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那隻古甕 陳少聰

旅行文學

尋找那隻古甕

陳少聰

你可曾想過,當你選擇去某地旅行,尤其是到一個遙遠的國度,促使你做這個決定的初衷是甚麼嗎?有的人終其一生非上一趟青藏高原不可,有的人非到非洲原始莽林去受一番折騰是不死心的。巧妙一點說,這是緣也好,再不然說得科學些,或許與「先人為主」的印象有關也未可知。先有了印象,再加上個人的幻想和執著,兩相連結,就成了「緣」了,不是嗎?我每次去遠地旅行,即是如此。以前去墨西哥,是被一首叫La Llorona的歌聲牽引。這一回去希臘,可能又由於他們的歌,不,也可能由於他們的舞、由於一首詩、一個陶甕,或一段神話吧。其實又都不盡然,所有的緣由恐怕是數不完的,也糾纏不清―莎茀的傳奇、克里特島的皮靴舞、卡山札基(Nikos Kazantsakis)的小說、Theodorakis 的歌謠、澄藍得發亮的愛琴海、阿波羅的神殿,還有那在溪水邊顧影自憐的美少年納希瑟斯 (Narcissus)…,所有這一切迷人的誘惑與遐思,我相信早就存在於自己的潛意識裡,一旦有-天願望兌現時,就成了所謂的「緣」罷。

終於有一天,我發現自己居然佇立在希臘雅典一尊尊亙古的神像及廟宇之前了。那份感動和震撼是難以言喻的。古老的東西,尤其是雕像,往往令我最為心動,恍惚之間,自己彷如跌進另-個時空裡,一切都似曾相識,是夢中見過的境象?抑或書本畫冊留在腦中的影子?這些形象如今活鮮鮮地呈現眼前,這份突如其來的真實感,直教我怔忡,更教我流連。回想起來,其實整個希臘之旅莫不盡是在一種怔忡的夢境裡度過的麼?

早有朋友警告過我:雅典就像其他古老又摩登的大城市,充滿污穢與齷齪,所以我對雅典市區市容本來就不期望什麼,一心想看的是古蹟古物。到達雅典已是夜晚,翌日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國立考古博物館。名為「考古」博物館,自然裡面展出的藝術品就都是紀元前的作品了。幾乎沒有繪畫,少數的幾幅是克里特島古殿裡掘出的壁畫,已有四千年歷史。館裡多的是石頭及青銅的雕塑,包括大火小小的神像及人物。我很失望地發現美神(兼愛神》阿弗黛绨的雕像少之又少。幾乎絕跡,最多的是智慧女神雅典娜,以及海神波賽頓。

最精彩的是一具高達丈餘的海神波賽頓的青銅立姿,兩臂伸開,鬚眉儼然,雄姿英發的男性氣概。這具雕塑在西元第一世紀時,被羅馬人從希臘的神殿裡搬到船上,計畫運回羅馬,誰料半途中海神終於為自己報了仇,從此一直埋在地中海底,直到一九二六年有個潛水的人在海底發現一隻伸出的手臂,又過了兩年,才挖掘出來,公諸於世。

有一尊雕塑頗為風趣,饒有調侃意味。那是一座難得完整的愛神阿弗黛娣,其他幾座館裡看到的多肢體不全,面目模糊。這個愛神面帶嬌嗔,她身旁站著矮她半截的羊腳「潘」(Pan),一副垂涎之色。阿弗黛娣手舉一隻鞋底,做著耍打的姿態,而背著箭囊的小愛神邱比特卻飛騰於二神之間,好像要幫阿弗黛娣把潘神攆走的樣子,他的一隻小手捏住潘神的一隻角。這座雕塑看來十分生動有趣,雖然藝衛價值未必很高。

這裡的美麗女像(無論是神是人)少之又少,而表彰男性美的卻比比皆是,這也透露古典希臘文化裡某一面的特徵吧。除太陽神及海神的雕像外,凡人的美男子更多,最懾人心魂的要屬羅馬第-世紀的安提努斯(Antinoos)了,他是當年羅馬皇帝 Hadrian 最鍾愛的美少年。安提努斯年紀輕輕的,就溺水死了,皇帝為他患了嚴重的失眠症,長年抑鬱寡歡。僅憑塑像也覺得安提努斯的確俊美非凡,教人聯想起《威尼斯之死》裡的美少年。美到了極致之時,似乎已失去了明顯的性別界限,不論觀賞者是男是女,見了都會情不白禁地愛上他。但最美的一具安提努斯塑像並不在此,而在黛爾飛城 (Delphi)的藝術館裡。<

