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與鄉愁 (陳少聰)

散文

文學與鄉愁

陳少聰

二OO二年九月底在溫哥華舉行的海外華文女作家年會,選擇了「漂流文學」為會議的主題。學者與女作家雲集,進行了一場熱烈的研討。探討當代華文作家作品中的漂流意識與鄉愁情結。年會以後,有關「漂流文學」、「鄉愁」內涵的迷思仍繼續不斷地在心中縈迴,難以遣散,尤其是有關「鄉愁」的思索。

鄉愁與Nostalgia

思索的結果,我發現鄉愁的意義其實有好幾個層次,中文裡的「鄉愁」,在英文裡譯為nostalgia,對於雙語的人便造成某種語意學上的混淆與困惑。中文裡說起「鄉愁」,一般所指的是在外漂泊的遊子思念故鄉的情懷。英文的翻譯如果直截了當地譯為

homesick,大概就沒事了,可是偏偏在英漢字典裡。nostalgia一詞又被譯為「鄉愁」。但據我對nostalgia一詞的了解,它的真實內涵並非鄉愁(homesick),而是指對過去的時光所生的眷念之情,因而有時也包涵了思鄉的情緒在內。中文裡似乎沒有一個十足地相當於nostalgia的詞彙存在。再看中文「鄉愁」一詞,它的內涵似乎也不僅限於homesick而已,它似乎還涵蓋著一些其他的情愫餘韻。我想,這種語意上(semantics)的混淆,也正是造成我們思辨上的混淆的癥結所在。

nostalgia一詞著重的是對過去時光的追懷。純粹古典的鄉愁是因地理(空閒)的隔離而引起的;nostalgia則更關乎個人對歷史(時間)的感喟。

古典的鄉愁

中國古代的詩詞歌賦中,以鄉愁為主題的書寫,可說俯拾即得。有寫流放離愁的,有寫出塞征人的悲愴的,更有無數寫閨中怨婦的悽愴及遊子羈旅思歸的詩詞,拿起一本唐詩宋詞漢賦來,每三兩頁必有一篇寫鄉愁的,凡是中國人,不分老少男女,誰都可以輕而易舉地背誦出幾首來。「鄉愁」恐怕早已成了咱們中國人集體意識裡的生命基調了吧。

古代的人出門是天大的事,旅行對古人來說絕非樂事,多數出於不得已“像徐霞客之輩的旅行探險家畢竟屬於異數。古代人出門,往往一別經年。山川阻隔,千里迢迢。那種鄉愁,可說是生死契闊、摧腸揪心的愁啊。幾千年前《詩經》小雅裡就充塞著書寫鄉思的詩句了: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飢。

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唐詩裡高適的〈燕歌行〉寫征人的苦辛,少婦的悲愴,又是多麼動人心魂:「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邊風飄飄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還有與這首詩境界相仿的〈古從軍行〉(李碩所寫),「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野營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杜甫寫昭君出塞的千古名句,讀了更是令人心碎神銷:

「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面,環珮空歸月下魂。」隨手拈來,便有如許之多沉重的鄉愁之作了,其他描寫相同情懷的作品,在中國古典文學裡,真是多得不勝枚舉。

當代人的尋根―另類鄉愁

我們這一輩中國人的漂泊,多數不屬於流亡。我們可能起於漂泊離亂,但終於羈留,是自由選擇的結果。再說,如今政局已變,交通發達,兩岸三地來去不過一日之間。屬於傳統的鄉愁好像已經逐漸在淡化之中;代替鄉愁的是一種尋根的情懷。這種情懷不完全來自百分之百對故土的眷念,而是一種對歷史對文化的嚮往牽掛,也算是一種轉了型的鄉愁吧。這種嚮往眷念之情我相信是普遍存在於海外中國人心上的,是一種念舊的心態作祟,與傳統的鄉愁不完全相同。某種想攫住過去尋回既往的心理,時時在潛意識裡蠢動著。過去大半個世紀裡政局造成的分割與歷史的斷層,使多少往事遭到塵封和遺忘,同時似乎也使我們的鄉愁意識有了斷層。

滄海桑田、物是人非的嬪遞流變,教人愕然,教人無奈。我們一味氣咻咻地跟緊腳步往前趕路,未曾停下來回顧既往。如今終於有閒回頭,試圖辨認那條背後走過的小路,想聆聽小路上的腳步聲和細語……只是所有記憶皆已模糊渾然,這莫不是因為我們早已學會了遺忘,並適應於失憶?直到有一天我們突然地從遺忘中甦醒…

