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照 (陳少聰)

散文

舊照

陳少聰

近年來,我發現自己越來越不喜歡照像了。有些女友甚至說他們簡直害怕拍照,害怕看到相片裡的自己一天天地變老變形。所以不照也罷。女性們深悉此理,惺惺相惜。

其實除此之外,我對照相一事早已有所疑慮,也可說有過一次意外的穎悟。許多年前在一個鄉下小鎮裡,我與朋友無事閒逛, 偶爾碰上一個跳蚤市場(即美國常見的舊物擺攤會)。在好幾個攤子上都看見一疊疊發了黃的舊照片。相片裡的人很多都是半個世紀前的人物。好些人身上穿的是二十世紀初年的服飾,看來都可以歸類為古人了。他們個個表情嚴肅認真,不苟言笑,雙目屏氣凝神地注視著鏡頭。我看著看著,禁不住心中為他們叫屈,心裡想,他們和擺攤子的人彼此之間未必有任何血緣上的關係吧?相中人是如何流落到這步田地的呢?。其中這一個個紳士淑女是如何四處飄零,才淪落成為小鎮街頭的遊民的呢?

這時不免聯想起家中櫃子裡堆積如山的相本,開始為它們的命運發起愁來,誰知它們會不會有朝一日也陰錯陽差地淪落到與眼前的先民們們同樣命運呢?不免心中一凜。

儘管如此,幾十年來依舊未曾斷過拍照的習慣,祗見相本有增無減。出門旅遊時拍得尤其多,總想教美的瞬間永久留存在我們生命之中。但我們同時又明明知曉這不可能。所有眼前的美感,最終都將化為明日的雲煙與泡影,我們卻明知故犯,何其矛盾!說來說去,不就是為了一個“捨不得”嗎?我們既捨不得捨棄,也捨不得遺忘。

遠在德國的老友安妮不幸摔了一跤,住在醫院的復健中心有半年了,遲遲未能康復。安妮今年已是九十高齡,親人朋友們或已離世,或散居國外,幫不上忙。我們之間的越洋電話遂成了她生活中有限的生活滋養之一。 但是因為她聽覺衰退,記憶力差,我們的對話不免越來越空洞重複。一天我突然想起安妮一向的習慣:她總是拿有趣好看的明信片當作信紙。她每到一地,一定會買些當地的明信

片來寫信。我的抽屜裡,如今還存著一大堆過去安妮夾在信封裡寄來的明信畫片。此時我靈機一動,心裡想,我何不用安妮一貫的方式來與她交談呢。這樣既可回憶過往,給我們添加許多有趣的話題;又可以激發安妮的思路,讓她藉此重溫回顧她的一生。我從她從前寄給我的舊相片中搜索出幾張關鍵性的舊照來寄回給她,此後每次在電話上便用這些舊照上的影像作話題,與她隔洋聊天。

看了我寄去的舊照,安妮的反應出乎意外的興奮。她在電話上大聲嚷著:啊呀,我那時怎地這麼年輕啊,她說。那張照片是我為她拍的。那時我們兩人都是太平洋神學院的學生。安妮四十出頭吧,和藹的面容,短短的金髮,淡褐色的眼睛,戴一付銀框的近視眼鏡,一臉的陽光,不笑的時候也像在笑,是個典型的日耳曼女子。照片裡的她正好奇地凝視著樹枝上的一串蘋果, 表情十分有趣, 背後是柏克萊後山春天的景致。相片所傳達出來的歡愉氣質,很有一股感染力。

那時候我是個剛從台灣來的黃毛丫頭;安妮則已經在美國居住了近二十年了。我們結識之時,她剛剛回校攻讀神學博士學位,專修宗教倫理學。太平洋宗教學院的外國學生不多,女生更是寥寥無幾。我和安妮因為有很多音樂和藝術方面的共同興趣,自然而然地成了忘年之交。此後的四、五十年裡,天涯海角,始終保持著聯絡,從未間斷,這是緣分,也是堅持。安妮當年開的是一部高齡的德國大眾牌龜甲車,上了馬路,各種聲音都會同時出現,煞是熱鬧。週末安妮常邀我和她去後山走路、野餐。我樂得跟她到處跑。那陣子伯克萊四周的樹林小徑留下了無數我倆的青春足跡和歌聲。我還記得她從小藤籃子裡拿出來的乳酪和麵包比什麽都香。

