鮭魚與海燕  白先勇

評論

鮭魚與海燕

白先勇

生物界有些現象神祕而不可思議。鮭魚返鄉、海燕回巢,都是最撼動人心的自然奇觀。每年到了產卵季節,成千上萬的鮭魚群,從海洋洄溯,逆流而上,有時潛游數百里,最後返回到淡水河的原生地,產下魚卵,然後死去。這是何等莊嚴的生命循環儀式。然而鮭魚又是憑藉甚麼感觸導航牠們識途返鄉呢?據說是憑著嗅覺,這也不可思議。每年夏季,那些漂流天涯海角的海燕,成群結隊,好像身上裝了雷達似的,準確無誤飛回北極老家,產卵孵蛋,飼養雛燕,嚴冬來時,又舉家南飛,避寒去了。如此南北往返,千里迢迢,海燕也就完成了牠們生命的輪迴,是一種最原始幾近神祕的本能,促使這些魚鳥以堅忍不拔、強大無比的毅力尋找牠們的原鄉,完成宇宙間生生不息的使命。這的確是自然界最動人的故事。但如果有些鮭魚和海燕的家鄉遭受到天災人禍,巨大破壞,甚至毀滅呢?這些魚鳥恐怕也只得承受永遠漂流的命運,客死他鄉了。我想這類的鮭魚海燕為數也不會少。

陳少聰這本自傳體的作品《永遠的外鄉人》中提到鮭魚和海燕的漂流,大概也是她的自喻。她這本書所寫的故事,在某種意義上與鮭魚返鄉、海燕回巢有相通之處。她寫的是兩代人的流離,上一代始終無法歸返家鄉,老死異國,時隔五十多年後由下一代,陳少聰和她的哥哥、弟弟終於回到浙江及山東的老家,替他們的父母完成宿願。這也是一則感人的尋根記。

中國歷史悠長,動亂頻仍,在幾次改朝換代的鉅變中,總造就大規模的民族遷徙流亡,西晉東遷,宋室南渡,我們從《世說新語》、《東京夢華錄》,還有當時為數甚眾的詩詞中,可以讀到那些遺民對淪失的故國無窮無盡的哀思。上世紀中葉,國共內戰,又造成了一次天翻地覆的大流離,這次出國出走的流亡潮,人數之眾,區域之廣,史無前例。有兩百多萬中國大陸各省的人民東渡到了台灣。這群流落到台灣的「外省人」中間,有一大部分是國民政府的軍人,六十多萬各級官兵,以及他們的眷屬子女,這群孤臣孽子背後的故事,拼湊起來,是一部摧人心肝的悲愴史詩。陳少聰的父親陳智將軍便是其中的一位,陳少聰寫這本書是在替她的父親以及她的母親樹碑立傳。

我認識少聰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是上世紀一九六四年,我在愛奧華作家工作室念書已快畢業,那時少聰也到了愛奧華大學。愛大座落在一個小城,就叫愛奧華城(Iowa City)。全城以這所州立大學為中心,所以是一座大學城。剛到美國時,我在紐約的兄姊們知道我要去愛奧華相看愕然,怎麼跑到美國鄉下去念書去了。愛奧華是農業州。愛奧華城四周都是無邊無垠的玉米田。可是在這片玉米田中卻有一所文學重鎮:愛奧華大學「作家工作室」,由保羅安格爾(Paul Engle)創辦,是美國大學中最有歷史的一家。安格爾自己是詩人,所以獨尊創作。寫小說可以寫出藝術碩士學位來,當時美國僅此一家,這倒正合我意。「作家工作室」以及安格爾與聶華苓共同主持的「國際作家寫作計畫」日後竟變成了台灣及中國大陸文壇的麥加,兩岸知名作者幾乎都去過了。與我同時的有葉維廉、王文興、歐陽子,稍後有楊牧,還有聶華苓。聶華苓是「寫作計畫」的守護天使,她與安格爾攜手把「寫作計畫」辦得轟轟烈烈,愛奧華變成了世界文人匯聚的中心。八○年代中,聶華苓邀我回返愛奧華,在那兒我遇見從北大荒回來的丁玲,在美國玉米田中,驟然碰到白髮蕭蕭的「莎菲女士」,不禁陡然興起一陣時空錯置的感覺。

我是在聶華苓家見到少聰的,那時在愛奧華只有聶華苓做得出正宗中國菜,到她家我們都興高采烈。陳少聰人如其名,一看就知道是個聰明絕頂的人,好像樣樣都在行。她念過文學、神學,後來又轉心理,變成了心理治療師。她還會唱京戲,那時我們在一起時,鼓動她:少聰來一段!她就會露一手唱段《鎖麟囊》裡的〈四平調〉,唱得有聲有色。當然,少聰也寫得一手好文章。現在想想,在愛奧華最後那段日子過得還挺熱鬧。那時安格爾正在熱戀聶華苓,趕在後面喚她:Hua-ling、Hua-ling,興奮得像一個初戀的美國teenager。我們笑道:這下可見「東風壓倒了西風」。保羅安格爾和聶華苓無論在愛情或事業上都是最美滿的一對夫妻檔。

