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的鄉愁 姚嘉為

專訪

時光的鄉愁

姚嘉為

 -陳少聰以審美的視角寫作

車子駛上奧克蘭近郊山坡,瑪瑞湖的瀲灔波光,明澈澄靜,盡收眼底,游目騁懷,令人神清氣爽。作家陳少聰住在這裡多年,每天下山工作,如今已退休了。

室內的佈置充滿書香氣息,牆上的字畫中,有一幅楚戈的版畫,陳少聰說起一段往事。楚戈愛鳥,喜歡畫鳥,多年前到柏克萊陳若曦家中作客,聽說瑪瑞湖邊鳥兒多,十分嚮往,陳少聰駕車帶他去湖邊賞鳥。天色已晚,在湖邊繞來繞去,什麼也看不見。幾天後,楚戈來辭行,看見書房三面牆上都掛了畫,包括他的版畫〈鵬程〉,他指著空白的那面牆說:「我再給你畫張大的,就掛在這裡。」陳少聰這才注意到「屋裡的畫都是鳥的形象,全以飛翔為主題,看來該為自己做精神分析了。」她對楚戈說:「那天你沒看到鳥,今天可看夠了。」

                   色彩繽紛的書房

十多年後,陳少聰的書房裡的畫不再是鳥,而是花。

這是一間溫暖、亮眼、繽紛的女性書房。暈黃的燈光透過燈罩,灑在橡木桌上,將整個房間鍍上一層柔和的色彩。從窗戶望出去,春光明媚,後院小坡上佈滿藤蘿,紫色小花點綴其間,深橘的仙人掌花和粉嫩的玫瑰在春風裡搖曳。我想起她的散文〈窗〉:

「與其說我們住過哪間房屋,還不如說,我們在那裡的窗口看過外頭的世界。…人的一生有時似乎是由一系列窗的記憶組合而成的。」從文中的幾扇窗,我們看到了作者的人生變遷和內心風景,不無波瀾起伏,但筆下一逕雲淡風清,不惹塵埃。

書桌背面牆上掛了一幅美國印象派畫家Charles Courteney Curran的畫作,兩名十九世紀末期裝扮的女子,乘著小舟在一片荷花花海裡漂浮著。

書架上擺著雙親年輕時的照片。陳少聰的父親是山東人,出身黃埔,美國維吉尼亞軍校畢業,是軍中儒將,曾擔任陸軍運輸學校校長。她向來敬愛父親,「外表理智冷靜,內心充滿悲憫,待人寬厚,卻保持著距離。我極力向他靠攏看齊。」父親閱歷豐富,很會說故事,陳少聰得到父親真傳,從小愛說故事,後來成為作家,可謂其來有自。母親擅長歌唱舞蹈,在家鄉浙江臨海,以一曲<葡萄仙子>聞名,這項才華傳給了陳少聰,自幼她常在遊藝會中演出,到美國後,業餘拜師學習聲樂。在〈回憶長江水〉中,陳少聰寫母親與她是「兩個不甚相像的人…她(母親)性格熱情衝動,帶著率真與單純,動輒熱淚盈眶。」年輕時她覺得這是脆弱的表現,後來經過自我分析,發現對母親的愛,「在親情裡摻雜著疏離與叛逆的情意結,但在血緣與養育過程中,卻不自覺地因襲了母親的性向。」

時光與鄉愁

陳少聰筆下的東西很多出自於一種追憶的情懷。她覺得鄉愁往往是文學創作的泉源。不僅是地理上的鄉愁,更多的是時間上的鄉愁—一種追憶過往的念舊情懷,一份甜蜜的憂傷。她認為文學創作與時光方面的鄉愁是密切相關的。在〈文學與鄉愁〉中,她引法國文豪普魯斯特為例:他的一整部巨著《追憶逝水年華》所表述的幾乎全是這種對過往的追憶眷戀之情。在平常日子裡,我們早已習慣於遺忘,直到潛伏在意識底層的記憶,或因一個音符旋律,或因某種氣味的刺激,驟然勾起了濃烈鮮明的回憶,才突然從遺忘中甦醒過來。文學的靈感常常便是萌芽於這種時刻。

