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落了又開 (陳少聰)

散文

櫻花落了又開

陳少聰

遊罷日本關西幾個景點之後,搭車西行,來到四國香川縣的丸龜市。朋友松本先生是阿敏讀書時代認識的多年老友。那時兩人都是初到美國留學的外國學生。讀完博士學位後,松本回國結婚,生子,繼承了岳丈家傳統的家業, 肩負起兩個私立中學總理事的職務。日子一晃就過去三四十個年頭,這兩個老友從青絲到白頭,始終保持書信來往。期間松本還曾來美國探望過阿敏和我。

有次松本在我們後山公園裏發現了帶有清香氣味的美洲月桂,他非常興奮。原本就是學植物的他,對這種日本沒有的東西特別感興趣,採了些種子回去試種,居然讓他種成了。這回來信上說,月桂長得高過牆頭啦,快來看看吧。許多年後我們終於來了。

松本的中學之一就在他和智子居住的丸龜市。另一所則在高松市。這所中學建在著名的丸龜市古蹟天守閣的斜對面。從教室的窗口即可望見高高豎立在山坡上的美麗古樓。這天守閣歷史悠久,早在江戶時代便開始建造了,幾度兵燹天災之後,又一再重建,直到1640年才定形成如今的面貌,它高六十米,從護城河到頂上的樓閣之間疊起多重石牆,斜坡呈現出扇狀的優美曲線。它是日本重要文化遺産之一。山坡上遍植櫻花,白色城堡秀麗的身影掩映於櫻紛藍天之間,形成一幅斑斓迷人的春景。

抵達丸龜城翌日,松本先生便邀我們一同參加了他們學校的開學典禮。典禮非常莊嚴,松本穿着一身筆挺的西裝,在臺上給師生們演講。禮畢之後,換下西裝,穿上便服,他便帶我們向天守閣進發。智子身爲教務主任,開學之日自然不便離開,只好留守坐鎮。但是她仍不忘事先爲我們講述了幾則民間傳說的天守閣神話。其中一則令人印象深刻: 話說這城堡前後的建造過程中,波折重重,屢次坍塌,最終有人建議說,神明需以活人作祭品,這城方才建得起來。於是乎隨即有群人暗中埋伏,等待下一個出現的倒霉鬼。正巧牆下來了個挑擔子的豆腐郎,這群凶煞一擁而上,把他殺了,將他埋在牆基底下。說來也怪,這城堡居然真的成功地建造起來了。說到這兒,智子放低了聲音說:從此以後每逢天下雨,城牆邊總有人聽見幽幽的嗚咽哩,人說那是豆腐郎在哭。

明知是神話,這故事聽了還是令人心裏發酸,怪淒涼的, 也教人聯想起孟姜女哭長城來。如果神話反應民族性的話,日本和中國這兩個民族性似乎都涵蘊着悲傷的情調。不過日本的民族性裏似乎還存在着一種頗爲弔詭的特征—–亦即剛烈與柔情融合一體、並駕齊驅的特質。美國學者 Ruth Benedict 曾於 1946 出版過一本研究日本民族性的專書,書名叫《劍與菊》。該書廣爲人知,也常被引用。書中說的正是這種矛盾的兩面性(譬如,日本人黩武而好美,傲慢而尚禮,呆板而善變,馴服而倔強等等)。這豆腐郎的故事似乎也涵蓋了劍與菊的雙重內涵。前些日在京都參觀二條城將軍幕府裏的鶯聲走廊時,也有類似的感受。地板的特殊結構讓人踩過之時,腳下發出如鶯啼般細細的聲音,感覺非常美妙,然而卻聽說這美妙的鶯啼之聲正是為了提防刺客入侵而設計的。在纖柔的審美情致裏隱含着殺機,而在蕭殺之氣中卻又含蓄着美的撼動。這,就是日本!

天守閣坡上前來賞櫻的人可真不少。松本說這幾天正是櫻花綻放的鼎盛期。男女老幼都出動了。櫻花樹下簇集了一組組賞櫻的人,個個攜家帶眷,唱著歌,吃著糕點。地下鋪着各色各樣的毯子,色彩繽紛,幾乎可與櫻花競豔了。

日本人愛好櫻花崇尚櫻花的熱度是出了名的。老早我就聽說過,每年櫻花盛開時,甚至還會有人選擇跳火山自殺,爲花凋殉葬,以自己的生命爲絕美作註腳。我問松本現在還有沒有人這樣做?松本沒正面問答,卻笑著反問我:“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們日本人很瘋狂?”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也沒正面問答他是或不是。接着他指着半坡上開得璀璨無比的粉白色櫻花,又道:“這種粉白色的櫻花是我們日本人的最愛,你知道爲什麽嗎?”不等我回答,他又說:“因爲這種花開得特別燦爛,而且花期最短,盛開之後緊接着凋零得也最快,這正合乎我們日本人對生命的想法。我們日本人實在有點瘋狂,專門欣賞短暫的東西。”

