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一)

“購買機票:

洛杉磯－上海往返機票

（1） 日期：9月25號回中國，明年3月25 號回美國。

（2） 航空公司：西北，聯合，或日航。

（3） 起飛時間：午後。

（4） 直達，盡量不要轉機。 ”

這不是一張備忘錄，筆記，電報，也不是上級領導寫給秘書的指示單子。這是老張每年夏天都要寄給兒子的一封email。因為年年要寄，內容又大同小異，無非改個日期，老張早就把全​​文存入電腦文件夾內，以便次年使用。

老張和兒子住的並不遠，甚至可以說很近很近，其實他和兒子媳婦就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北美的獨立房子大多寬敞明亮，格局分佈有規有矩，確保各人有各人的空間隱私，包括小孩和客人。老張住的這間客房雖說離主臥室、起坐間、大廚房有一段路，可它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除單人床外還有桌椅，落地長窗外就是後院可供老張打拳舒舒筋骨，或者閒時擺弄擺弄花草，隔壁有衛生間供老張單獨使用。

老張初來乍到時還著實享受了一段蜜月期呢，整天笑瞇瞇的，一高興就要唱“國際歌”，享用高級的淋浴設備時，身心舒暢，愛唱“我們都是神槍手，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那時的老張不整天守著電腦上網，也很少寫email, 更別說是寫email給住在同一個大房子裡的兒子媳婦了。老張是北方人，嗓門大，常常對著兒子吼一嗓子發號施令就成。

老張今年七十出頭，身體健康，人生閱歷豐富。儘管幼年喪母，後輾轉於親戚家，小小少年便識盡人情冷暖，老張還是仗著自己聰明刻苦上進，考上名牌大學，入黨、提幹、評職稱、評先進，哪一樣都沒有拉下。在單位裡老張的人緣也不錯。經歷過反右、文革、下過五七幹校，他深深了解言多必失，人心隔肚皮的處世真理。所以，老張逢人一張笑臉，寡言少語，不出風頭，不湊熱鬧，也不愛交朋友，只求與人為善，保持距離，客客氣氣。

就這樣老張不聲不響四十歲就當上了處長，五十歲不到就已是局級幹部了。平時出入有車接送，大事小事有秘書隨時替他辦理，還因為手上握點小小的實權，周圍人見著他也是點頭哈腰的。此外，老張還經常有公款吃喝，公款旅遊和到國外考察學習的機會，可以說國內國外的好山好水大小場面他都見識過了。對於鄉下苦孩子出身的老張，人生奮鬥至此實在也令他無限自豪，羨煞旁人了。

老張的人生開始走下坡路是從他退休以後開始的，人走茶涼的道理老張是太懂了，更何況他一來毫無過硬的政治背景和後台，二來這幾十年當的都是技術而非行政的官。剛退下來時好在老伴還在，兩口子住著三室兩廳的大房子，也樂得家裡再沒有人來人往的，司機秘書呀，來求幫忙辦事的，來套關係的，統統不見了。老張那會喜歡白天看看書報，再到公園裡打打拳下下棋，遇上講得來的老同事偶爾也忍不住跟人提一下自己在美國的寶貝兒子。每日裡頓頓吃的是老伴做的合他口味的熱飯熱菜，看看電視，聽聽京劇。老張倒是很快適應並喜歡上了退休後的這份清靜自得。更何況收入，退休幹部的醫療保險，每年的療養等等實惠還在嘛。

老張決定飄洋過海奔兒子媳婦那兒去是在老伴去世兩年後。老張這大半輩子都是老伴伺候的，自己根本不會做飯也不屑做飯。老伴這一走，老張常常有一頓沒一頓的應付著，今天下點麵條明天吃塊麵包餅乾。這吃飯的事還在其次，主要是沒個說話做伴的人了。偌大個大上海，老張沒一個親戚。又因為他不愛交際熱鬧，一貫看不起一般群眾嫌他們文化思想見識低，和他不是一個檔次的，也就沒有什麼老年人交際的圈子，也自然不會參加一般老年人的活動了。每天守著空房，想著老伴的好處，老張無限寂寞傷感。

終於，有一年，冷鍋冷灶地過了一個孤單的農曆春節，望著大街上喜氣洋洋大包小包忙著走親訪友的人群，一輩子獨立要強信奉人定勝天的老張撥通了大洋彼岸兒子的電話。不出兩年，老張辦好了綠卡，在街坊鄰居單位老同事們無比羨慕的目光中“去美國享福了”。

(二)

