媽的朋友也說我漂亮。她們說我比姐姐好看。」老三抬起頭看著我,眼睛裡有了些笑意,聲音也亮起來了。 「媽媽的朋友是住在紐約的。她們說我像明星,像《哈利波特》裡的妙麗。」她一臉認真地說道。 「真的,你就是一個小妙麗呀!」她咧開嘴笑起來。 「她們都穿長裙子、高跟鞋,還有很好看的耳環。媽媽那天也很漂亮,跟她們穿得一樣好看。」 「你也穿漂亮裙子了?」 「是的。」「你看,我的耳環,好看嗎?艾米莉阿姨送給我的。」小姑娘頭一歪,對著我聳起她的右耳朵。一顆黃豆大小、淺綠色水晶石材的小蘋果在她的耳垂下麵懸晃著,綠瑩瑩、亮晶晶的,襯著她大大的碧綠的湖水般的眼睛更加透明。 「真好看。」我由衷地讚美道。 「我現在不喜歡艾米莉阿姨了。」 我還沒有問為什麼,她已經顧自說下去了: 「她說,要我快快長大,那樣,媽媽就可以出去做事,我會有更多的漂亮裙子和別的東西。可是我想要媽媽在家陪我。我想跟哥哥姐姐玩。媽媽現在很少講故事給我聽了。」老三一邊和我說話,一邊用一隻腳從草地裡摳出一塊小石頭,一腳把小石子踢得飛起來,落到了馬路中央。再摳出一顆,再踢一腳,好像在跟石頭嘔氣。 「還有簡妮,我聽到她和媽媽講找工作的事情。」 「艾米莉不是說了,媽媽出去工作就有錢給你買新衣服嗎?」 她抬起頭來,眼睛直直地看著我,提高了聲音:「爸爸說,他有錢買我們想要的東西。爸爸說了。」末了一句她說得很肯定。我趕快對她點點頭。她把頭一扭朝向了馬路的左側。 「不要著急,媽媽一定在路上了。要不要用我的手機給媽媽打個電話?」 她猶豫了一下,轉過身子,左手拿過手機,右手的三個指頭靈活地按著電話號碼。 就在這個時候,一輛半新的米色豐田停在我們的身邊。 「賽拉。」我們一起回過頭去。 「媽媽。」賽拉喊著,聲音裡透著些委屈;眼淚汪在眼眶裡,沒忍住,流了下來。 她從車裡下來,一臉歉意又感激地先跟我道謝,說今天路上車子堵,耽誤了。我笑著說,沒關係,反正我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要忙。賽拉又聰明又可愛,我們聊得很開心。 賽拉把手機交還給我,說聲謝謝,跟著媽媽上車,關上車門。母女倆在車裡對我揮揮手,然後走了。 八、 看著一家人在我面前天天生離,我真是感到難過,卻又無能為力。看著她神情憔悴,看著她消瘦的身影,看著她每天匆匆複匆匆,看著她微揚著頭,強打起精神的樣子,想起自己曾經相同的掙扎,心裡更不是滋味。她這樣的選擇對嗎?她這樣的選擇值得嗎?今日的我竟缺失了判斷的勇氣。 又過了兩天,在一大群過街的孩子中間,我一眼看見了穿著翠綠色短袖T恤的賽拉,走在哥哥姐姐的前面,一邊走一邊比劃著手勢回頭和姐姐說話。孩子們的奶奶跟在他們的後面,一起過街朝家走去。 約莫過了十分鐘,我看見她把車直接開進了空空的學校停車場。她下了車,順手將車門推上去,還沒等車門闔上,人已經奔上了臺階,一把拉開校門急急走進去。少頃,又推開門衝了出來,站在臺階上四下裡略一張望,便三步並作兩步地朝左邊的小花園跑去。一會兒,又從小花園跑出來,站在草坪上,像是呆住了。看見我還在路口,便朝我這邊急急匆匆跑過來。 隔著馬路,我提高了聲音告訴她:賽拉跟著哥哥姐姐回家了。「什麼?」她左右掃了一眼,沒車,快跑幾步,衝到我的面前:「你看見賽拉了?」她氣還未喘勻,話像是從嘴巴里衝出來的,捏著手機和車鑰匙的手一直在發抖,兩個肩向上拱成了一條直線,眼睛又是焦灼又是慌張地盯著我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是的,她跟你的大女兒、兒子一起回家了,還有奶奶。」 