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泰戈爾喊冤 — 兼勸學篇 (叢甦)

散文

為泰戈爾喊冤–兼勸學篇

叢甦

印度詩聖泰戈爾(Tagore, 1861—1941),在安息七十五年之後,最近可能寢息難安。因為大陸最近出版他的詩集的新譯本,不僅譯文荒謬可笑,更且扭曲原文,愚眛驚人。泰戈爾的詩文對中國讀者並不陌生,做為第一位得諾貝爾文學奬(1913) 的亞洲人,他的大量作品自十九世紀末期至二十世紀中期在亞洲與西方世界極享美譽,廣為流傳。

泰老不僅為詩人,更且為哲學家、人道主義者、和平主義者、民族主義者兼國際主義者。他原以孟加拉文寫作,後又將自己詩作譯成英文。在印度與孟加拉,他的影響力遍及文學、戲劇、音樂與藝術;而兩國的國歌皆採自泰老的文字,所以稱他為印度的「詩聖國寶」絕不為過。但是他在1924年的訪華之旅却極富争議性。當時社會與文學界有「捧」與「罵」的两極派。捧派以徐志摩、胡適、梁啟超、蔡元培為代表,視其為「救世主」;駡派以陳獨秀、郭沫若、吳稚暉等為代表,視其為「人妖」、「蠱惑青年學子」、「宣揚亡國主義」。任何能細讀泰老自譯成英文的詩作的讀者,無疑將認為「駡派」的論調偏激無理。

泰老的作品在其生前與生後都曾被譯成多種語文,大多譯自泰老自己的英譯本。他的英文簡潔但寓意深邃,清澈易讀但哲理豐厚。短捷的詩句無論是寫人、物、大自然、蟲草或花卉、 小溪或星光,都會令人回味深思,令人聯想起阿拉伯神秘主義詩人Kahlil Gibran 經典之作THE PROPHET (先知),字字珠璣,句句閃爍。

目前這本新譯本是由一位筆名「馮唐」之人所作。馮唐何許人也?據説是大陸一位頗具盛名的中壯派作家,作品特色為「色情」。喜好「色」與「性」在生活中或作品中原本是個人的選擇,不必厚非,况且世間尚有「逐臭之夫」與「嗜痂之癖」之人中「極品」。但是如果刻意將自己的特色與喜愛硬加於譯文之中,這不僅是荒謬,愚蠢,更且有「強姦原文」之嫌。眾所週知的翻譯三原則是「信、達、雅」;信者忠於原文原意,達者通達流暢,雅者文雅詞美。三、四十年代著名翻譯家鄭振鐸的泰詩中譯大部份譯作「信達」有之,「優雅」略遜。但是由報導中例舉的三首馮唐新譯來看,此君不僅不懂「信達雅」為何物,更且「意淫」泰老,「性化」空靈。

現在就泰戈爾自己翻譯成英文於1919年出版的「STRAY BIRDS」(漂鳥集) 來檢視馮唐譯作的怪異錯誤與荒誕不經。這版本由326首小詩組成,共84段節;每首詩短則一两行,多則四五行,多為哲思、冥想、箴言、寓言、隱喻、象徵等啓人思索的智慧晶瑩。

一錯:書名譯錯—將STRAY BIRDS譯為「飛鳥集」為大錯。STRAY (泰老自譯的英文) 的英文原義為「迷失,失落,漂蕩,迷路」等含義,暗示一種心態或情緒或狀况。馮君沿用鄭譯版本「飛鳥集」(1922)的書名是笫一錯。「飛」顯示動作,是鳥皆飛,除非為睡烏、卧烏、棲鳥、呆鳥或殘疾鳥。將心態簡化為動作,可是譯者盲然的蕭規曹隨?抑根本不懂英文Stray 與Fly(飛) 之間的差别?

