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間 韓商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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診間

韓商羚

將車停妥以後,陳凱依熟稔地繞過巷弄、騎樓,來到這家她所任職的聯合診所。

時間已經接近傍晚七點。診所陳舊的壓克力招牌下,兩扇手推式玻璃門緊閉着。她探了探門內,大廳裡空蕩無人,夜色滿過牆上的身高表,幾排橄欖綠的塑膠椅、血壓機及體重計潛浸在熄了燈的灰色色調之中,僅只掛號櫃檯還亮着一盞微弱的燈光——現在是晚餐時間,醫護人員大多用餐去了;眼前的玻璃門猶似闃寂深海水域的入口,而背後市囂流動,像是一種催趕。她往前一步,舉手推門,門上「休診中」的吊牌顫動了幾下,敲響凝結的時間。

她穿過大廳。

各科門診靜息。

櫃檯趴着小歇的護士聞聲擡起頭並交予她一個檔案夾,示意她直接上樓。木製鏤空的階梯在她刻意輕緩的腳步下仍微微作響,踏上了最後一級便是二樓開放式的諮商師辦公室,辦公室旁有一條舖着深靛色地毯的狹長過道,連接盡底彼端的兩間併排的諮商室。

她打開靠內側那間諮商室的門,温暖的燈光即刻傾溢於灰冷的走道上。長方型的診間裡,罩着澄黃色幾何圖案椅套的沙發依着右方牆垣的直角排列;一名年約二十七、八歲的女子坐在長型沙發上,低着頭,等待着,安靜如一只傢俱擺設。陳凱依帶上門從她面前經過,來到那張單人座椅前,坐下。然而這過程所引起的聲響與改變並未更動她的分毫姿態。

這女子是樓下身心科轉介的病患,不久前才因吞藥而送急診洗胃。但陳凱依對她的第一印象卻是:清秀、靦覥,纖弱得連做一個激越的表情都嫌費力。

陳凱依從資料夾中抽出初診單及保密合約,並在文件簽署過程中的簡單問候得知了對方名姓及慣用稱喚。她接着遞上名片,說:「妳好,小林,我是妳的諮商師陳凱依,很高興認識妳。」
小林漠然地點點頭,伸手接過名片時,左手腕上,薄外套的袖口之下一道道血痕若隱若現。
陳凱依看着那些深深淺淺的傷口,問:「為什麼要這麼做?」

掛鐘上的指針無聲地繞着,在經過了長長的沉默之後,小林終於緩緩地開口:

「因為,我沒有資格活着。」

她沒有資格活着。從小,母親便常常對她這麼說。

小林回想着那段在親情幽牢裡,戴着鐐銬獨自徒手爬行的日子;歲月似乎不曾過去,即便是此時此刻她仍能嗅聞與當時一般清晰深刻的鐵銹味、金屬拖行的聲音與重量。

「『念書』,是幼時我對母親的所有記憶,」她說,「母親很少提及其他事,卻幾近瘋狂地要求我所有時間都必須坐在書桌前念書。她總是不敲門地突擊檢查,要是開了門沒看到她預期的畫面,她就霎時崩潰,扭曲着臉,抓起鐵衣架朝我痛打,衣架都打得變形了,我遍體鱗傷地蜷縮在牆角哭泣;她氣喘吁吁地把我拎起來,扔到椅子上,打開桌上的課本,按住我的頭,說:『開始念書!』……她怕人看見我的傷痕,所以從小我就習慣一年四季都穿着長袖長褲,即使上完體育課熱得滿身是汗也不許脫掉外套或捲起袖子;沒想到這個練習對長大後還有些用處。」

小林娓娓說着自己的故事,語調平靜時而帶着諷嘲。

「慢慢長大後,她就比較少打我了,也許是我會反抗了,」她續道,「不滿時她就摔東西、撞門;她仍要任意進出我的房間翻看抽屉書信,有一次我把門鎖上,她便拿菜刀把鎖砍壞,衝進來,尖叫道:『房子是我的!為什麼我不能進來?』」