老張在機場看到來接機的兒子差點沒認出來。距離上一回父子倆在一塊兒吃飯談心得日子有幾十年了吧？老張拼命回憶，好像都記不起來有這樣的場景了。印象裡兒子還只是個蹣跚學步的小娃娃，一眨眼咋變成了高大成熟的青年了呢。老張情不自禁得摸摸自己一頭花白的頭髮，感慨時間過得真快呀。年輕的時候忙著幹革命促生產，上班常常加班加點，還不時到外地一出差就是幾個月。老伴也一樣。 “工作第一，家庭第二嘛。”兒子先是丟給他在鄉下的外婆帶著，後來外婆帶不動了，就丟全托。要說老張帶兒子去公園，動物園，或者一家子在一塊兒吃頓團圓飯談天說地的快樂時光屈指可數。以後，兒子又早早離家就讀住宿中學了，去唸大學了，出了國寫信回來也只說忙得停不下來，這兒子真好像斷了線的風箏回不來了。

現在若要問老張有多了解自己的兒子，他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人，這些年在幹些什麼想些什麼，老張還不一定說的上來呢，尤其是在這異國他鄉，老張怎能不緊張呢。可是話又得說回來。這會兒無論老張見著兒子覺得如何陌生，可畢竟那親情血緣猶在，那父子情份猶在，還有兩人對兒子他媽的思念更是一無二致的。回家的路上，東拉西扯三言兩語隨便叨嘮了幾句家常，彼此感覺就親近了許多。老張也一下子放心了，兒子畢竟還是自己的兒子。老張覺得他總算找到了這下半輩子的依靠，要回家了，那是兒子的家，也將是老張他自己的家。

那個家或者說得具體點是兒子買的大房子及其提供的生活環境和物質享受讓老張由衷地愛上了他在美利堅的新生活。藍天，白雲，花草樹木，鳥語花香，食物豐富，應有盡有，人民安居樂業。這一切連老張這個久經考驗的老共產黨員也不得不承認美帝國主義不僅不是一隻紙老虎，還有很多值得他琢磨學習的地方呢。不久他就已經學會熟練地使用兒子家中的各種家用電器了，兒子還為他配備了一台電腦，老張上網看中國新聞，美國新聞，世界新聞，還像在國內時一樣時刻了解局勢分析走向。要不就在院子裡走走，打打拳，做做操。閒時打掃雜草落葉，給玫瑰花剪枝，一邊哼兩句京劇。

千萬不要以為老張幾十年受的教育和經歷，尤其是他當了那麼多年共產黨的領導的領導欲，會頃刻間在西方的物質文明小資情調面前土崩瓦解被和平演變了而落得晚節不保。老張愛自己的兒子，愛自己在兒子這裡的這個新家。他要來領導這個家，至少也得半推半就地當個榮譽主席，凡事得聽聽他這個領導的意見才行。

在熟悉了兒子媳婦和他們基本的生活方式並且摸清了他們的思想動態後，老張看出了很多需要整頓的地方。老張新官上任三把火，接連幾天在晚餐桌上發表了抑揚頓挫的領導講話。內容包括小兩口不該浪費錢請墨西哥女傭打掃房間而應該自己打掃，不該買超市的麵條速凍餃子蔥油餅,完全可以自己在家和麵做麵條等，平時汽車加油買菜要注意節約，多比較價錢不吃虧。上回問剛買菜回來的媳婦這一大箱雞蛋平均一個多少錢,媳婦竟然答不上來，還說便宜的很，不用我操心。買房子時怎麼沒考慮到大客廳和大餐廳的實用性？一來不能當臥室住人，二來也沒什麼必要老是在家裡辦聚會請客嘛。君子之交淡如水，你們年紀輕，還沒能體會到人心的險惡呢。另外，牆上掛的畫也不配，黑白的不好看，要掛就掛彩色的，五顏六色才顯得喜氣呀。老張還批評了兒子媳婦的穿著打扮，先是向兒子強烈推薦他自己既省錢又省時的搓板頭髮型。他說，這可是流行的，香港的那個董建華就是這個髮型。我待會兒就幫你整整，保證你這個新髮型在你單位裡馬上流行開來。老張還勸媳婦不要為了漂亮穿的那麼少會容易生病的，聖誕節穿著中式旗袍去赴宴不中不西的，國內只有歌唱家，演員，餐廳服務員才穿旗袍。媳婦下班後要多做家務，多看實用性強的書籍，比如菜譜，園藝，縫紉，家庭生活小竅門之類的。另外應該開始考慮要孩子了，老張說我還等著抱孫子呢。以後有孩子了，媳婦要多看科學育兒的書。不要翻來覆去看紅樓夢張愛玲的。文學嘛，講穿了就是瞎編故事浪費你的時間還專門騙女同志的眼淚。也不要看台灣香港出的書，他們對中國大陸的國情了解多少，領袖人物有功也有過嘛，是個人都會犯錯誤。那個私人醫生寫的書我就堅決不要看。我也知道媳婦家的情況，解放前是個大資本家，爺爺奶奶都被整死了，公司變公家的了，金條啊全部家當都被抄家抄走了。可那個時代誰不倒霉呀，農村裡光土改那會兒拉出去槍斃的地主就有多少啊，我也去五七幹校勞動幹了幾年炊事員呢。能保條命就不錯啦，都是歷史遺留問題了，再說後來黨也改正錯誤給你們家落實政策了嘛。