父母辭世後,陳少聰和兄弟走訪山東和浙江,替父母完成還鄉的宿願。2010年出版的《永遠的外鄉人》是自傳體作品,從童年的家鄉記憶寫起,一家人輾轉到台灣,成長求學的歲月,赴美深造,安身立命,父母移民美國後的老年歲月,以父親過世結束。人物栩栩如生,他們的人生故事交織成大時代的縮影,反映了兩代中國人漂流的命運──上一代因戰亂而遷徙流離,這一代自我流放而棲身異鄉。書名《永遠的外鄉人》,因為「既然終生為「外鄉人」,寫出來的東西自然而然的就充滿著漂流的色調。」

站在山東父親家鄉的田埂上,四下眺望,她的鄉愁更加深了一重:「真是滄海桑田啊,畢竟一個新的世紀已經來到眼前,將歷史的陳跡湮沒無踪。歷史在飛快地向前奔馳消失著。」

於是,在《永遠的外鄉人》的後記裡作者說,「為了不讓時間將往事遺忘掏空,我又拾起了筆,繼續把故事說下去。」

閱讀的心靈軌跡

書房裡有三類中英文書籍:文學、心理學與宗教,反映了她求學與安身立命的軌跡。

她在東海大學主修的是外文,畢業後獲獎學金到加州柏克萊太平洋宗教學院進修神學。兩年後回歸文學,獲愛荷華大學英美文學碩士學位。多年後,進入華盛頓大學主修社會工作,獲碩士學位,通過執照考試,在心理治療行業中安身立命,並開始業餘寫作。

文學啟蒙始於中學時代,在哥哥的引導下,她大量閱讀西洋文學作品,主要是十九世紀的俄國文學,托爾斯泰、屠格涅夫、杜斯妥也夫斯基、契訶夫等文豪的作品。中國的古典文學作品反而接觸得少,她覺得相當遺憾。

在許多讀過的西方文學作品裡,艾莎珂.丹妮蓀(Issac Dinesen)的短篇小說,如《冬天的故事》、《最後的故事》等等是她的偏愛。丹妮蓀是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極負盛名的丹麥作家,她的散文隨筆《遠離非洲》寫的是她在肯亞居住十一年的生活經歷,意象豐富,精神浪漫,她小說裡含蘊的神秘感具有治療和提升心靈的作用,陳少聰認為這是一種很高的文學境界。

由於主修心理學和社會工作,她喜歡閱讀容格(Carl Jung)的心理學著作,約瑟夫坎貝爾有關神話,心理與文化發展的演說。她也主修過神學,喜歡閱讀宗教性書籍,如聖經、六祖壇經和印度古典史詩。

陳少聰曾是張愛玲迷,後來不再著迷,因為讀多了她的作品,覺得太灰色,不免心情鬱悶,人生乏味。她有令張迷們羨慕不已的經歷─曾任張愛玲的助理,有一年的時間與她同辦公室。在〈與張愛玲擦肩而過〉中,對於張愛玲和自己的互動,有極細緻精采的刻劃。

在柏克萊加大中國研究中心初見張愛玲時,她是十足的張迷,「連話也不會說,也不敢說。我幾乎聽見自己心底迫切誠摯的呼喊:相信我吧!在我身上你會找到一個真正崇拜你了解你的知音!」後來深深體會到張愛玲的孤僻後,她「盡量識相地按捺住自己,不去騷攪她的清靜」,每天張愛玲快到辦公室前,她體貼地避開,等張進了辦公室後再回去上班。

一年後,她離開柏克萊,不無悵惘,「隔著一層板壁,我聽見她咳嗽,她跌跌沖沖的腳步聲。我是張愛玲週邊一名躡手躡腳的仰慕者。方圓十呎之空間內我們扮演了將近一年的啞劇。我是如此地渴望溝通與相知;而她,卻始終堅守她那輝煌的孤絕與沉寂。」

                    審美與心理分析

陳少聰的興趣很廣,寫作、閱讀、歌唱和藝術,寫作只是她美學方面的表達方式之一。作品以散文和隨筆為主,也寫短篇小說。散文多半從審美的角度切入,著重時光的鄉愁。小說擅於刻畫心理的變化,如〈心舞〉和〈小沙彌的頓悟〉,探索個人如何超越人生的困境,達到精神的昇華。