「如果我的成績輸給了親戚的小孩,她會用雙手搥自己的胸口,砰砰砰地,搥得好大聲,還一面張大嘴巴仰頭哭喊着:『我到底造什麼孽,生妳這丟臉的畜牲!』推着我到窗邊叫我跳下去,說我這智障沒有資格活着……」

「聽起來,妳的童年很慘澹。」陳凱依說。

「嗯。我也漸漸明白了一件事:我必須用好成績來回報母親給我的一切,生命、住處和食物——這是一場強迫性交易,就像不平等條約,由不得我答應,或者拒絕。」她面色蒼白,語氣有些虛弱,但情緒並沒有因為提起痛楚的經歷而有所起伏,像只是在陳述一件事不關己的歷史。

「妳曾試着和母親溝通嗎?」陳凱依問。

「試過。我也試過像別的小孩那樣,纏着父母,分享他們的生活。像是有一次,我鼓起勇氣把畢業旅行的照片拿給她看,希望她也會好奇地問我看了哪些古蹟或吃了什麼美食,但她只皺着眉,說:『妳怎麼敢站在這個第一名的模範生旁邊,還笑得那麼開心?』又說:『左臉上長了顆痘痘。以後這樣就別拍照了,好難看!』——從此我在拍照前都有些害怕,怕因此留下醜羞的證據。」

小林怔怔望着診間裡那扇開了半面牆的玻璃窗,窗外炫目多彩的巨型摩天輪在夜空中無聲地、緩慢地轉動。

諮商師的話音擾斷了她的獃凝:「感覺,妳母親希望妳是一件完美無暇,可供炫賞的藝術品。」
「是吧。」她回過神,「其實這幾年她收斂很多了,但我卻無法收拾自己對她日積月累的恐懼,我只要聽見她的聲音就會整個人陷入情緒的渦流裡,在焦慮中載浮載沉、掙扎、窒息,直至滅頂……

「這次,也是聽到她在我房門外不斷和我說話,即使她不再像從前那樣硬闖進來,說的也只是要我想開點之類的老話。但我躺在床上不停掉淚、顫抖,她遲遲不走,我再也克制不住了;我爬到矮櫃前,拉開抽屉,裡面有個四格的透明塑膠盒,裝着:速悅、樂復得、安定文、百憂解——多好的名字,應該能替我抗阻門外那個聲音吧!於是我什麼也不管了,抓起藥,和着桌上的半瓶礦泉水,饑渴般地瘋狂往嘴裡塞……」

她的呼吸有些促了,卻仍面無表情。

諮商師問:小林,妳恨妳的母親嗎?

小林反問:恨?這社會允許子女恨自己的母親嗎?

諮商師:我不是問這社會怎麼樣,而是問妳的感覺。

陳凱依看了一眼茶几上那盒仍未被動用過的面紙,「妳一直很鎮定地述說妳的痛苦經歷,但也可能因此忽略了真正的情緒。不要壓抑負面的情感,妳要先辨識它,才能進而面對、解決。」

小林十指交握,抿着唇,思考着。良久,她才說:「不,我不能恨她。因為我知道她含辛茹苦地把我養大,是我達不到她的要求,是我對不起她。」

「我含辛茹苦地把她養大,只求她好好讀書,這過份嗎?」

星期六的下午,小林的母親來了。

在另一個診間裡,相似的格局與擺設,明淨大窗外是一個社區公園。青綠色草地上,兒童在遊樂設備之間穿梭、玩耍。

林太太一進門便格外熱絡,令陳凱依一時間幾乎忘了小林口中那個好強、暴怒的女人。她以一種促狹又無奈的口吻叨唸着女兒不懂事,當諮商師遞上名片時,她握住她的手笑道:「凱依啊,我看妳也沒大我女兒幾歲,卻比她上進、有成就,真令人羨慕。」