老張說話的時候非常注意掌握語速節奏，時而語重心長，時而苦口婆心，還深情回顧了當年自己艱苦奮鬥，婆婆勤儉持家和如何待人處世的動人事蹟。講到激昂處，忍不住用筷子對兒子媳婦點點戳戳，唾沫四濺，媳婦恨不得舉起餐巾紙舉白旗喊投降。講到沉痛處則表情冷峻兀自低頭看著手中的碗，嚇得小兩口不敢吭聲。總的來說老張對自己的發言是滿意的。對於外人他平時是絕對不會說那麼多話，談自己的看法講心裡話的，也只有對自己的親人他才會這般推心置腹深入淺出地啟發教育。根據他當領導做群眾思想工作多年來的經驗，他自信地認為兒子媳婦不久就會提高思想覺悟積極要求進步向老張靠攏的。

可是事與願違，老張發現他的領導工作在美國兒子家裡開展得不順利，好像走進了一個死胡同。媳婦開始以胃病為由常常獨個在自己房裡“吃過了“，後來就乾脆不回家吃晚飯了，天天很晚才回家。一會兒說是公司裡忙要加班，一會兒說是去鍛煉身體。兒子的臉色也不太好看了，臉拉的長長的，連著幾天和老張也就吃晚飯時打個照面，也沒幾句閒話可以聊的。父子兩默默地吃飯，又默默地各自回房。老張想可能來美這麼多月來父子間能說的都說了，兩個大男人還能有什麼說的。如果天天說個不停，那不成兩娘們了，反而不正常。

(三)                                           

不久，令老張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兒子突然變被動為主動，開始干涉起老張的生活安排了。先是帶老張去圖書館為他借書看，可是老張不愛看書，因為圖書館裡的中文書符合老張條件的不多，好不容易也就找到一本橋牌入門，還是英文的。後是去老人中心 找可參加的活動，比如打牌，學英語，聚餐會，可是老張內向寡言，不愛交新朋友，所以也作罷。幾次到朋友家做客，參加聚會，兒子竟然都不顧老張的強烈反對堅持帶上了老張，想讓他認識幾個同樣從大陸來的背景相似的老人可以結伴出去旅遊什麼的，結果往往是別的老人在客廳裡熱鬧地討論去黃石公園還是坐遊輪去阿拉斯加，老張卻神秘地失踪了。等到兒子終於在院子某個角落找到那個對著一顆樹或一株花發呆的老張，兒子焦急通紅的臉與老張的平靜淡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面對兒子的詰問，老張慢慢得告訴兒子，“這都有啥意思啊。我不感興趣。”是啊，這句“有啥意思”兒子已經聽老張說過很多次了，可是以兒子的人生體驗，在美國所受的教育和文化薰陶，他哪裡知道怎樣才能滿足老張在美安度晚年的精神空虛和情感需求啊。

其實，老張自己也不知道他繼續留在兒子這兒該幹啥。他不懂洋文，不會開車，不能走向社會，這都沒問題，老張早先在來美前都琢磨過，有這個心裡準備。可是現在兒子家的領導權也奪不下來，老張除了用電腦上網和打掃院子，實在無事可做。有幾次積極主動要求洗碗擦桌子，可兒子又不讓他幹，說老張是來探親的不是來當保姆的。漸漸地，父子兩大眼瞪小眼無話可說，媳婦又總是躲著老張，好像資本家大小姐看不起工人階級的清高勁兒。兒子媳婦打情罵俏的聲音倒好像永遠不絕於耳，隔三差五的從主臥房傳來，老張都替他們臉紅，好幾次想去勸兒子別傷了身體，要以事業為重，可走到了門口又退了回來。

這說是主人又不是主人，說是客人又不是客人，說是僕人可又絕對不是僕人的尷尬地位，老張算是深深地體會了。可是，老張也不想毅然回國。雖然一走了之顯得硬氣瀟灑，可是這兒再怎麼看不順眼，還是他的兒子的家，一日三餐有照應，比起獨自一人枯坐在上海空蕩蕩的家等死強啊。所以，反覆考慮之後，老張在第一年探親即將結束之際想出了一個好辦法。雖然老張並沒有把握兒子媳婦是否還會主動邀請他明年再來住上大半年的，可是他自信兒子媳婦本質善良孝順，絕對不好意思回絕他這個孤老頭子的要求的。