二錯:刻意追求押韻的大錯!!這是極端無知的錯。認為「詩不押韻就像姑娘没有頭髮」。詩能押韻固然美好,增添其可讀性及音樂性,中國偉大的唐詩宋詞都是例證,皆臻達押韻藝術的至極精華。但是廣獵中西文學,偉大詩作的主軸不在押韻,而在於文字與意境。莎士比亜的十四行詩作(The Sonnets)固然押韻(押的是格律極嚴的iambic pentameter),但是他最偉大的戲劇作品皆無韻而自成經典之章。中西方近代詩更不以押韻為重(早期的徐志摩、胡適及五四前後的詩人例外) 。艾略特(T.S.Eliot) 的經典之作「荒原—The Wasteland」被視為西方近代詩學的開山基石,更不知押韻為何物。再只舉一例為美國的素人詩人惠特曼(Walt Whitman),紅極時如日中天,他的詩作多且長,但不刻意着筆韻律,只要翻閱一下他的詩集「草葉集」(Leaves Of Grass) 即可知。所以即使「姑娘長髮披肩」,如果「面如夜义」(押韻但詩惡劣不堪),那些如波長髮也僅只為三千煩惱絲了。馮唐認為「不押韻的一流詩歌即使勉強算作詩,也不如押韻的二流詩歌」。依此論點,莎士比亜,艾略特,惠特曼以及其它無數偉大的近代詩人的作品只能「勉強算做詩」, 斷然不如以押韻為主的順口溜,打油詩, 蓮花落,hip hop song,以及「褲襠」「舌吻」等捨命拚韻之作了。「井蛙之盲」實在令人哭笑兩難!

三錯:對中文誤解誤用之錯—這也是自我膨脹之錯。馮唐認為鄭振鐸的譯作是在「中文轉型期」,但是他現在「有能力把中文用得更好」。從報導中看來,此君的中文運作粗糙不堪,英文理解茫然半解,譬如第3首小詩中,「面對愛人,世界摘下它浩瀚的面具」(叢譯),在馮譯中變成「解開褲襠」(然後你要幹什麽?) 「摘下面具」有袒誠相見,赤裸以對,真誠以待等涵意,但是在馮君的筆下却成為「霸王硬上弓」的先奏曲了。因為有了「解開褲襠」在先,才有後面的「綿長如舌吻」,两者都有強烈的「性」暗示。

「永恒之吻」(kiss of the eternal)蜕變成「綿長如舌吻」確實展示馮君中英文能力之薄弱:其一,永恒是綿長的,但絕不等於綿長,它更有持久不變,天長地久,超越時空等昇提境界; 將其僅用「綿長」取代是將其簡單化,粗糙化了。「親吻」(kiss)與「舌吻」雖然僅有一字之差,但是两者的意圖與目標却截然不同,這就是文字的微妙細腻處。這種粗製濫造,「色情化」原文的企圖又出現在第91首中:硬將大地的「好客友善」(hospitable)誣蔑成 「大地變得挺騷」。皇天后土,何其遭殃!!

這種扭曲原文的狂妄同時引發了平面媒體與E傳媒的不滿與批評,「印度時報,12/24/15」稱此譯本是「最色情的翻譯」,Global Asia 的Tansen Sen則認為「馮唐是想吸引注意,以取得廉價宣傳」,又説「這稱不上翻譯,就是一種下流的解讀」。印度的網友就没有如此心平氣和了,這版譯本褻瀆了印度國寶詩聖,有的網友要「馬上絞死他!」(言重了,品味低俗尚不犯死罪)。馮唐本人在一片撻伐聲中尚頗篤定,雖然其書己被下架。他認為「文章千古事」「冷對千夫指」,讓「時間説話,作品説話」,這種高度的自信與樂觀幾近虛妄,但也是心理學上所謂的自我安慰式的「補償作用」吧!對此事件,我寫了以下「押韻」的打油詩送给E世代的意氣昂揚,睥睨寰宇的青壯勇士們。文字遊戲,博君一笑:

漂鳥變遛鳥   面具變褲襠

永恒變舌吻   好客變騷浪

捨命拚押韻   姑娘秃光光

天驕八0後   網路肆猖狂

瀟灑E世代   管誰是爹娘

無知成大師   愚昧石敢當

肉麻當有趣   髒話昇殿堂

性學當文學   低俗當新創

後生撒筆歡   譯作色又黄

鄭君地下惱   馮唐何荒唐

泰老拈花笑   我鳥漂何方

奉勸大譯家   速速回書房

(1/4/16寫於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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