她寫發自內心對人世的感動、感慨與省思,重視文字的優美和音樂性。她注重作品的內涵,不喜歡過份強調技巧和形式的作品,認為最高的理想是提升精神境界,增加對生命的領悟。

她每篇作品都是千錘百鍊,力求精準優美,意境超脫。散文、小說、文學批評都獲得肯定,〈春茶〉獲1988年中國時報散文甄選首獎及吳魯芹散文獎,收入九歌文庫年度散文選;〈水蓮〉入選1983年爾雅年度小說選;文學批評〈清醒的夜遊者〉入選爾雅1984年文學批評選;〈尋找那隻古甕〉入選1990年九歌年度散文選。《永遠的外鄉人》獲2012僑聯文教基金華文著述獎。

旅行文學風行前,陳少聰以《航向愛琴海》一書榮獲1995年中國時報年度十大好書獎。從小她就對希臘著迷,看了許多和希臘有關的書,希臘文化對她有無比強烈的吸引力。她笑道, “我的前生大概是希臘人吧?”1989年她從希臘旅行回來,寫了兩篇文章,感到意猶未盡,又花了五年時間,完成 <黛爾飛煙雲>、<夢中的石獅>、<夜泊米珂娜思>、<拔摩島的呼喚>等篇。

這本具有文化內涵和文學深度的旅行文學,深獲好評與歡迎,2004年再增加兩篇新作,配上全新彩色圖片,再度出版,書名為《愛琴海迷航》。

她喜歡寫旅行文學,自由度大,不需花太多時間經營,因為已有架構和焦點,怎麼寫都行。可以是知識性的,注重歷史地理,如余秋雨,學識淵博,有透視力,能拓寬我們的視野;可以寫個人的感覺或趣味的探險,像三毛;也可以寫觀念,人際關係或印象。她寫〈戲夢威尼斯〉,如戲亦如夢,整個城市是一座舞台,人人是台上的演員,戴著面具,扮演自己的角色。

2006年出版的《有一道河從中間流過》,許多文章與旅遊有關,但並非一般的遊記,而是從旅行中的觀察,發抒文化感思和時空變幻的體悟,用文學的筆法剪裁而成。如〈回憶長江水〉寫第一次去大陸旅遊的感思,字裡行間充滿了文化鄉愁和對雙親的回憶與思念。

                       漂流與失語

漂流是陳少聰經常思索的主題,在作品中不時出現。她曾在一次演講中,談到在雙重語言與文化中寫作,面臨的斷裂現象。最初寫作時,有寫什麼和寫給誰看的徬徨,若寫家鄉的人與事,需從記憶和歷史中取材,寫來不免隔閡;若寫異鄉的遭遇見聞,又與國內脫節,讀者不見得有興趣。

語文上的混淆,造成近乎「失語」的狀態。這種混淆不僅是詞彙的運用,行文的順暢,對作家的思維還有潛在的影響。美國朋友問她,做夢時用哪種語言?她答不出來,體會到一個危機,夢中的語言來自潛意識,潛意識是文學藝術創作的溫床,如果那裏的語文混淆不清,失語的現象就太嚴重了,此後她刻意用中文記載夢境。

也許是受心理治療專業的影響,訪談中,她凝神傾聽,流露了解與關心的神情,但維持客觀的距離。她的作品中也不時出現對人物的心理分析,如思索外公的裝瘋賣傻,「恐怕骨子裡是個勘透事情的智者。他以出世之心遊嬉人間,嬉笑怒罵,….教人捉摸不透,他內心一定很寂寞吧?」她分析自己,寫作是她最重視的事,卻找種種藉口逃避,發現是「要求完美的心態」作祟,如今拿得起放得下,終於釋放了自己。

從事心理治療工作,有很多現成素材可寫,但她選擇有所不為。她認為,即使替人物改名換姓,也是在剝削病人。寫作不是題材的問題,而是視野和才華的問題。許多人生活多采多姿,但和寫作無關,作家不需要很豐富的生活經驗,有些優秀作家,如張愛玲和法國作家普魯斯特,生活面很窄,卻能寫出傑作。

她說,「心理治療專業沒有使我成為更好的作家,卻讓我成為更好的人,學會了同情和了解別人,當有一天,我祈禱時在爲別人祈禱了,我知道關懷不同了。」

(選自《越界後,眾聲喧嘩-北美文學新視界》(爾雅,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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