相隔萬里,當我和安妮談到這張照片之時,我們二人似乎都一下子年輕了起來。剎時間,那一段鎏金的青春歲月,連同當時求學的艱辛苦辣,一股腦地向我直冲而來,耳邊似又響起了我們爬山時常哼的登山歌曲、、、頃刻間幾十年前的情景轟然湧上心頭、、、

在太平洋宗教學院只讀了一年書,我便離開了。安妮卻繼續留下來,直到拿到博士學位。她到處求職都沒能成功,也許那個年頭裡女性不容易在教會獨當一面吧,也可能安妮的德國口音太重,不適合作一般美國教區裡的牧師。最後她只好回

國。在法蘭克福附近她找到一個很適合的工作,獨當一面主持一個路德會教會,

同時兼任教會信眾的心靈輔導師,安妮在這裡一待就待了二十年, 直到退休。

我挑選出來寄給她的另一張照片讓我回憶起和安妮同遊巴黎的一些細節。我們租的公寓與雨果舊居隔鄰。在一個小樓上。我們在那兒住了一個禮拜。白天出門看畫,看雕塑,逛花園,晚上到巷子口去買鵝肝醬和醃田螺來下酒, 日子過得再愜意不過。離開巴黎前一天下午,安妮突然提議想去參觀巴黎聞名世界的名人陵園拉榭池先賢祠(Pere La Chaise Cemetery).說時聲音特別輕,大概怕我嫌她的主意太晦氣,哪兒不好去,要去看墳墓。她哪儿知道我對此名勝早已心儀久矣,只是在旅途中沒想起來。經她這一提,趕緊從榻上一躍而起,怪她不早提,遺憾此時已喪失了一截大好時光。

匆匆趕赴,終於爭取到一點時間,趁天黑關門前總算瀏覽到了陵園的一個角落。很慶幸居然讓我看到了蕭邦和王爾德等幾位大師的永久居處。蕭邦的墳頭放滿了鮮花和卡片,崇拜他的少女們在卡片上直訴愛慕之意,令人動容,也令人詫異驚奇。但驚奇的還在後面:不遠處的王爾德陵墓是用大理石塑成的人面獅身像,整面大理石壁上,竟蓋滿了紅色的唇印,顯然是多情的女性遊客們留下的。身為同志的王爾德,不知哪兒來的這等艷福!

這時安妮已悄悄溜到另一邊僻靜的角落去了,祗見她默默地佇立在一個石鑄的亭子邊。石亭子上端,雕塑著仰臥的一男一女,雙手合十,身穿僧袍。經安妮解說,方知男的是中古世紀名聞遐邇的的才子Peter Abelard, 手屈一指的偉大神學家、哲學家,同時又是有名的詩人。他身旁的修女乃是一代才女、精通數種古典文字的名媛 Heloise。他倆的戀情遭到女方親戚監護人的殘酷破壞而告終。更不幸的是同時Abelard還遭人閹割,真是情何以堪! 最終當了神父,Heloise 則做了修女。幾個世紀之後,他倆寫的一百多封情書被人發現,出版之後轟動全歐洲,直到現在依舊廣為流傳,聲名遠遠超過Abelard 的神學鉅著。

我趁安妮在亭子前流連徘徊之際為她拍下了這張難得的照片。後來再看此照,依然感覺得到安妮當時那一股惆悵與黯然,不免令我懷疑此情此景是否勾起多年前的一段往事?她曾告訴過我,她年輕時離鄉背井遠赴美國,為的是她在德國結識的一位美國牧師。她沒說那個人後來到哪兒去了; 而我也沒問。安妮終身未嫁,與這樁事可能有著密切的關聯吧。我們在巴黎那年安妮已屆初老之齡,難道她對愛情依舊未曾參透碼?愛情難道真是如此刻骨銘心?

我還沒來得及和安妮談這張照片呢,一連好幾天打電話都沒人接,我有個預感:安妮可能走了。後來護士說,她的床頭留著好些舊照片。我始終沒機會追問安妮這段往事的細節,遺憾嗎?也許,但也不盡然,畢竟,這一切都過去了。

遙遠不等於湮滅;

長久未必等同遺忘;

這些舊照將來不知將流落何方;

將來在他人眼中,我們或許都只是一張張發黃的照片、、、

但此生種種確曾發生,歷歷在目。為此,我還要捧著我的相機,面對著這幻夢人世的種種喜怒哀樂, 一次次按下快門,為我們這既漫長又短暫的生命作證:我們確曾生活過,愛過,笑過,哭過、夢過、、、

有一天當我離去,我將記取, 這人世曾經給予我們的, 是如此這般繁華,這般豐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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