「謝謝妳,但小林也有很多屬於她的優點呀。」

諮商師並未感激她的讚美,這令林太太有些失落。她板起臉,推推鼻樑上的眼鏡,坐得端正些了,「她一定向妳抱怨我,批評我吧!哼,我給她吃、給她穿、她鬧出這丟臉的怪病,害得我得苦瞞親友,還得花錢讓她來這裡說我壞話,週末難得放個假竟得為她來諮商。嗯哼,妳說,天下哪個媽像我這麼窩囊的?」

林太太喋喋細數着委屈,二十多年來一個單親媽媽遭逢的坎坷與折磨。秋天的陽光相當明亮,從玻璃窗投射到診間的每個角落,掛鐘秒針無聲無息地繞着,她的語音伴隨着冷氣運作聲隆隆作響。

「林媽媽,妳辛苦了。」陳凱依說,「其實妳對小林有這麼高的要求,很可能是因為妳的人生一直很不順利,導致妳對命運有着一種無法掌控的恐懼,」

諮商師:妳想要一份由妳全權發落的安全感,並把這個需求轉託在女兒身上。

林太太:討論我做什麼呢?

諮商師:因為這樣才能找出妳和小林的問題。

林太太:有問題的是她,不是我!

諮商師:請妳先聽聽看我的說法……

林太太:我望女成鳯,這也有錯?

諮商師:妳一味地想把她塑造成妳心目中那個樣子。

林太太:是呀,偏偏她不爭氣,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林媽媽,我給妳講個故事吧。」陳凱依停頓了一會,續道:「從前,有一個對愛情十分憧憬的青年,他看了許多愛情電影和小說,也聽過許多朋友的戀情;他每天幻想着美麗浪漫的情節,卻一直沒有真實的戀愛經驗。

「有一天,他終於遇見了夢寐以求的女孩,並以赤誠熱烈的真心打動了她。後來,他們結婚了。新婚之夜這個純情的少年第一次看見了女人的裸身;他無法接受心目中的女神身上竟有着鬈曲的黑毛,小說裡不曾描寫,也與他對美麗愛情的定義不符。他覺得一瞬間夢碎了,他不知所措地放聲大哭,倉皇逃出了新房……」

林太太不假思索地插話:「這男的是白痴嗎?誰身上沒有毛呀?」

「『概念』往往遠不及『實際經驗』繁瑣、複雜。若無法調適心態,便容易失望、驚慌。妳一定能體會在作母親的前後,對於子女預期的落差吧。」陳凱依說。

林太太愣了愣,旋即揚高尾音,憤懣道:「妳這是拐個彎罵我嗎?這是什麼不倫不類的邏輯?拿愛情跟親情比?哼,她不像其他正常人,我還不是忍着把這個她養大了,我逃了嗎?我拋棄她了嗎?」

她慍怒帶着輕蔑的表情與小林上回描繪的母親形象在陳凱依眼前逐漸疊合。

「林媽媽,請妳不要生氣,我無意冒犯,只是希望妳能試着把小林從『其他正常人』之中獨立出來。她或許不完美,但世上沒有人是完美的,包括妳羨慕着的那些人。」

「行了,只要她別再尋死覓活,隨便妳怎麼說都行。」諮商師的話讓林太太十分不快,她煩燥地擺動着四肢,完全放棄了溝通,只悻悻然喃道:「反正你們做這行的就是能言善道。唉,可憐天下父母心唷!我做什麼,出發點還不是為了她好。」

「『我都是為了你好』,真是世上最高明的一句話。」

小林坐在同一張沙發上的相同位置,延續着與上週相同的主題。

診間依然寬敞明亮,像泅入黑夜的城市之中,唯一一個還保有温度與亮度的立方體。她關門、轉身,前一刻經歷的昏暗長廊已成為一個遙遠的過去式。

「我媽一定這麼說吧。這句話,真是令人尷尬、為難。」她有感而發。

「怎麼說呢?」陳凱依說。如同對於一個話題的邀請。
小林答道:「如果,有個人擺明要害你,你披甲禦敵,那是正當防衛。可是如果對方的出發點是『為了你好』,卻把你弄得傷痕累累,你要怎麼辦呢?」