她愣了一下,手還在抖,肩膀到是鬆了下來,一隻手按著嘴巴輕輕地長出了口氣。 「這孩子人小主意大,要是不依著她……唉。」她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哭腔,語氣裡有些惱,又有些無奈,歎了口氣:「兩個都是女孩子,脾性沒一點像的。」 「我看老大她很護著弟弟妹妹的。」 「是啊,老大像個小大人,平常在家裡幫我不少呢。可是現在老大…… 唉。」她又重重地歎了口氣,手垂下來,只是搖頭,嘴巴抿得緊緊的。 「我知道,家庭變故對孩子們打擊會很大。十幾年前我離了婚,那時候天天像在惡夢裡,自顧不暇。我兒子的性格也一下子變了,動不動就發脾氣。學校的老師打過幾次電話,說他在學校經常為一點小事情和同學打架……」 「對不起,引起了你的傷心事。」 「沒什麼,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前夫的女朋友找上門來,說她比我更知道怎樣愛我的前夫,意思是說我太老了,沒她年輕時髦懂潮流。」 「我不是。我丈夫沒有別的女人。」她脫口道。「可是以後會怎麼樣呢?我家裡兄弟姐妹五個,我很少見我媽空著、閒著。她做的蛋糕、餅乾和水果派誰都比不上。我們家的窗簾、桌布、沙發靠墊、茶杯墊,還有我們的小花裙都是她手工做的。我睡覺前,她還給我講故事。可是又怎麼樣呢?!」 她頓了頓繼續說: 「我爸爸還是走了,到外州去了。他說:媽媽,你除了做家務事,外面的事情什麼都不知道,腦子跟小學生一樣笨。他還嫌我媽身上的清潔劑味道太濃,把家裡弄得像飯店,他說回家反而覺得不自在。」他說他要的太太、他要的生活不是這樣的。也許他外面有別的人。我媽媽傷心了好久。 「男人永遠總有充足的理由。」 「是的,你說得沒錯。我大姐四個孩子,日子過得好好的,前年也離婚了。我真怕我會像她們那樣。還好半年後她找了一份兼差的工作,也許還有機會認識別的男人。但是她已經不年輕了。」 「結婚的時候,我們說好的,婚後我可以出去工作。可是,連著生了三個孩子,忙得我沒空想別的事了。」 「孩子會長大的。我兒子現在住在學校裡,難得回家一趟也是呼朋喚友忙他自己的事情。做一桌他平常喜歡吃的菜,也得等他有空吃。」 「是啊。我和丈夫討論了幾次,他同意我兼差。記得嗎?我問過你的。我上網查了,這個工作現在不開放。」 「我想也是。經濟不好,找工作不容易。」 「感謝上帝。我同學朋友的公司正好需要一個會計助理,就是路稍微遠一點。這個機會真是太好了,對不對?!可是我丈夫就是不肯。他要我在家把孩子帶好家顧好,別的事情不用我管。他說我脫離社會那麼久,什麼都不懂。就算這家公司要我,我也做不好的。他還說外面的事情很複雜,我應付不來,只會受氣。」 「你丈夫說的也沒錯。職場就像戰場,有很多事、很多人要面對的。我想他也是關心你。」 「可我總是要去試一試吧?!不然怎麼知道不行呢?我一想到我媽媽和姐姐,晚上就睡不著。我一定要試試。我不想成為第三個。」 「他要我在家和工作之間做一個選擇。」她的聲音低沉下去。 她是鐵了心的要出去工作。我無語,一瞬間萬千思緒被啟動。如果我告訴她,我正是在職場投入了太多的時間和精力,別的女人才有機會毀了我的家,而那時候我多麽想回家做主婦。不知她又會怎麼想。 「那你現在的工作怎麼樣?還合你的意嗎?」我換了個話題。 「很好,很好。」她連說了兩遍。 「原來以為忘記了的東西又回來了。剛剛去上班的時候我很緊張,怕做不好,怕把統計數字弄錯。真怕他們不要我。我很幸運,老闆和同事對我很好,他們都很年輕,和他們在一起做事很開心。」她的眉眼舒展起來,眼睛也亮閃閃了,一抹笑容把瘦削的臉揉得舒展甚至嫵媚。