那時老張還不太會用email，他把想法寫在一本黑色硬面抄的筆記本裡。那本筆記本裡，老張還詳細記錄著一些幫助他日常生活的關鍵信息，如地址，兒子的手機號碼，洗衣機烤箱微波爐的用法等等。現在，他在這本本子裡直接了當寫下了買機票的要求。由於第一年來探親買的是以中國為最終目的地的往返票，老張首先在第一行提出兒子為他先買好次年春天他來美的單程機票一張。在第二行老張提出下一張機票必需是以美國為最終目的地的往返票，具體日期他會另行通知的。算好了日子，老張決定在回中國前一個月左右讓兒子知道自己的要求。這樣，兒子媳婦有充足的時間理解消化他的指示並勝利完成任務。晚上，老張和兒子像往常一樣默默無語地吃過了晚飯。老張把黑面抄扔在了茶几上，若無其事地說了句：“買機票的事寫在筆記本倒數第十二頁，你們看一下，討論討論，研究研究，要是沒什麼問題的話就抽空辦了吧。有意見可以寫在下頁空白處。” 說完就往客房走。這一幕酷似中共早期地下黨員接頭聯絡的場景，也難怪兒子沒有一下子進入角色，莫名其妙的發了好一陣呆，才回過神來撿起本子回房了。

那一晚，老張沒睡好，不是因為主臥房又有什麼動靜。相反，那晚太安靜了，兒子媳婦好像早早就睡了。老張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失眠了。一生大風大浪都見過了，現在眼前一件芝麻綠豆的小事，對手又是自己的兒子，老張覺得照理應該不會有差錯，他有把握的，可就是睡不著。

幾天後，當老張拿到兒子為自己買的明年來美的單程機票，老張欣慰的笑了。他心滿意足地坐上了回國的飛機，全然沒有想過為什麼去機場的一路上兒子只是專心致志地聽耳機, 更沒有注意到連日來媳婦臉上近乎絕望的表情。

(四)

在老張以後幾年的北美探親歲月中，電腦英特網不可避免的成了老張最親近的朋友。鑒於第一年雙方交鋒兩敗俱傷的慘痛教訓，父子兩達成了默契，彼此不再乾涉彼此的生活。現在，老張的生活內容除了吃飯睡覺鍛煉身體以外，主要時間就是上網。他在網上讀新聞，還學會了和全世界的人打牌。當然，他每次回國對鄰居同事說的可就不是這個情形了。他喜歡一臉不屑地說，美國也沒啥意思，要不是兒子媳婦誠意邀請，盛情難卻，我才不愛每年坐上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去受那個洋罪呢。

老張在第二年來美探親不久，就愛上了email。老張發現用email作為他和外界包括他兒子的聯繫手段能省卻許多四目相對的尷尬，還能讓他輕鬆沿用他一貫的語言風格，那就是祈使句，提綱式的筆記和短句。平時老張對飲食方面的要求如想吃什麼了，某樣生活用品快用完了，要買藥了，電腦出故障了，或中文軟件輸入有問題，尤其有關買來美機票的事，老張都一律不論大小全部寫進email往兒子那兒送。言簡意賅準確無誤，即發即送萬無一失。不僅免除了老張寄人籬下的自卑感，反而還讓他重拾起了當年當局長時一言九鼎一呼百應的威風。那陣子老張真後悔沒有早點學會用email。面談，電話，書信，這哪一樣比得上email方便省事威風氣派。

這會兒，老張又像往年一樣熟練地從電腦文件夾裡找到了買機票的文件，copy, paste, 對著年曆改了個日期，一份新的email瞬間誕生了。老張右手輕輕一按鼠標，不到一秒鐘這封email就躺在兒子的電子郵箱裡了。兒子什麼時候會看到這封email,又打算什麼時候執行命令，老張不太擔心。關鍵在於老張控制著全局乃至細節，只要老張佔主動，兒子永遠是兒子，永遠是被動的。兒子就算不會一接聖旨立馬去為他辦事，可是也決不會撂下他不管的。這個老張也有經驗了，只要老張每隔一周再把email原樣寄出，以示提醒催促之意，不出半個月機票一定會照他的要求辦妥當的。明年他又可以風風光光地在人們羨慕的目光中來美探親了。

窗外一陣秋風又吹落了枝頭幾朵玫瑰，老張看著他們奼紫嫣紅熱鬧了一個夏天，現在也不得不凋零了。畢竟，快到秋天了。老張不自禁微微地嘆了一口氣，起身來到後院，拿起了笤帚。那聲嘆息很輕，別說大房子那頭的兒子媳婦聽不到，連老張自己也一點兒沒有察覺。

(寄自加州帕拉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