凝固的熱情

考古博物館有幾個大廳,是專用來陳列浮雕藝術的。這些浮雕大多是長方型,有的豎立、有的橫放,大小尺寸不一,有的是牆上鑿取下來的、有的是整塊的墓碑或紀念碑。這此浮雕,尤其是墓碑予我的感動遠超過前面的那些雕像,因為這裡雕刻的不是陽剛之氣的大神,而是充滿人性的凡人的生活剪影。

呈現在這些浮雕上的形象,各式各樣,將人生的酸甜苦辣都捕捉到了,有許多取材於死者生前美好的記憶,有的表現死者生前生命的特質。譬如有一塊石碑,雕的是-個貴族女子,像似新娘,很悠游地坐著,正從女傭人手捧的珠寶盒裡揀選著首飾。還有一方石碑,雕著-個少年手持短棒,身邊是他的愛犬,而父母卻在一旁傷慟著。這些在在表示出希臘人對生命的眷戀之情,連到了死亡的陰界,也還不能教他們斷念於人世的奢華豐美。

另有一方石碑,印象尤其深刻:那是一個年輕的士兵,支頤坐在岩石上,面容憂戚,岩下是滔滔海水,面前雕著半個船首,一看便知是個背井離鄉長年顛沛的年輕士卒,正如其他千千萬萬出海征戰的士卒,代表了多少埋骨他鄉無名無姓的冤魂。這塊石碑顯然是一個衣冠塚,看了教人不禁泫然,也聯想起漢樂府詩裡的詩句―「邊風飄飄哪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中國人慣於吟詠低徊,遣敘悲懷,用語言文字為媒介。希臘人好像特別擅長於用眼、用手,創造出來的是形象的藝術,他們掌握到生命裡美麗與哀愁的特質,捕捉到懾人心魂的瞬間剎那。他們將濃烈撼人的情感的熱流,灌注到冰冷堅硬的岩石裡,將他們對生命的熱情凝固在石頭上,千百年以後,他們借石還魂,與今人靈犀相通。

甕中天地

在考古博物館裡看的最後一批東西是陶甕。成千上萬隻古甕,當年是用來盛物的器皿,今日一隻隻都成了精藏的藝術品。古甕多是陶製的,形式大小,千變萬化,而甕上的彩繪更是多姿多彩,繁複得可以媲美一部史詩,也成了考古的重要史料。

這些彩繪的題材內容,無所不包,有荷馬史詩的故事片段,有奧林匹克運動會的場景,諸神的風流韻事等等,也有像是凡人日常市井生活裡的枝枝節節,還有各類動物家禽,海豚、麋鹿、獅子,不一而足。在古甕上,終於婦女們也紛紛湧現了,身上披掛著飄逸曳地的貼身長袍,髮際繫著彩帶,她們一個個悠游地做著針線,或吹笛撥絃,最美的莫過於那些手捧七弦琴的仕女們的坐姿了;還有母親懷抱著幼兒,姑娘們在樹上採擷著蘋果…。

我發現其中有數不盡的陶甕上繪的是奧林匹克運動會的鏡頭,許多賽跑及角力的圖繪。想來古希臘大概不會有太多弱不禁風的男子吧,至少畫上看到的個個肌腱碩壯、身手靈活,在那麼注重活力的社會裡,文弱的男子勢必無立錐之地。參加運動會的全是男人,女人是禁止參加的。瓶上的婦女,也個個肌膚豐碩的模樣,頗似中國大唐盛世畫中的仕女。較之於現代的審美標準,相去遠矣。今世的美女若生於當年,恐怕非被當作餓殍看待不可。

阿奇力斯的後裔

這一窗窗陶甕排山倒海向我壓來,本來即已精疲力竭,此時終於眼睛發花,不得不快馬加鞭,亂挑亂揀地看著。-隊小學生跟著女老師進來了,吱吱喳喳說著希臘語,有些小孩好奇地對著我指手畫腳,有個十歲左右的男童指著我問:"China?” 我笑了,改正道: “Chinese.” 他指著我再道: “You Chinese,I Greek.” 我們都笑了。

一個走了,又來了-個,隔著玻璃櫥窗,用他一雙漆黑的大眼狐疑地審視著我。我笑,他卻不笑。我踱到另一櫥窗,他也跟了過來,仍舊隔著玻璃瞠瞠地望著我,我終於只好抬起手來向他搖了搖,他方才從沉思裡醒轉,也很快地向我搖了搖手,一溜煙地跑掉了。不知不覺地,我開始在這-張張微棕色輪廓鮮明玲瓏的小臉上尋找著遠古以前史詩裡人物的影子:這些個孩子裡,哪一個會是英武的阿奇力斯(Achilles)的後裔?哪一個又是機智狡猾的優里西斯 (Ulysses)的後代呢?剛才那個窺視我的小偵探,會不會是他呢?誰知道他在我臉上想竭力尋索的,又是中國哪個朝代的哪個人呢?不要是補天的女媧氏吧?