她眼神迷離如聚焦在無窮遠處。

「妳呢?妳相信母親都是為妳好嗎?」

「相信。至少在她的認知裡是這麼回事。」小林說,「心理師,請妳不要因為我上次的一番話而對我媽有所誤解。事實上她很可憐,沒有人心疼她、寵愛她,沒有人讓她依靠;她赤手空拳,和現實與現實的偏見單打獨鬥,也許因為這樣,她才那麼怕輸、怕流言,那麼急着想掌握住她能掌控的吧。」

「偏差的價值觀和人格扭曲常常來自於身體和心靈的成長不同調。」陳凱依說,「每個人都有一個『內在小孩』,如果成長中缺乏愛、信任和尊重,即使外在形體長大了,這個受了傷的內在小孩仍脆弱而幼稚地盤踞在心裡,日益霸道地渴求安慰與關注,並不斷以幼時負面經歷干擾成人後的生活。」

小林說:「那,我想必有個飢鷹餓虎般的內在小孩吧。」

「不只是妳,妳的母親也是。」
小林有些會意地點了點頭,陳凱依又問:

「如果,沒有母親的期待,妳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小林想了想,說:「一個詩人吧。」她眉目清澈如水,荒寂夜空裡的幾點寒星映着她雙頰難得的紅暈,這是她第一次有了明顯的表情——一個微笑的表情。

「不要忘記這個夢想。」

「我從沒忘記過。」小林輕嘆了口氣,垮下嘴角,恢復一貫的淡漠,「但是,我很予盾。我媽,她或許也浪漫過、夢想過,可為了撫養我長大,她放棄了一切。我毀了她的人生,又達不成她的願望,我憑什麼去想我要什麼?」

「這是兩回事,犠牲夢想養兒育女,不是日後也要兒女犠牲夢想以滿足父母期望的籌碼。妳不允許自己好過,也無法改寫妳母親的人生。」

小林點點頭,說:「我承認我一直活在自己判決的無期徒刑裡,是我佈下天羅地網把自己牢牢困住;我也承認只要有一點點快樂的感覺就令我罪惡。」

「妳的母親從小就灌輸妳妳該彌補她一生不幸的觀念,但是小林,」諮商師鄭重地看着她,像是在宣判一件多年來懸而未決的案件。

諮商師:無論如何這都不是她這麼對待妳的理由。妳只是代罪羔羊而已。

小林:同樣地,無論她怎麼對我,都不能成為我推翻她生我養我的理由。

「她是世上最關心我的人,不分晝夜地關心我,不像所有人際都可能因為某些原因而終止——心理師,就像我們,我知道妳傾聽我、同理我,但這樣的關係每星期只有一小時,只在這個診間裡,不是嗎?

「妳一定在想,為什麼我從沒有說到傷心處就激動地哭了,那是因為從十九歲開始,我便一次又一次,在不同診間反覆對着不同的治療師說着同樣的故事,聽他們從各種角度、學派的分析與建議,像薛西弗斯努力推着巨石上山,總安慰自己這是最後一次、是救贖……」

小林:但很不幸地,在每次諮商結束後我還是摔回那個痛苦的原點。

諮商師:那妳認為那個痛苦的原點是什麼?

小林:是我母親。

「她令我痛苦,但在我無處容身時也只有她會收留我。」小林的身體不自覺地微微前傾,「無論我讓她多麼厭煩,我住院時她還是會第一個趕來。她白天上班,晚上還要來醫院照顧我;夜裡她留下來,把兩張椅子併着當床睡,但椅子不夠長,她的雙腳有一半懸着,身上只蓋着一件外套,我一有什麼狀況,她就立刻驚醒。」

