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蓮 (陳少聰)

小說

水蓮

陳少聰

趙宜的車子上了綺薩湖的浮橋,首先躍進眼簾的便是那一簇簇聚生在湖上的水蓮:白的、粉的、乳黃色的,一朵朵婷婷地托在濃綠的蓮葉上,穿插在水草浮萍之間,一環環地直向湖心漾開了去,趙宜的心不自禁的猛跳了一下。

雖然這景致已不只第一次出現,每次都會使她驀然心驚,在歡悅的感觸裏卻又摻著些許悵惘似的,那是一種幾乎覺察不出也無法形容的一絲幽幽的情懷,同時某種遙遠的飄忽的哀愁,也漸漸自心底浮升……。

* * *

這是星期五的下午,每週這一天都是去康乃馨小鎮心理診所上班的日子。週末在即,趙宜的心情也特別輕鬆,在那小鎮的診所裏,只有她和做實習生的助手兩個人,沒有平日在總院工作那麼繁重拘束,而且病人也不多。一下午預約的病人只有三兩個,下班早時,她還跑到田裏去採草莓帶回家。

在鎮上的病人之中,有一位長期顧客羅根太太,這位太太早已成了鎮上人的笑柄。她樣子與眾不同,而且嘮叨得教人不耐煩。但趙宜不知怎地反倒很喜歡這個病人。儘管她的病症很古怪,甚至荒謬:這病人成天抱怨說她喪失了記憶。自從她生下第四個孩子之後,十年來她便沒有正常過。她總是一天到晚嘀咕說她簡直不記得過去自己是甚麼樣的人。

趙宜來康乃馨鎮之前,羅根太太已經不知見過多少精神科醫生了,也吃了不少藥物。羅根太太平日行為並無反常現象,過的是鄉間一般主婦的日子,燒飯洗衣,做不完的家務。先生是加油站的汽車修理工人,兒女們也都進中學或打工去了,只剩下十歲的小女兒在家。

趙宜回想起頭一次見到羅根太太,那是一年以前的春天。那時趙宜剛開始接任康乃馨診所的醫務工作,她的車爬過了小山崗,再進康鎮,一路的桃花李花盛開著,田裏好些隻乳牛在吃草。整個康鎮的市區不過是半哩不到的一條街而已,街上總共只有兩個飯館,一家酒店,一個郵局,一個診所,一個雜貨店,還有的是一家菜市場,一家加油站,兩個小舖子,半個美容院,還有一個教堂,當然,還有著名的康乃馨牛奶廠。

有一個星期五下午,那時趙宜剛到康鎮不久。才停了車,遠遠的看見診所門口桃樹下站著一個長頭髮的中年婦人,凸出一個胖胖圓圓的肚子,在她那個緊緊繃在肚皮上的黑色T恤上,畫著個好大的白老虎頭。趙宜禁不住多看了她兩眼。

趙宜進了診所門,這婦人也隨著跟了進來,原來她就是預約好來看病的羅根太太。趙宜早已翻越過她的舊病歷,對她的「病況」一點也不陌生。

面對面剛坐下,不等大夫開口,羅根太太就像錄音帶似地又開始播放她那著名的說不下千變的「語錄」:

「大夫,你想我是不是患了『記憶缺失』症?自從十年前我生了我的小女兒安妮之後,我就得了這個病,變了個人了,一直沒好過。人家說是精神崩潰,到底什麼是精神崩潰呀?會不會好呢?大夫,你想我的記憶力有沒有重新回復的一天呀?」

趙宜囑病人詳細形容她所謂的「記憶缺失」是怎麼個情形,問她記不記得小時的生活、父母兄弟等等,以及婚後的生活等等,趙宜拿筆在病歷檔案上詳細地記錄下羅根太太說的一切大小細節,並且也注意觀察她每說一件事時的表情聲調。

「那些事情我倒是記得的。」羅根太太說道,「但是我記得的好像只是事情的輪廓而已,不太像是真的,也不像是我自己的生活似的。大夫,你懂的我說甚麼嗎?」

趙宜搖搖頭,一味認真聽著,一邊仔細觀察羅根太太的表情,見她一臉天真,而她的灰髮和皺紋又像是五十開外的人。她除了衣著滑稽說話略帶荒誕之外,倒看不出患精神分裂症人一般有的痕跡。

