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裡的語文潮流 (士玲)

評論

寫作裡的語文時尚

傅士玲

-寫在「於梨華精選集」出版後

我們都知道,眼前流行的一切終將成過眼雲煙,然而我們可能不易察覺,書寫記錄下來的一字一句,那些自己再熟悉不過的語文,終有一日會變成珍貴史料,尤其是寫實主義的文學作品。

文學之可貴,係以原創想像力描繪、辯證人類普世的價值與共通的苦樂,透過文字媒介,文學因此保留了當代的語文時尚,呈現某個時空維度裡的人如何思考。語文時尚,如衣帽鞋包,反映著人們食衣住行育樂之喜好,潮流褪去之後,便成時間洪流裡褪不去的一頁頁文化史。2015年春,於梨華的十八部小說、散文作品開始進入再版排程,在參與編輯工作時,我們所有編輯人員深深體會到,書寫價值歷久彌新的老作品,在時空變革後重新問市,竟為我們保留了許多珍貴的語文時尚。

我們今日熟悉的「的」、「得」、「地」三者的用法,在《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初次付梓的五十年前,並未形成制式化,因之,「吃的多」與「吃得多」分別代表文學家心中兩種不同的情況。時移事往,多種版本陸續問世以來,一些用法被盡職的編輯們在「追求整齊完美的體例」無意間消滅了。

作為編輯,一度很掙扎,很想努力恢復原貌,然而為了顧全未來「於梨華精選集」所有作品擁有相近、易讀的體例通則,我們與作者研議再三後完成目前文本,盡力保全文學家原創的語文風格;它完整呈現受西方文法影響下所有格的使用,絕大多數形容詞不省略「的」,也百分之百保留作者刻意在同一句子或段落重複多次使用的人稱代名詞。此外,在繁簡體與網路紛陳的各種版本中,您手中這本《又見棕櫚,又見棕櫚》的斷句和分段,是唯一由作者親自審定的,它擁有文學家想營造,屬於「沒有根的時代」的焦灼或忐忑,所以有些段落特別長,有些人物話說得特別特別多。

短篇小說集《黃昏,廊裡的女人》,由於梨華親自選入六篇作品,它們的創作時間橫跨二十餘年間不同版本,為求精選集用字統一,不得已也做了取捨,最明顯的是,女性第二人稱代名詞使用「妳」取代「你」。我們特別在「編輯室的話」中寫出來提醒現在的讀者,因為「妳」的出現標註了女性意識的萌發,也代表中文受到西方文字的影響有了陰性陽性之分。1966至1989年陸續出版的原作裡,80年代以後的版本才開始使用「妳」。

另外,外文名稱的中譯名多年來歷經不同更迭,除了一些大家熟悉的地名之外,我們多數保留原作的用法,在必要處加註說明,力求既能保留語言的歷史意義,也能親近現在的讀者。除了字詞本身反映出寫作時代,文學作品所描述的議題,也是我們見證意識活動變遷的一面鏡子。

〈黃昏,廊裡的女人〉寫一對女性好友,美人遲幕才揭發彼此自年少便暗自較量的各種祕密,更揭發了外遇和非婚生子女的往事。多年來曾謠傳賣座港片《最愛》係根據此文,實則該片張愛嘉導演乃英雄所見略同,也代表同類故事在現實世界並不罕見,但於梨華的原作寫於60年代,一個相當保守的時期。

〈姐妹吟〉寫兩姐妹細小敏感的恩怨,也寫姐姐留學生紮根美國的人生感慨,兼及在華人家庭文化中,父母親戚三姑六婆習慣加諸予人的品評閒語。故事中,中產階級當時的生活細節、臺灣經濟起飛初期商人的經濟條件,都成了詳細的一篇臺灣史料。

〈馬二少〉將不同時期、不同原因、來自不同地區的美國華人聚集在一家小禮品店。台裔美國人與中裔美國人在新大陸的碰撞、華裔美國第二代跟父母的文化衝突,文學作品提供了特寫記錄。〈等〉戲劇性描述了有男友的女性為了取得居留與金錢的安定感,嫁給洋人,在當今華人移居海外仍是停不下來的浪潮中,這類移民自困愁城的愚昧,唯有文學作品能細膩傳達。