「所以這予盾的情緒時時拉扯着妳——妳想報償親恩,又不甘被她控制;妳所牽絆的和想逃脫的來自同一個根源。」諮商師做出了結論。

「是。」

小林起身,走到窗邊,望着夜空下壯麗多彩的摩天輪,座艙裡的乘客在一覽城市夜景的同時也連帶成為了城市夜景的一部分。

「而最難的是,我們各自看不到彼此眼中的風景。」

小林總是和諮商師約在診所熄燈小憩的晚餐時間(她無法克服在眾目睽睽之下穿過明亮大廳的恐懼),她幾乎每個星期都來,而林太太則是偶一為之。

一個季節過去了,母女倆在毗鄰的平行診間裡斷續拼湊着、演譯着始終無法正確榫接的對白。
一年已經接近尾聲,正值嚴寒冬季。這個週末的下午,林太太來了,並帶來了一大袋的書籍。
進了諮商室後,她便迫不及待地把書倒出來,一本本攤在茶几上。窗外濃雲密佈,那些充滿陽光與希望的斗大書名在溼冷晦昧的氣候裡暈開、顫抖,顯得遲疑而模糊。

林太太拾起其中一本書,翻到事先標記的那頁朗聲唸道:

難過時,閉上雙眼,想像自己置身於温暖沙灘上,那一碧萬頃的大海與藍天都是我們最好的自然教材。是的,快樂掌握在自己手上,無論遇到什麼事,永遠正面思考,轉個彎,心情立刻開朗……

她直到唸完劃線段落,才合上書,再換一本:

難過時,不妨到醫院走一走,才因車禍截肢的傷患仍昏迷不醒,鮮血透出層層包裹的厚紗布。癌症病人因化療而失去了秀髮,面頰凹陷、四肢枯瘦,仍勇敢對抗病魔。非洲地區年年饑荒,平均每五秒就有一個小孩死於缺糧……親愛的,你會發現,你是很幸福的。

她低頭專注讀着,滿頭華髮昭然若揭。

雨終於從烏雲落下來了,玻璃窗上爬滿了水珠與霧氣,窗外溼漉漉的公園裡空無一人。
陳凱依耐心聽完她把每本書讀過,由衷地說:「林媽媽,妳真的很有心。」

林太太嘆口氣,「唉,有什麼用,她現在根本不屑和我這個媽說話了。」她噘起嘴把重音放在「不屑」二字。

「妳不要急,這個癥結本來就不是短時間能解開的。」陳凱依說,「其實痛苦和不幸是很難比較的,小林需要的也不是這些。就像坊間健康書籍也許能教一般人養生,對已經罹病的人則恐怕無所助益。」

「怎麼會?我覺得書上寫得很有道理。」

「這麼說吧,」陳凱依思索了一會,解釋道:「就像妳提及醫院與病魔纏鬥的病人,精神疾患者同樣纏鬥着心魔。指責他們為什麼不選擇快樂、不正面思考,就如同指責感冒的人為什麼要咳嗽、流鼻水,手術後的病人為什麼要感覺傷口不適一般。」

「我自信是個一百分的母親,」林太太眉頭深鎖,「她住院時我總陪着她;念夜校時,我擔心她的安全,即使隔天還得早起上班,每天晚上仍去車站接她回家。雖然單親,別的小孩該有的她都有,怎麼到頭來還要我這個老太婆為她操心?」

陳凱依說:「林媽媽,當妳看到一個五歲的孩子趴在地上不肯起來,妳可能會生氣,氣他髒、氣他不聽話。」

諮商師:但倘使妳願意蹲到和他同樣的高度,妳會霎然發現,從他視線看到的是沙發底下堆建出來的城堡和戰艦,而不是灰塵。

林太太仍陷在自我的哀傷裡,神情猶如一個遭到遺棄、且放棄求援的溺水者。

陳凱依起身開門,說:「請妳跟我來。」

林太太機械式地隨她走了出去,來到了隔壁的診間。

「這是我每週和小林晤談的諮商室,它的格局、佈置和我們那間很像,而且只隔着一道牆。但是妳看,」陳凱依來到窗邊,天空放晴了,巨大摩天輪的形廓在靜謐的湛藍中更顯清晰而立體。「從這裡看出去,已經不是妳所熟悉的那座社區公園——試着,不去強迫她接受妳的所有觀點,因為她可能正眺望着與妳截然不同的風景。」