每次羅根太太來作心理治療會談,說的總是千篇一律的這些話:

「我甚麼也不記得,這樣活下去真無聊,我活在世間,總覺自己像個陌生人似的。家裏的人外頭的人,大家都取笑我,說我莫名其妙。為什麼她們都不懂呢!為什麼沒人相信我說的話呢!我說我不了解日子是怎麼過的,過去這些年是怎麼過的,這些年來日子昏昏忽忽地過去,生命好像從我身邊溜走了,而我一點也不記得到底這些時日裏發生過甚麼,我怎麼好像什麼感覺都沒有……」

* * *

這樣想著,趙宜的車已駛到浮橋中心了,方才那一簇簇的水蓮的影子,留在心裡甜甜的,教她無端地興奮起來,隨即她不自覺地哼起了一首歌,是個好久不哼的調子──托斯里的小夜曲。一剎那間她的記憶陡地跳到廿多年前遙遠的臺中公園……

時間是夏天的黃昏,她站在台中公園的蓮花池畔。晚霞逐漸向晚。公園裏的人慢慢地離開了,天邊還留有一抹緋色的雲,遲遲未散去。空氣滑潤得幾乎帶一絲潮濕。公園水池旁的蚊蚋之類可不少,不斷往趙宜的袖子裙裾裏鑽,害得她非不停地掀動她的裙子不可。那天她穿的是新做的粉紅夾淡灰條子的蓬蓬裙,白府綢綴白紗邊的圓領白襯衫,鏤花涼鞋。她在蓮花池畔兜了一個圈又一個圈,徘徊了半晌,踟蹰地不忍離去,一心只盼望奇蹟出現,盼望她期待的人會湊巧在那叢矮樹邊,或是通向涼亭的小徑上忽然地出現,或許夾在一對騎單車的人中間也說不定……

他並沒約定在這兒見面,他來信上只說一個星期之內將隨父親到她住的城,沒說定哪一天會到。信上說他會透過她隔壁鄰居小玲通知她何時見面。他是小玲的表哥,小玲是趙宜的密友。這當然是他們三人之間的祕密,說什麼也不能讓家裡的大人們知道她有男朋友,因為她還不滿十七歲呢,而那時他也不過十九歲。

那幾天一吃完晚飯趙宜便溜出門去了,她告訴母親說她要到學校去排演話劇。一溜煙地她連跑帶跳地直奔到臺中公園,就在蓮花池畔期待著,一心盼望他會意外奇蹟般地出現在公園的某個角落,出現在她眼前,她的目光不曾放過任何一個瘦高穿黃卡基制服的身影。

到了第三天的黃昏,趙宜終於因為長久的期待與渇望而變得異常焦慮不安了,甚至連胃也開始隱隱作痛。她寞落地在一個石頭板凳上坐下,這時眼睛也有點潮濕了。就在這一刻,她突然聽見了托斯里小夜曲的旋律,發自於附近某位遊客的收音機,那樂聲是如此的甜蜜,如此的纏綿,一時竟使趙宜忘卻了自己的悵惘。她坐在那兒靜靜地聽完了這一曲,隨即站起身來,離開了蓮花池畔。不過那一整晚,托斯里夜曲的旋律始終在她耳畔縈繞不絕。

* * *

這段記憶發生的時間距離如今已有廿年了吧,然而多少年來,每年趙宜無意間聽到哼起這首曲子的時候,當年蓮花池畔的回憶,連同當時的心緒,便立即重又強烈地復活了,濃烈的程度,教她幾乎嗅得到公園裏的草香,並且重又看見那粉白淡綠的蓮花瓣在晚風中舒展著……