但是,只一會兒,她臉上的笑便消退下去,眼神複又沉鬱鬱黯淡淡了。 她想起了什麼,轉過身去,打開手機,講起了電話。 我經歷過她現在正在經歷的。我懂她現在的需要。我轉到她面前,對她揮揮手,無聲地對她說再見。她講著電話,對我點點頭,也揮揮手,說再見。 九、 很快六月到了,很快長長的暑假也過完了,又是新的學年。孩子們的笑鬧聲複又充盈了十字路口和校門口的草坪。 忙亂中,我看見姐弟三個一前一後騎著自行車從斜坡上衝下來,風把姐姐的長頭髮吹向空中,她的臉上又顯出久違的笑容,帶著緊張、興奮的神情。快到路口處,她雙腳把自行車輪子向後一倒,剎住車,雙腳再往地上一撐,停住。弟弟和 小妹跟在後面,也學著姐姐的樣子剎車,然後從車上跳下來,姐弟三開開心心地推著自行車過街去學校,引得一些沒車的孩子用羨慕的眼光追著他們。 他們家裡一定又發生了什麼。是她重新回家了?是不忍小女兒的孤寂放她回家和哥哥姐姐在一起?還是她丈夫迫著她選擇?我想不出個所以然。不過,看著三個孩子在一起開心的樣子,或許這也是不錯的結果。 風緊了,天寒了,落雪了。孩子們在爸爸的陪送中過了一天又一天。他們的母親,我沒有再看見。 十、 彷彿是轉眼之間又一年過去了。上週四的下午,天空烏雲一坨坨密密地罩著,地上的積雪頑固地疊著,泛著冰冷刺眼的白光。風在天地間瀟灑地奔走著。陽光借著風力,頑強又機靈地從幾處濃雲的空隙裡鑽出來,像巨大的聚光燈從舞臺的天幕上放射出光芒,照耀大地。 不知幾時,烏雲退了,退盡了。陽光肆意地照耀著,暖烘烘的。冰雪消融,滿街水淋淋地流淌著一條條小溪。 走路的大人、小孩都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汽車也放慢了速度,不讓水花亂濺。 遠遠地,有一個跑步的人,正沿著馬路往十字路口跑來。我看不清長相,甚至看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這個人跑得步履輕鬆、穩健,和我在社區看到的其他熱愛跑步的人一樣,不管刮風下雨,不管暑熱寒冷,不管黎明暗夜,跑! 很快,這個人跑近了。 我愕然! 是她!沒錯,真的是她!她只穿著深灰色的短袖T恤,長及小腿肚的同色運動褲緊緊地裹住雙腿,勾勒出她姣好的身形,腳上是一雙專用的跑步鞋。她的目光明亮有神,充滿自信和堅定,臉上雖還有凝重,卻是紅撲撲的,已無原先的愁苦。一頭密密的齊肩金發高高地束在腦後,隨著她的步伐有節奏地左右擺動。這使她整個人煥然一新、神清氣爽。我情不自禁地衝她高高豎起兩個大拇指。 她跑到我面前,給了我一個緊緊的擁抱。 「我們回家了!我們一家現在比以前還好。」 「真的?太好了太好了!」我開心得喊起來。 「勞拉,我大女兒,都是她的功勞。我媽媽從紐約來看我和孩子們。勞拉知道外婆和姨媽的事情後,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她和爸爸說,她可以照顧弟弟妹妹,讓媽媽出去上班,做想做的事。她想要媽媽、爸爸、弟弟妹妹都在一起,不要分開。她做得很好!」她的喜悅、自豪和滿足全寫在她的眉眼、嘴角和舒展的臉上。 「這真是個奇蹟啊!」我讚歎道。 「是的!」她對我揮揮手,轉彎,向著斜坡,向著回家的路繼續跑。她的步伐不因上坡而減速,或拖遝,反而更加有力和堅實。 陽光照亮了她的背影,照亮了她回家的路。 (原載《華府作協年刊2011-20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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