「我不會,」林太太有些恍惚地望着諮商師,無心留神窗外風景,「我保證不再強迫她做任何事了。」

林太太離開後,天色慢慢暗了下來。

即使在同一扇窗裡,也難以定格窗外晨昏晴雨的遷移。

每到傍晚時分,連接諮商師辦公室與診間的過道總像褪了色般黯淡。光線逐漸消失了,卻又還不到需要開燈的暗度,樓層裡空蕩蕩,僅剩有約診的諮商師留守。

這真像一座審判之橋,通往那一處遺世獨立的隱密空間。過了橋,你便成功逃離了背後轟轟運轉的常理世界,獲得一次不受批鬥訕笑的思想免責權——小林在穿過過道時每每這麼想着。

有幾次,她沿着長廊走去,走道上的深色地毯銷蝕了原有的腳步聲,一切靜黯如死寂。她忽然間感到一陣頭暈與心悸,伸手摸到了身側牆上凸起的雕花板線,她眼前一片漆黑,也不知是盲了眼或者只是暫時無法適應黑暗。她靠着指尖觸及的垣線辨認方向,艱難而被動地移動步伐,在瀕危之時診間的門縫透出了亮光。她旋即預知了下一刻她即將擺脫現下的折磨,坐在温暖燈光下必要、也被允許地講述她平日刻意隱藏的失序的生活。諮商師總遞給她一杯熱飲,對答不疾不徐亦不帶有世俗慣用的反應模式。她無從猜測這只是基於職責,或者諮商師本身具有異於常人的同理心,也無法考證出了診間、卸下身分,退出長廊回到原本的世界,她們能否認得彼此?——她決定不去想。

她沿着長廊走去,光影隨着她的腳步漸次偏移。

長廊盡頭諮商室的門已微微開啟,示意對她的等待與邀請。光線在湛藍色走道地毯上投射出一個長長的梯形。她扣門進入,屋裡依舊一貫的整齊明亮,諮商師例行見面時的開場白,輕聲問着:「這星期過得怎麼樣?」

她這才想起在流光中停滯的人生。

她無從作答,自顧自地坐下並從背袋中取出一張紙,遞給了諮商師,紙上寫着:

我:快三十歲了還沒有穩定工作的精障者。

我有——

表姊A:師院畢。小學老師。擁有幸福美滿的小康家庭。

表姊B:身材好、美貌。曾是空姐、模特兒。嫁小開。

表哥C:工程師。已成家立業。有一兒一女。

表哥D:美國Top 10名校博士,學成歸國,大學副教授。

表弟E:從小就是資優生。保送臺大,前途看好。

表妹F:輕微聽障。幫忙家裡開店作生意。

表妹G:才貌雙全,擅鋼琴小提琴,獎學金留學德國。

表妹H:愛玩會打扮。未婚生子。輟學。和毒販私奔。

論學歷,我不如:A、C、D、E、G。

論工作,我不如:A、C、D、F。

論外表,我不如:B、G、H。

論孝順與社會認同度:除了H,其他通通不如。

「妳認為,」陳凱依放下手中的紙,「人可以這樣用一行文字去概括、定位的嗎?」

「我以前也認為不行。」小林說,「後來才發現這是個二維的世界,在問題之前早有預設好的答案。上進、樂群、高EQ,沒有理由但有關鍵字,施壓者指責別人抗壓性低,暴跳如雷的老闆大罵員工辭令不夠温和。任何證書都不會加註你的人生觀,名片上僅需列出頭銜和聯絡方式。

「就連精神科醫生也只會在病歷表上寫上一串數字,296.33,好的,重鬱症。複診時情況的好壞決定數字的升降——它們可以精準到小數點後幾位,但絕不透露你痛苦的原因。」