對於寫作的人來說,關乎歷史(時間上)的鄉愁更要超乎地理(空間上)的鄉愁。我幼小就離開大陸故土了,記憶裡只對我最後離開的浙江一個小城鎮還有一些薄弱的印象。然而對於「中國」這個歷史性的故土,我始終懷有某種說不清的情結。幾年前第一次循長江航過三峽,第一次登上長城,第一次步上岳陽樓,心中那份難以名狀的激動令自己都覺得驚異。這些地方我從沒去過,更無「兒時的記憶」之類的聯想可言。那其實是長久積存於心底的關乎中國關乎故土的概念與情結罷了,因為這塊故土是父親母親的家鄉,是他們的根,也是我的根,因為它是故土,畫裡詩裡歌裡夢裡的故土。

文學創作與Nostalgia

鄉愁是種痛苦;nostalgia卻屬於一種甜蜜的憂傷。因為nostalgia是念舊的情懷,人人皆有。古今中外文人許多寫作的靈感也因它萌芽。法國廿世紀初期的著名作家馬塞爾·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的一整部七冊巨著《追憶逝水年華》(1n Rememberance of Things Past)裡所表述的幾乎全是這種對過往的追憶眷戀之情。記憶往往於人們最不經意之際猝地來襲,常因某種音符,某個旋律,或某種氣味等等感官的刺激而驟然之間勾引起濃烈鮮明的回憶。勞倫斯(D.H.Lawrence)有一首詩叫(鋼琴〉的,寫的正是這種經驗(其中一節):

情不自禁地,這詭秘的樂聲

引我重返過去,直到

我心欲泣,企盼

回返以往禮拜日的夜晚,窗外正值寒冬

聖詩從溫馨的客廳傳出,鋼琴的叮噹聲導引著我們…

今春在大陸旅行時,有一天我在廣州白天鵝賓館裡圖聽見大廳裡傳來〈夜來香〉這首四十年代的曲調:唰地一下,頓時一整個屬於我母親阿姨她們那個時代(周璇、李香蘭的時代)江南女子的風情氣息,立時像潮水般湧進了我的胸臆一一玉蘭花香、吳儂軟語,我美麗的母親正值花樣年華…柔美而又淒涼的回憶,畢竟那個時代已經永遠地逝去了,並且將從此凋零湮滅,一去無回。我懷著悼亡的心情,追憶往昔,半懷溫馨,半是淒涼,這nostalgia真是甜蜜的憂傷!我意識到萬事萬物一刻不停地遞變著:逝者如斯,不舍晝夜。時光匆匆向前(不對,時光並不在跑,跑的是我們),而我們忍不住頻頻向後眺望,懷著萬般的眷戀與不捨。

這種懷舊情懷常常是文學創作的泉源。白先勇和張愛玲他們的小說所放射出的魅力,一部份正因為小說觸及了人們的戀舊情懷吧。

詩與終極的鄉愁

另外還有一種鄉愁,境界似乎更加抽象,它不似流放傷別那麼教人揪心摧肝,而是一種悠長的飄忽的銘刻的愁思。除了追念既往,也遙想無窮的未來。唐詩陳子昂著名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意悠,獨愴然而涕下。)正是這樣一首詩。崔顥的〈黃鶴樓〉所寫也是類似的情懷境界(日暮鄉關何處是,煙彼江上使人愁)。詩中的「鄉關」未必指家鄉,其實更像泛指「人生的歸宿」。詩人對生命世事興起無限感懷,人生比起千載白雲何其渺小,人生當何去何從?這兩首詩裡反映出的正是對生存對生命本身所感到的迷惘。

這是另一種鄉愁,屬於時間上的鄉愁,也可說是屬於詩性哲理性的鄉愁,木僅限於詩人,它也屬於人類自古以來共有的感懷。人生之須臾短暫,在億萬年歷史的長河之中,人之一生僅似白駒過隙,倏忽即逝,在宇宙間,人永遠只是一名過客。蘇東坡在〈前赤壁賦〉中不也正是同一感慨嗎?「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

詩人在接觸到這曠古的大寂寞之際,正是接觸到終極的鄉愁的時刻,而這剎那的悲情與穎悟,往往敔發了偉大文學作品的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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