“我知道,你們追求生命的強烈度(我用的是英文裏intensity這個字),”我插進來說。

“倒也未必完全爲了強烈度” 松本說,“而是因爲我們日本人覺得生命及萬事萬物都存在於一種無常的狀態,一切都變化多端,無從掌握, 所以我們盡力去培養無住之心(他用英文detachment一字來代替佛教辭彚裏的無住),以此來勇敢面對以及正視生命的有限性和死亡。”

我心裏想,日本人的文化未免有點弔詭, 因爲生命無常,他們就索性也來參與這無常,不惜拿自己的生命一起賠了進去?我只心裏想着,沒說出來。我們中國人也很明白無常之理,但卻因此更珍惜生命之短暫。俗語說,好死不如歹活。黛玉葬花表達了對人生短暫的悲歎,但並未因此自殘。日本人的邏輯卻正好相反。看來我們的民族性畢竟是比較傾向妥協的,而且,也比較曠達;而日本人卻絕決得多,偏激得多。我不免懷疑他們是不是做得太過火?記得多年前看完日本“忠臣臧”這部電影後一位美國朋友的評語:“我真不懂日本人的邏輯,這些日本武士好像總想找盡理由要把自己殺了才甘心似的。”我把這句話重述了一遍給松本聽。我們三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到達了頂上, 天守閣近觀尤其秀麗,白牆黑瓦,線條分明,稱托着四周的粉紅色櫻花和松柏、藍天。遠方濑戶內海的海水四下環抱着,內海外圍是起伏連綿的山巒和周邊的讚岐平原。山的形狀呈多樣性,最醒目的一座叫飯山,因爲它的頂上高高圓圓的,就像一碗盛的滿滿的米飯,很是有趣。還有一個叫象頭山,也是因形命名。極目眺望四野—-藍天、白雲、蒼綠的遠山、精巧的橋樑、漫天紛飛的櫻花—-實在是人間美地。我們衷心爲松本高興能在這裏成家、立業、終老。

松本又帶我們走到山崖邊,指出他的中學所在地,遠方一塊樹林密集之地的旁邊,有個紅色的屋頂,那是他和智子的家。樹林裏有個他常去參拜的小型神社。松本一臉的安詳,緩緩說道:“每年新年的大清早,我和智子、女兒,都會先上這裏來看日出,看着太陽慢慢從山那邊升上來,然後我們會朝着飯山拜一拜,再下山到樹林中間那個小神社裏去參拜,然後回家,開始這一年的生活,年年如此,這是我每年必行的開年儀式。”

這樣平靜恒常的人生,聽來叫人有種莫名的感動。阿敏讚歎道:“好幸福啊!我覺得當年你作的抉擇完全正確。那時候你曾經爲這件事掙扎了好一陣子,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回國。現在看來你的生活十分充實,教育祖國的子弟是多麽有意義的事。”

此時山下寺院裏響起了一串鐘聲,悠揚幽遠,在清澈的晴空中回旋。我們屏氣凝神傾聽,直到鐘聲靜止。松本接着說,“我現在也覺得我的抉擇是對的。那時候確實很猶豫,因爲我一直有心要做個傑出的植物學家,學者。要不是父母堅持我回國接下這份差事,我一時恐怕不會回來。”

阿敏說,“你回頭看看,你這一生過得多麽值得啊, 這樣才是真正的人生嘛——能夠長久住在自己生長的土地上,撫恤家裏的老人,爲他們好好送終,全心全力培育後進,辦教育……老實說,我很羨慕你,要不是當年中國分裂了,內戰頻頻,我的父母因此攜家逃離了中國大陸,我想,我也會選擇紮根在自己的土地上的。”

我在一旁自忖着:試想如果自己一直留在國內,難以想像,我日後的成長以及現在我的人生會是個什麽樣子。如果我能夠從文革的劇烈鬥爭中倖存下來的話,那麽現在我也很可能在國內某地教中學吧。

如今蓦然回首,方才頓時驚覺,童年的遭遇早以注定了我們日後一生的道路。長年以來我們習慣於自我流放的寄居生涯,不知不覺間,早已把他鄉當作故鄉了。

我們的日本朋友在櫻花的開落裏看到了生命的短暫與凋零;卻在他的生活裏活出了平實與恒常,而我和阿敏在花開花落、四季輪替中,體會到的又是什麽呢?我想,不外是五分隨緣五分曠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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