每回掛號檯的護士轉過身去,從層層疊疊檔案櫃中抽出那一張屬於她的病歷時,小林總是這麼想着:「這樣的人生真像一部內容保存完整本質卻嚴重殘缺的編年史。」

「這也是藥物和諮商併用的道理。」陳凱依說:「小林,妳不需要列一張沒意義的清單來困擾自己。」

「沒意義嗎?」小林眼裡充滿疑惑,「我還記得小時候,有一回阿姨來了,聊到表哥——就是那個後來念了美國博士的表哥——最近又拿了多少獎,考了多少次第一名,還得了奧林匹亞數學金牌。她表情好得意,又刻意問起我的學業,她說:『你們家小林那麼聰明,表現一定更優秀,我卻老搬兒子出來現寶,唉呀,真是壞毛病,半瓶水響噹噹呵!』說完還煞有介事地舉起手在嘴邊搧了搧。而我媽則是苦着臉,從頭到尾不發一語。

「阿姨走後,我磨蹭到深夜才不得不把成績單拿給我媽簽名——我又考了倒數幾名,四科有三科不及格,氣得原本正準備就寢的媽媽睡意全消,從阿姨那受來的窩囊氣瞬間炸開了,她尖叫:『滾出去,不准再住在我買的房子裡!』我開始哭,她衝過來,要把我攆出去。我扳住衣櫉的門,她拿起桌上的鐵製鉛筆盒敲開我的手,然後把我一路從房間拖到客廳,扔出大門……
「她用力甩上門以表示她的憤怒,當時只有國小的我不斷拍着那扇篤實的大門求她讓我進去。我在門外一直哭到虛脫,後來是怎麼進門的我已經想不起來了。

「第一次學到『寄人籬下』這句成語時,我立刻明白了這便是我自身的處境,但任憑我怎麼努力成績還是沒有起色;無論我怎麼徹夜苦讀,我媽看了成績單上的數字仍咬定我貪玩偷懶。我總是落榜,大學考了兩年才吊車尾上了夜校。我媽每晚來車站接我,我總是走在她背後,一路上像犯了錯的人正接受着她以德報怨的莫大恩惠,她唉聲嘆氣地抱怨我:『嘸一塊尬郎會比!』冷不防她忽然轉身,用食指用力指我的額頭,表情猙獰地說:『無三小祿用的爛貨!』」

她的嗓子因說了許多話而有些沙啞,眉間的寬度則仍未有所更動。

小林:我真是個小心眼又愛記恨的人吧。

陳凱依:妳要記住,那些創傷是妳的經歷,任何人都沒有資格評判妳有多痛、該痛多久。

「童年所留下的陰影不是那麼容易遺忘的,這不是原不原諒或者記不記仇的簡易算式。妳需要的是時間,以及誠實地面對自己,」陳凱依柔聲道。

「其實我知道,在我發病之後她也試着改變了,但有時她還是會忍不住罵一句:『尬郎攏不同款的肖查某!』一旦她說了這樣的話,我一磚一瓦堆疊防堵的瘋狂記憶又瞬間崩毀。在我自殘又被救活之後她總抱着我痛哭,發下毒誓保證、再保證,下次絕對不會了。但等過一陣子我逐漸好轉,她便又忘了。她還是要諷刺我、欺騙我,還是要偷看我的信和日記,還是要拿我和別人論斤論兩地比較。慢慢地我連聽見她的腳步聲都要害怕得發抖……」

「妳記得第一次諮商時,我希望妳能認真看待自己的情緒嗎?」陳凱依問。

小林望着玻璃窗,回憶着初次諮商的情景。那是多久前的事了?除了時間一切並未改變。窗外摩天輪仍高聳入雲,縱橫交錯的連桿上燈光變幻無常,輪頂的座艙幾乎要觸及明月,直達天堂,卻在霓虹一閃滅之間開始落降。如同她的問診,在一次次應答詰辯攫獲病源之後,卻因無藥可解又落回了原處。像一首以繁複詞藻寫成的絕望的迴文詩。

「記得。」

小林:妳又要問我恨不恨我媽了嗎?可惜妳我的身分都不夠資格做這個決定。
陳凱依:這並不是一個決定。

連桿上的燈光無預警地從多彩漸層的同心圓變化成單色複雜的網狀。

「心理師,」即使經過了漫長的一季晤談,小林還是習慣這麼喊。「妳看過張愛玲的<金鎖記>沒有?」

如果小林念書能像看小說那麼認真專注,成績又何至於一蹋糊塗?林太太抱怨着,「但學歷好壞已成定局,我也認了,現在只希望她像其他人那樣,正常地工作、結婚生子。偏偏她老愛活在過去、跟我翻舊賬——」

