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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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謎題> 谁是司芬克斯(Sphinx), 我们在希臘神话里读到过。它是人面狮身獸, 蹲踞在古代希臘底比斯的城门口, 专给过路者出难题。有一道题出的特别难: 有种动物,晨时四条腿,午时两条,夜晚三条腿行走, 此为何物? 这道题听来简单, 却無人能解, 直到有个名叫伊底帕斯的年輕人来到, 当下揭开了谜底: 是“人”。這年輕人後來成了該地的囯君,也是著名的希臘悲劇“伊底帕斯王”的主角。 在埃及首都開罗城外也有一尊司芬克斯。那可是一位龐然大物,恐怕是所有司芬克斯的祖师爷了。牠已是四千七百岁的高龄,以後希臘等地各式各樣的人面獅身都極可能由此演化而來。几千年来,牠临风挺立,傲然睥睨着周边的寂天漠地。牠的身後聳立著三座金字塔, 分別屬於埃及上古時代祖孫三代法老王的陵寢. 其中屬於祖父的是所有金字塔中規模最大的一座,他的兒子卡弗瑞(Kafre)法老居次,而這座人面獅身的臉正是仿照著卡弗瑞的面相塑形的。這張在最初必然是雄姿英發的面孔,歷盡風霜的侵蝕催殘之後,如今在世人眼中已成了一張最讓人迷惑驚愕的面像了。這整座石像是用一塊整石雕成的。据說人面獅身獸在埃及古代是無尚權威的象徵,所以才會把它放置在如此顯赫之地—三座金字塔旁邊。有時類似的人面獅身像被放置在神廟大殿的前門口。除了權威之外是否含有其他神秘的意義,眾說紛云,沒有定論。它的地位相當于中國人心目中的龍和麒麟這類神獸吧。在西方人心裏,它始終富有極大的神秘感,難怪“司芬克司”一辤與“謎題”在西方語彙裏幾乎成了同義辤了。 環繞著司芬克斯的神話故事自然不少,譬如在西元前1400年左右,有位叫圖特摩司四世的法老,在未當上囯君之前,有一天在石像旁邊午睡,他做了個夢,夢裏司芬克斯對他說,如果他把牠身上的沙土除盡,牠將助他成爲法老王。後來果然應驗了。事過多年之後,司芬克斯又被風沙逐漸塵埋起來,只露出頭部,直到十九世紀初年,經過清理才又現身,露出全貌。有不少人相信石像下面還藏著更多祕密,好幾位歐洲人曾冒險試探過,在它的四周敲敲鑿鑿的,都沒發現什庅。但是有一隊日本人于1987年時曾用精良的儀器測出它底下似乎另有洞窟隧道存在。接下去尚有待進一步發掘,看來,説不定將來還會有更驚人的司芬克斯故事向我們宣示呢。 終于有一天,我面對面地站在司芬克斯跟前了。我想,面對著它,人人可能心裏都會不自禁地發出一聲驚嘆:“啊,這就是牠了!”這位司芬克斯在畵冊裏早已看過幾百次,然而一旦面對面,仍令人愕然無語,難以說清那是一种什庅樣的感覺。牠比想像中的形體還要巍峨,連獅身在内約有五到六層樓的高度, 氣勢凜然。頭上戴著一方代表法老王標誌的頭巾。面部因經年風沙的侵蝕已損毀了一半,以至鼻樑穨塌,嘴唇破損,雙目空茫。牠的一張殘破的面孔,有種不具表情的表情,尤其令人吃驚,令人啞然失措,不知所以。 我呆立在那兒,極盡所能地去想像牠原來的面目,但硬是想像不出來。眼前的牠,委實予人一份超現實的怪誕感。我從各個角度去讀牠, 端詳牠,都無從擺脫詭異的感覺。牠真是個謎。遙想自古以來,在牠腳底下出現過的各方人士,無數戰爭。先來的是利比亞人,亞述人, 波斯人;然後來了希臘人,羅馬人,土耳其人,阿拉伯人,法囯人,英國人。據説,拿破侖的軍隊曾拿牠當靶子來練習射擊(僅僅是傳説,未必可信)。縂之,他們都來過,佔領過這片尼羅河沃土。我愣愣地凝視著這歴來飽經憂患的牠,心中不免有一連串疑問。 牠雖然沒出難題來刁難我,我倒有一串問題要問牠: 第一,請問,你到底在凝視什庅? 第二,你看見了什庅? 最後, 我想問,自古以來多少大場面你都看過了,你的結論是什麽? 你到底要向我們傳遞什庅信息? 我聼到的囘答只是沙漠上吹過的一陣陣風。司芬克斯畢竟是司芬克斯,謎中之謎。 牠的所有信息,早已永遠被無止無盡的風沙沉埋封存。 <夜宴> 天黑以後,我們再次來到白天來過的這塊浩瀚宏偉的天然露天大舞台,觀賞一場雷射操作的聲光秀。今早所見場景正是天然的舞臺: 遠処三座金字塔的黑影是背景;浩邈無際的星空是帷幕…….在習習涼風中,可以幻想有一支驃悍的馬隊在地平綫那頭朝我們奔馳而來。半暗半明中,司芬克斯依然默然無語, 席地踡伏著,面對著这寂天漠地。 在這片場景下的眾人似乎都情不自禁地被震懾住了,連一向喧囂的人也變得收斂起來。