那時大家在一起,不會講起家世,大概家家都有一本難唸的經,三言兩語說不清楚。陳少聰這本「家族記憶」要等到她父母都過世後才寫出來。少聰父親是黃埔八期的軍官,資格相當老,當時在國軍中應該屬於嫡系的天子門生。她父親念過大學,有英文底子,所以很早就被送到美國深造,進入維珍尼亞軍事學院(VMI),是政府刻意栽培的國軍幹部。維珍尼亞軍事學院頗富盛名,有幾位傑出國軍將領畢業於此,孫立人將軍便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位。少聰父親本行是機械,在VMI專修運輸後勤,一九三七年回國,剛好中日戰爭全面展開,於是便投身抗戰,八年浴血,任職於第六戰區,輜汽兵團團長,兼任西南公路運輸指揮官,那一戰區滇緬公路上的戰火風雲,遠征軍遠征緬甸搭救英軍。那又是另外一頁可歌可泣的抗戰史。

抗戰八年,國軍的犧牲是慘重的,三百多萬官兵戰死沙場,連空軍都死掉四、五千,可見戰況之劇烈。但國軍抗日的精神是英勇的,前四年,孤軍奮戰,沒有外援,面對的是一個軍備遠為優越的強敵,「八一三」一仗便傷亡三十多萬,精銳盡喪,可是國軍靠著「血肉長城」終究還是把日本人擋住了。那時的國軍都有一個共識:那是一場保衛國家的民族聖戰,是這個共識,支持了國軍抗戰八年。參加過這場聖戰的國軍,不免都會有一份榮耀感,少聰父親陳智將軍當然也不例外,他的上司白雨生司令稱讚他「正直忠貞」。抗戰時期,國軍中有不少表現優秀的中級軍官,他們大都「正直忠貞」,要不然抗戰撐不了八年。以陳智將軍出身黃埔,學歷過人一等,戰後在軍中早該飛黃騰達,可是不旋踵,國共內戰又爆發了,這次國軍大敗,失去大陸。幾百萬淪落在大陸的國軍官兵當然命運悲慘,六十萬東渡台灣的,除了少數,日子也並不好過。少聰父親的情況更是特殊。一九四八年東北戰況吃緊,陳智將軍被派到瀋陽兵工廠當廠長,被共軍俘虜,後來千方百計逃出來,偷渡到台灣,哪曉得基隆一上岸便被特務人員抓了起來,關進了警備司令部的大牢,原來他在東北的同僚誣陷他,告他是匪諜,若非老上司白雨生、馮庸二位將軍搭救,可能送命。自此後少聰父親雖然恢復軍職,而且升遷少將,最後任職陸軍運輸學校校長,可是三年後,突然自動退役,黯然結束了一生軍職。據說被俘的紀錄如影隨形,一直跟著少聰父親,早該晉升中將,也因被虜事件受到阻礙。我知道有些國軍中曾任師長、軍長的將官,因為被共軍俘虜過,在台灣「永不錄用」,潦倒以終。且不管個人事業的得失,像陳智將軍那一輩在台灣的國軍官兵,內心深處,恐怕都有一股說不出口的鬱結、悲憤,大陸戰敗,打擊太過沉重,國軍內傷,難以復原,也無法痊癒。成王敗寇,連當年抗日的輝煌歷史也遭抹煞殆盡。中共至今還不肯承認國軍領導抗戰,而在台灣自己的政府對這段悲壯歷史竟然也輕忽漠視,甚至扭曲。陳智將軍退役後,在台灣一直鬱鬱寡歡。

九○年代,陳家子女在美國早已成家立業,把父母接到美國,預備讓他們頤養天年。不幸母親一到西雅圖就病倒了。此後長達二十年,少聰父親全付精力都在照看妻子。少聰與父親父女情深,父親的壯志未酬,一生委屈,晚年辛苦看在眼裡,痛在心中。這也是她這本書寫得最動人的地方。有一天少聰與父親到西雅圖外一個島嶼上,發現陳列了一艘從中國蘇州運來的舢舨木舟,年邁的父親,用手撫摸船沿,喃喃自語,久久不捨離去,少聰驚覺原來老父對太平洋對面那片故土仍深懷眷戀之情,她感悟到父親久居異國的失落寂寞。那時台灣已經開放探親,白髮蒼蒼的老兵們都湧回大陸各地的家鄉去覓找家人去了。少聰曾向父親提議,回鄉探親之旅,可是父親遲疑、猶豫,推說照顧母親不便遠行。事實上近鄉情怯,中國大陸對陳智將軍來說恐怕也是一片傷心地。許多老兵探親回台灣大病一場,還有因此送命的例子。當年西南公路的運輸指揮官始終未能返回他曾賣命保衛的那片國土上。

直到二○○四年,等到父母都過世後,陳家下一代,陳少聰與哥哥弟弟,終於回到了他們原生的故鄉,像鮭魚和海燕一般,橫渡太平洋。首站回到浙江臨海,尋尋覓覓找到他們童年住過的外婆家,五十多年後,老房子還在那裡,弟弟便在這間老屋裡出生的,他們進到屋中,庭中站著一個老年人,是他們幼年玩伴表弟小蘿蔔頭。於是記憶之門便從這裡打開,陳少聰的「往事追憶錄」,從回憶她的母親—她心中的美女—開始,點點滴滴,一直到書末結束,這群「永遠的外鄉人」最後回到了他們父親陳智將軍的老家山東,爬上泰山,到日觀峰上看到冉冉上升的朝陽,陳少聰拾起地上一把泥土,帶回西雅圖,灑在她父親的墓園上,心中告慰父親在天之靈,她代替他重返故鄉,完成他自己始終未能達到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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