於梨華第一部長篇小說《夢回青河》,首刊於1963年,在付印成書前曾一面連載一面成為紅極一時的廣播小說,之後更被改編成電視劇。當時,於梨華早在美國定居,距離1953年赴美留學已逾10年。異域生活倍感思鄉,她懷想故里山河,將童年與少女時期時代戰火動亂也融入其中,人物角色是虛構的,情節是想像的,但故里的風土人情習俗是再真實不過的,思鄉情愁也無半點矯飾,真情流露的浙東方言時時浮現。寫實主義的文學作品巧妙為世人留下寶貴資料,我們才能有滋有味知道浙東在正月初一早晨要吃湯圓。雖然,語言的「地域性」特色如今看來不那般明顯,但在民國五〇年代以前,地域特色確實是文學顯現獨特個性的元素之一。

《夢回青河》形式上是個大時代大家族裡的婚戀悲劇,有中國傳統特有的章回小說的影子,因此也觸及道德與善惡的辯證。然而,《夢回青河》最特殊的是,具有於梨華創作時西學為用的本質,寫作技巧並非沿襲章回傳統,成為五四之後華文寫作融合傳統與西化的範本。她擅長以小攝大,藉著平凡人物的遭遇探討人類普世的善惡煎熬,貫穿全書的「自私」問題,小則擾亂著男男女女的感情關係,大則攪動著權力和國族之間的爭鬥。讀罷掩卷心情沈痛,在那個抗日結束國共內戰的混沌年代,究竟,是人性在大時代巨變中被撕裂得更徹底,或者,是人的猙獰讓時代變得瘋狂?《夢回青河》以文學作品之姿映照歷史,提出了值得深思的好問題。

《小三子,回來吧》是個令人讀來萬分沈重的悲劇,探討的是驚聳的議題:親人性侵。整個事件還涉及中西文化親子關係的差異。在它初次成書當年曾備受責難,有人說於梨華應該隱惡揚善,有人批評於梨華寫作露骨……姑不論那個年代保守與否,試問性侵、性騷擾在人類社會中可曾因民風保守時隱惡揚善而減少過?

二十一世紀的現今,性早已不是禁忌的字眼;網路上,電視上,無時不在顯露它,談論它。唯有在暗處角落無以計數的受害者不能談論它,因為創傷都會在一開始令他們自己感到「羞愧」、「難以啟齒」,真正鼓起勇氣啟齒,便又如身歷其境再受害一次。

華人的社會注重行禮如儀,強調互敬互信,但這卻不能防範人性的惡穿梭道德規章之間。小三子的故事讀來令人萬分遺憾,加害者顯然有恃無恐,深信惡行不易被揭穿。最大遺憾莫過於整個環境與文化背景,都成了幫凶。若文學作品不能赤裸裸探討這樣的惡行,文學對人類的惡行保持緘默,文學不也成了幫凶?那樣的文學還能有最大的價值嗎?

也許,你會不習慣文學作品「說話」的某些風格、某些方言,但這正是文學最值得珍視的藝術價值所在,是文學家之所以能在青史留名的標誌;它一開始「說話」,您就能辨識出是誰。當強大的心靈開始說話,這活如流水的語文時尚,每每在光陰的大河裡轉折出海納百川饒富趣味的變化。正是透過於梨華漫長創作生涯中逾八百萬字的作品,我們才能欣賞到這同一支筆下的語文流光歲月。文學,不止是文學。(寄自北維吉尼亞州)

(原為短文各刊於「於梨華精選集」不同作品,2016年3月30日重新整編修訂。)

附註:《小三子,回家吧》最早在臺北中華日報和紐約的世界日報同步連載,1996年11月由台北九歌出版時更名為《一個天使的沉淪》,2015年初於梨華修訂內容時決定改回原名,收入「於梨華精選集」。

 

Leave a Reply

  

  

  

You can use these HTML tags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

Current month ye@r da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