其實,根本用不着聲光秀,僅僅能在如此壯觀神秘的場景之前坐一坐,我已經感覺十分享受。我並沒希冀這場聲光秀給我帶來更丰盛的娛樂,此刻我只想將渺小的自己交付給這孕育滋養我的天地穹蒼。閉起眼瞼來,我深深吸了一口清涼的夜氣。内心感到無限謙卑。自己何德何能,竟生而有幸,趕上了這場富麗輝煌的盛會,能身為這億兆年宇宙長河裏的一份子,既使是微不足道的一粟 !心中一時滿溢著無盡的滿足與幸福感。 終于,音樂響起了,金字塔腳下點燃起一支亮光。曠野開始說故事了:從遠古洪荒的時代說起,在這緬長的尼羅河流域如何產生了一支奇異的文明…….法老王們的揮霍奢華,太陽神的神話,永生的渴望,金字塔之不可思議…… 在這滿佈星光的夜晚,數千年的時光在我眼前倏忽閃過,當我從聲光製造的幻境中悠然醒轉, 方才意識到此刻自己身在何處,今昔何年。 在我們這些觀衆神逰於法老王時代的當兒,四周潛伏的安全便衣警衛卻一刻也不敢放鬆,黑亮的眼睛審慎地視察著場地的每個角落,以防任何恐怖分子出其不意的突襲。爲了給客人擺出一席丰盛的享宴,爲了維持他們的觀光事業,埃及人要花多少心血,調動多少人力物力來支撐這樣的場面啊。 <謎底 > “你喜歡這場秀嗎?” 在門口等候我們的旅遊車司機阿瑪迫不急待地問我們。當我們興奮地表示十分享受之時,阿瑪難掩歡欣得意之色, 好像因爲人家賞識他老祖宗留下的一點行當而感慰不已似的。 阿瑪的英文有限,只知道一些單字短句,不過還是可以了解他想表達些什麼。看得出來他是個感情丰富的人,說到家人的時候,動不動眼眶就潮了。他的年紀看來約有三十六七,如一般埃及男人,因爲經濟緣故多半晚婚,据說男人大多需要先工作十年,才有能力成家。阿瑪結婚才一年,妻子剛為他生了頭一胎,已經滿月了,但是他因爲在外工作関係,至今還沒有機會囘家看過他們。那天他反覆地說,“我等不及了,我等不及了。明天就可以見到我的兒子了!”一面取出隨身的皮夾,拿出了一張他和妻子的結婚照。我說,“你的妻子很美麗啊”,阿瑪笑得合不攏嘴來。 情緒激動的他,又說了不少私人的事,有點把我們當知己了。他說他原來想念大學的,但是為了父母家人的生計,不得不放棄。我們的導遊是一位眼神沉鬱的中年人,他在一旁也說,現下的埃及人生活很不容易,絕大多數的人都擠在開羅一帶的三角洲上,因爲別處沒有工作做。住房和衛生都是問題,囯民收入微乎其微,一般有工作的小市民,年收入約在美金一千五到一千八左右。言下之意對埃及政府似乎非常不滿。他原來是位歷史教授, 月薪只有美金三四百, 有了三個小孩之後,收入不夠開支,才改行作導遊。八零年代他在中國學漢語,他說那時中國比埃及還落後,當時令他感到意外。沒想到現在中國進步得這麽快,說時口氣帶著羡慕。路過開羅貧民區時,他指給我們看正在排隊購買政府廉價饢餅的群衆,隊伍裏有許多包著頭巾的婦女。無論是城市或鄉間, 看來埃及人的生活都相當困苦,說話口氣中不知不覺地透露出絕望與無奈。, 埃及人是我所見過表情最沉抑的民族。 埃及歸來之後,埃及人老老少少沉鬱的眼神,常常出現在我囘憶的屏幕上,襯托著開羅城外金字塔的剪影,沙漠上的塵煙,和升自心底深處一聲無奈的嘆息。 同時,我好像明白了件事:原來自己問司芬克斯的問題,答案就在眼前,與希臘神話裏司芬可斯的謎底竟然相同, 都是一個“人”字;這位金字塔前的司芬可斯看了好幾千年的,不外乎 “人”。凡是人,自古以來所牽挂的,所渴望的,所不捨的,所為之動容的,不都是相同的麽?不管是阿瑪也好,改作導遊的歷史教授也好,古代馬隊裏衝鋒陷陣的士兵也好,或是廟宇裏守殿的長袍老者,或是街巷裏排隊買饢餅的婦女,或是風帆船上搖槳的少年,或是我們這批如候鳥般飛來飛去的海外華人…..….不管說的是哪种語言, 來自何方,我們的故事,幾千年來,儘管千變万化, 可我們最終所繫念的,所追求的,歸根結底,卻沒兩樣。 過去,卡繆(Albert Camus)講過有關旅行的一句話常教我思索: “如果修養能使我們得以去了解最内在的意識活動—-永恒的意識,則我們旅行就是為了修養此道的…..…旅行仿佛一种更偉大深沉的學問,領我們返回自我“。現在我想在這句話後面加上:
旅行教我們學會聼懂無需語言傳達的話語;旅行也潤澤了我們的心胸,教我們懂得謙卑溫厚,懂得珍惜在永恒的時序中我們所擁有的瞬息。 司芬克斯依然默默無語,但是我想我已聼懂了牠的信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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