不管他是誰的後裔,我的上上祖又是誰,今日我們在此相會,互相凝睇,招手示意,即使是啞然的交會,也總是一種緣分了。在這一剎那,屬於這個特定時空裡發生的偶然,是不可能再有的了。

永遠追尋,永遠年輕

他們一批批的來了又走了,而我疲倦已極,卻仍在這裡流連踟躕,為的什麼?我才猛然覺悟,原來自己-直在尋找那隻古甕,許許多多瓶子上畫的好像就是我要找的那一隻,但卻又不盡然,沒有一隻是完全如濟慈(John Keats)<詠希臘古甕>詩中所描繪的那樣。

應當是:一個青年在樹下跑著,正在追逐一個羞澀的年輕女子。他的手臂伸向前去,眼看幾乎觸及她的衣袂了。生動的畫面,刻畫出青春的爛漫、愛情的激烈。於是濟慈寫道:

勇敢的戀者,你永遠也吻她不到,

儘管你即將觸及她了―─但,請勿憂傷;

她將永不消逝,雖然你未能遂願,

你卻將永世迷戀,而她亦將永遠美麗!

水遠追尋,永遠年輕。

再也沒有一首詩比這首「詠希臘古甕」更能描述出陶甕藝術的神髓了;再也沒有一首詩能如此道盡「希求」的本身過程所蘊藏的美感。

古甕在千萬年後或許終將消毀,而濟慈的詩卻已使它不朽。濟慈本人早已塵化,而他的詩卻百世為人傳誦,成為對美的最終詮釋:

歲月將逝,時代遞變,

而你將長存,歷經劫患,

永世與人為友,你將為他們印證:

「美即是真,真即是美。」

幾千年後,世世代代,成千上萬的人,來自天涯海角,翻山涉水而至,在希臘的廢墟上,在古甕的櫥窗前,徘徊流連,不忍離去。

在博物館門口與丈夫會合,他問我:「找到那個瓶子了沒有?」我衝口而出:「什麼瓶子?」原來自己曾一度提起濟慈這首詩,這次私下尋覓,還以為是隱私呢,居然教他識破,不免有點不服氣。

他說;「我也找了半天,怎麼也沒找到。倒是看到有許多類似的,但卻不是那-隻,很多上頭有男子作奔跑姿態的,像這樣。」他說著舉起一隻大手,直直伸向前方,手指叉開著,又高抬一腳,高懸半空。見狀不禁令我笑彎了腰。

迷路原為看花開

之後每到一地,只要有展出陶甕的,我們不知不覺地又在尋覓了。但是,始終沒找到。其實心裡明知道很傻,找它做什麼,希臘可看的寶貝這麼多,隨便撿隻瓶子出來,都蘊涵著絕妙的故事,祇等像濟慈這樣的詩人,來將禁錮在瓶上的靈魂解放出來。

我們這樣毫無頭緒地瞎找,註定是徒勞無功的,不想想一百多年前濟慈看到的那隻陶甕,說不定是放在大英博物館裡的呢。我忘了英國文學史上怎麼說的,猜想濟慈在世之時未必到過希臘,他一生窮苦,而且只活了二十六歲,怎會有旅行的侈華呢!

相形起來,與他同時代的拜倫(Lord Byron)可風光多了。後者一生轟轟烈烈,曾以萬貫家產資助希臘人反抗土耳其統治的獨立運動,甚至親自參戰沙場,以三十六歲英年病死軍中,成為希臘人心目中一等-的浪漫英雄人物。

但是,在希臘一路上我們想到的不是拜倫,偏偏是濟慈。拜倫的詩一句也記不起來,而處處我們都彷彿隱約聽見濟慈的囈語,感覺得到他的心跳。我終於了悟,原來最初牽引我來希臘的,不是別人,是他,是濟慈。

尋找那隻古甕,癡情地期望重聆一段古老的故事,重溫一段美的記憶。潛意識裡的囈語,牽引我們向幽祕處尋覓;雖然迷了路,雖然「尋覓」往往終歸徒然,然而,這整個追尋的「旅程」莫不即是「目的」的本身麼?

日後在愛琴海旅途中,我們遇到了大風暴,滔天大浪中我和丈夫促膝愁對,一籌莫展。忽然,他說:「其實找不到那隻瓶子也罷了。碰到這場大風浪也罷了,反正這整個旅行這麼豐富,這麼精彩,怎麼說都是值得的了。」

不知怎地,我突然想笑,想大笑。我-躍而起,學著他前些時在考古博物館門口的模樣,舉起一隻叉開的手掌,伸出一腿來,口裡唸道:「永遠追尋,永遠年輕。」他跳起來追著要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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