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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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考古學家的眼中,由土裡挖出來的「古物」才是真正的古董;與「時」、「地」相連的「古物」,不再只是古物,而是復活的生命。他們像妙手回春的醫生,幫土裡那些凍結的生命尋回被遺忘的身世。收藏家精心網羅的各式骨董,即使價值連城,對他們並無多大的意義。 一九九五年夏天跟女兒去懷俄明找化石,所經之地都是人口很少超過一千的小鎮。一路上地廣人稀,看見羚羊大角羊的時候比看見人的時候還多。路邊有些廣告牌,倒是新鮮有趣,讓人過目難忘。譬如: 別人的孩子無所事事, 我們的孩子正在學習騎馬牧牛。 牛仔學校暑期班招生, 歡迎報名。 或者,加油站掛個「每周一問」的牌子,寫著: 雞的哪一邊毛多? Which side…..我的腦子還沒轉過來呢, 女兒已經大笑著說: 「Outside 外邊啊。真好玩,這兒的人連加油也怕寂寞。」 說不定因為要知道謎底, 非去加油不可呢! 我想, 跟大城裡的加油站上, 不是香菸廣告就是「樂透大獎等著你」的招牌相較, 鄉下人的生活彷彿更能自得其樂。 更有一天,在旅客休息站讀到伊文斯頓(Evanston)的簡介,竟拿三個F開頭的字做招徠遊客的口號,把我們笑死。那三個F是: fresh air, freedom & fun(新鮮空氣、自由和好玩)。 緣分就這樣結下了。 我跟女兒決定去這有「新鮮空氣」的可愛小鎮(人口僅一千兩百)看看。 安頓好行李和「老忠實」卡車,我們走上街頭。先找到歷史博物館,果然櫃檯上有一小瓶一小瓶所謂「新鮮空氣」出售,每瓶一元,可愛得叫人不能不買。跟館員說不到兩句,他立刻給我們介紹: 「你們一定要去看看我們鎮上新建的中國廟,就在拐角口。現在去還來得及在關門前進去參觀。」 於是,我們去了。好像冥冥中那些「新鮮空氣」裡中國人的幽靈來給我們帶路,我們去了。 這是個古老但絕不陌生的故事,一批中國來的華工在這兒住過,後來一把無名火燒掉了中國城,中國人一個一個走了。從那簡陋的中國廟走出來的時候,我心中的感動有一大部分卻是出於對這小鎮的感激。 百多年前,華工開完了鐵路,到處尋找工作機會。他們之中有幾百人就在懷俄明州的石泉(Rock Spring)開採煤礦,留下來定居了。日復一日,遙遠的中國漸漸在當地小規模形成了,他們叫它「中國城」。中國城是當日華僑們的命根,也是洋人的眼中釘。排華排到石泉之時,沒想到竟演成一場大屠殺,六百多中國人送命。據伊鎮史料記載,當年美國政府還派出軍隊鎮壓,事後賠償清廷十四萬九千美元,作為中國留學生的公費獎學金。 石泉大屠殺倖存的一百多華工,流亡到伊文斯頓來。伊鎮的人不但收留了他們,還買他們種的青菜,跟他們一起過年,讓華工自己蓋了這座中國廟。日復一日,廟的四周又變成了中國城。香火最盛時,這兒曾經有一千五百個中國人,這座廟據說是當年全美三大廟宇之一。 後來呢?後來,鴉片煙館引起一場大火,這中國廟和中國城,甚至小鎮裡的中國人都一一消失了。 故事本來可以就此結束。然而一九五○年伊鎮慶祝建城一百周年時,他們又想起了那些苦命的中國人。那些任勞任怨的黃面孔、過年時長達半條街的舞龍隊伍,他們想起來了。何不重建中國廟,紀念當日使我們也繁榮過一時的中國人呢? 他們用慶祝建城百年的基金,蓋了現在這座名為「中國文物館」的廟。我跟女兒激動地在那小小的奉獻箱中投下我們袋裡所有的鈔票。好像能感覺得到,在這可愛小城的空氣中,我們那些命苦的華僑前輩們比別處來得和悅與安詳,他們會保佑我們這些後來的移民,也保佑這善良的小城鎮。 正要往外走,管理員忽然對我們說: 「我們這兒有個考古隊正在挖掘中國城,明天是最後一天。你們如有興趣,早上十點可以去看他們工作。」 好像意外領到了貴賓券,這樣可遇不可求的機緣,竟一讓我也參與了一次真正的考古,並且挖的是我們自己的中國城。 第二天,我們在廟後頭一條鐵路與公路交叉口上,找到他們考古的地點。早上十點已經相當熱,早有幾個學生模樣的人揮汗工作。女兒上前自報是地質系專攻化石的,立刻受到熱情接待, 好像他鄉遇故知似的。領隊 Don Larson帶我們一面看一面講解:這是一九二二年失火的中心點,由挖出的賭具,鴉片煙管和一些玉耳環推測,火是由賭場(也是鴉片煙館)引發的,延燒隔壁的首飾店,洗衣房還有肉舖子。 我們看到有些人在篩土,有些人在地下細細地挖,從焦黑的土中挑出一只茶杯的把子來,大家好不興奮,記錄的拍照的丈量的都笑開了。 不知為什麼,我覺得那個茶杯把子好像不想起床的孩子硬給人揪出來似的,特別可愛。到現在還清楚記得,一片黑色的土上,那只小小的耳朵般的白瓷杯把子──我有生以來第一個親眼看著出土、「並不很古」的古物。 我也看見剛出土一八五○年代的象牙釦子牙刷銅板之類,青瓷破片不計其數。現場挖一個小時,實驗室裡要花十二小時來處理結果。考古,不僅僅在考「物」,我看實在是在考驗人的耐心。 真的,收藏家精心網羅的各式骨董,即使價值連城,也只是玩物而已。看過真正由土裡挖出來的「物」,那與「時」、「地」相連,有了第二次生命的「物」,再醜也知道它是出生入死復由死裡重生過來的。我終於懂得了古物與骨董的區別,對考古的意義有了新的敬重與仰慕。 (摘自喻麗清《親愛的魔毯 》,大塊文化,20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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