像這麼濃烈感應,每次也不過發生在倏忽飄渺的幾秒鐘之間而已。事實上過去這廿年裏,趙宜極少想起過這件往事。當年那個十九歲穿制服的男孩子如今不知身在何處,那段淒美甜蜜的初戀情愫,也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再一想,過去這廿年點點滴滴是怎麼過的,倒使趙宜十分迷茫起來,她目前所能記得的,不過是一連串的地名、人名、年表罷了,再就是些籠統的概括性的形容詞了:譬如說那些年日子是「艱苦的」,那些年是「順利的」,或是「不幸的」,或是「快樂的」。但是把這些形容詞和那些地名、人名、年表加在一起,就能代表她廿年生命的總結麼?想到這兒,趙宜忽然惶惑了,悵悵然若有所失。

車子過了浮橋之後,又向東行走廿哩,越過一個小山崗,就進入滿是桃樹李樹的康乃馨鎮了。這一下午托斯里夜曲的調子不斷地在耳畔迴旋。到了診所門口,羅根太太早在那兒等著了。

* * *

今天趙宜對羅根太太的感覺似乎跟以前不大一樣,面對面坐著時,她彷彿覺得隔在兩人之間的一層層霧像帷幕般逐漸在揭開。

羅根太太又一如往常地開始她錄音帶似千篇一律的講辭:

「趙大夫,大家怎麼都不相信我說我喪失記憶呢!我委實不記得我過去究竟是怎麼樣的,我真是再也無法像從前一般地體會生活中一切了,反正就是不像從前那樣,生命就這麼一日日的溜過去了,我覺得好麻木似的,以前頗為在意或興奮的事,現在都無動於衷,這樣過活多沒意思啊……」

趙宜深深地注視病人淡棕色的眼睛,她在羅根太太的眼神裏意識出了一個人生命的過程,一如她清晨攬鏡,在自己的眼神中看到了過去歲月的痕跡,又如方才在綺薩湖邊的蓮花叢裏重新窺得自己逝去的遙遠的青春。

趙宜第一次用羅根太太的名字稱呼她說:

「露意莎,往日的歲月早就逝去了,很難再捕捉回來,如果你認為這就算記憶缺失的話,那麼人人都患有這個病哩,我也是的。」

「真的嗎?」羅根太太睜大了眼不信問地問。

於是趙宜破例地把今天由水蓮花勾起的回憶講給她聽,平時作心理醫生的原則是不該談自己生活的。

「露意莎,我今天忽然明白了你所謂的記憶缺失症指的是甚麼,我覺得你說的症狀好像並不是記憶力本身的問題,你說的明明是想教過去的感覺重新復活,當時種種細微的或強烈的感覺體驗,你渴望能重新深刻地再度去感受,但這事實上是不可能的,你因此覺得失望,覺得痛苦,你把這個叫作記憶缺失,是嗎?」

露意莎專注地聽著,似懂非懂,遲疑地點了點頭,隨即頭低了下去。

當她重新抬頭時,眼眶裏噙著淚光,她把眼光移向窗外,遠遠看得見一片綠油油的草莓場,夏陽爍爍地照在翠綠的田野,遠處有些乳牛在田裡搖著尾巴,玻璃窗上有個蜜蜂嗡嗡的像唱著什麼歌,趙宜這時彷彿又隱約聽見托斯里的旋律在屋子裏裏外外四週迴旋……

羅根太太的目光由草莓場上收了回來,一時像是記起了什麼,一口氣地說:

「那一陣子每年夏天我們都去採草莓,採櫻桃,成筐成簍的扛回家。然後我一口氣把它們做成果醬,瓶裝密封起來。那時兩個大的孩子都上小學了,老三抱在手裏,肚子裏懷著安妮。孩子們都好愛吃果醬。你不知道那時候我精力多麼充沛,一天不停地幹活,裏外都得兼顧,當時山姆還沒停止他酗酒的習慣,家裏窮得跟教堂裏的耗子似的他也不管,好在我兄弟還在,大家幫忙接濟一些,湊合著過日子。當時反正年紀輕,不大在乎,後來生了安妮,我就病倒了,自從發生了那些事,從此我就不行了,人也成了廢物了。我老盼自己會好起來,要不然,成天這麼嘮嘮叨叨的,搞得山姆跟孩子們都對我不耐煩起來,那天我問老二一句話,他只顧對我吐舌頭做鬼臉,簡直不把我這個作娘的放在眼裏……」露意莎一邊撥弄她的手指,委屈而又無奈地自述著她的身世。

* * *

她所說的「自從發生了那些事」,趙大夫早在病歷裡讀過,病人偶爾也提起過。那是一連夢魘般的禍難,都集中在一個時期裏發生,其中有些到現在也鬧不清是當時露意莎精神混亂狀態下的錯覺,抑是真的,事過境遷,也無法去對證了。

這些事都是十年前在康乃馨鄉下發生的,牽涉到她的雙生兄弟被人謀殺(兇手始終沒查出來),也牽涉到病人的丈夫山姆和家裏住著的一個姪女之間的曖昧關係,正在種種禍事鬧得不可開交之際,露意莎的一條愛犬又給汽車輾死了。當天夜裏露意莎分娩,生下了安妮,是難產,產後幾天露意莎生命垂危,半夜裏大吼大叫,指著床腳一臉驚恐,硬說她死掉的狗在瞪著眼她看。醫生給她不知服下多少鎮定劑,才教她安靜下來。

出了院之後,羅根太太從此給冠上了「精神崩潰」以及「精神病人」的頭銜,這頂帽子再也摘不掉了。

羅根太太出身貧寒,只讀過小學,小時候經常遭到酗酒的母親毒打,十八歲不到,她就逃離父母,嫁給大她十歲的山姆。十年工夫,一連生了四個小孩,加上大病一場,現在人才卅九歲,看來到像五十開外了。山姆本是個遊手好閒酗酒的傢伙,倒是這些年來據說酒也戒了,規規矩矩在鎮上加油站做工,作起一家之主來了。

因此,這十年來雖然羅根太太患了「精神病」,他們羅根一家人過的日子反倒比從前幸福正常似的,羅根太太這一場大病,換來了平靜穩定的生活,代價可真付得不輕。

趙宜心想,真要感謝上蒼,在創造了人類的身體器官各種功能之外,還附帶創造了「潛意識」。這「潛意識」有時在暗地蠢動作祟,給人帶來無限的煩惱,有時卻又產生無窮妙用,在露意莎身上產生的作用正屬於後者。

根據趙宜一年以來的觀察分析,使她不得不做以下的臆測診斷:露意莎當年得病確實是因同時來襲的過度刺激促成的,使她發了狂,但以後十年的瘋癲,卻多多少少屬於潛意識的作祟。說她裝瘋,倒也不然。潛意識為了保護她,教她不再受刺激,不再崩潰,也為了教她能在種種逆境中活下去,索性唆使她不如不要清醒過來。何必返回她以往可悲的境遇中去呢?只要她繼續「病」下去,山姆便不得不繼續改邪歸正的端正行為,親戚們也不會再來騷擾這可憐的女人,給予她種種無情的壓力了。

同時,也只有「遺忘」能教露意莎拋開過去,既往不咎,可怖驚悸的遭遇,只當作夢幻罷,在遙遠隔岸隱現,似真似幻,別人可以抵賴,她也落得記它不清。

唯有如此這般地缺失了記憶,才能容她繼續活下去,甚至重新開始另一段人生旅程。帷幕一拉,往事變便都遮蓋了過去,下一場戲開幕時,道具幕景全都換了新的,方才的緊張刺激驚心動魄也逐漸沖淡下去,終至消弭了。

潛意識取代了現實感,弄假成真,時間久了之後,露意莎或許真不記得她的「過去」了。

* * *

在歸途中,趙宜嚼著草莓的馥郁酸澀,不知不覺地又回到綺薩湖上的浮橋,一朵朵的水蓮又驀地躍現在眼前,一瓣瓣淡紅粉白的蓮花,在夕陽晚風中顫動著,舒放著……過去又在心底復活了。

在朵朵蓮影裏,趙宜彷彿看見一個羞澀的少女徨徨然期盼的神色,她也看見一個碩壯的村婦在田裡採著草莓……。這一切分明早都已經過去了,偏偏又像都在這一刻才發生的。昔日的影子,隨托斯里的夜曲,此時又像水蓮似的在心中一圈圈一環環地漾開了去,漾開了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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