「妳為她安排好了每個階段的人生藍圖,並下達『做不到就該死』的指令;做不到,妳便用盡各種方式向她抗議妳的付出和收穫不對等。在這些肢體和語言暴力反覆折磨之下她被強行說服了。她相信了自身一無是處,進而試圖以激烈的手段結束內心巨大的絕望與痛苦。」諮商師說。

「哪個媽不是刀子口豆腐心呀!」林太太瞪着眼,「怎麼別人家的孩子好端端的,只有她那麼脆弱?」

「每個人面對創傷的自我修複能力本來就不同,」陳凱依又問:「妳聽過『自尊』和『他尊』嗎?」

林太太不置可否地聳聳肩。

陳凱依解釋:發自內心地相信自己值得愛與尊重,這是「自尊」;「他尊」則得倚賴外來的讚賞以達到自我肯定,因此常不惜討好他人以乞求認同,「在成長過程中若缺乏自尊的培養,長大後就很容易陷入他尊的迷思裡,在他人眼光裡載浮載沉,

諮商師:因此我認為重建自尊是很重要的一環。

林太太:妳是指,要重建小林的自尊?

諮商師:是——或者說,林媽媽,請妳不要介意我這麼說——其實小林和妳,都需要重建自尊。
林太太:我活得好好的,從沒想死,也沒神經病。是妳說我來諮商可以幫助小林,怎麼這下也把我當瘋子了?

諮商師:並不是每個人都有病識感。

林太太:聽不懂那什麼專有名詞!

諮商師:我之所以這麼說,是根據幾次諮商的觀察,發現妳不斷用各種方式想確認『母親』的身分……

林太太:我本來就是她媽,這有啥好確認的?

諮商師:我指的是,妳要女兒完全聽話,要任意進出她的房間、拆閱她的信件……

林太太:那房子本來就是我買的。還有那些信,要是沒什麼見不得人,還怕我看嗎?

諮商師:妳很在意他人眼光,並要小林衝鋒陷陣以滿足妳的需索;一旦索求不得,妳便以否定她來試圖轉移內心的惶恐。她接收了妳的負面情緒,日積月累形成了一股強大的死亡動力……
林太太:她要是像她表姊漂亮、表弟聰明,我讚美她都來不及,會否定她嗎?

陳凱依忽然想起小林之前羅列的那張清單。她輕嘆了口氣,說:「妳知道小林對於自身的存在充滿罪惡感嗎?」

「妳有完沒完?」林太太用力放下杯盞,瓷杯在茶几的玻璃平面撞擊出脆亮的聲響,「妳幾歲?生過小孩做過母親嗎?沒人教過妳要孝順父母、尊敬長輩嗎?妳憑什麼教訓我?妳這麼蹧踏一個母親不怕天打雷劈?」

林太太氣沖沖地說完,便大聲甩門離去。

「『母親』這個身分是一道免死金牌。」小林搓着手裡的熱咖啡。天黑了,母親此時應該正看着永遠也播不完的連續劇,並深陷在劇中黏膩的親情模式裡吧。她想着。「心理師,妳不覺得社會賦予人各式身分的不同待遇以及期盼是相當弔詭且不公平的嗎?」

「怎麼說?」

「如果有個男人,一時半刻聯絡不到他的妻子,便陷入焦躁之中,疑神疑鬼,奪命連環call,甚至打給親友……」

陳凱依搖搖頭,「那男人不懂愛裡包含了信任,他只想籍由控制對方來緩和自己的不安全感,這種做法相當自私,也連累了他的妻子。」

「那麼如果有個女人,她的丈夫平時對她的照顧無微不至,只因工作繁忙忘了週年紀念日,她便冷言冷語指責丈夫無心呢?」

「她不懂愛裡包含了體諒,並且太過執着於表象的虛榮,忽略了愛的本質。」

冬天的傍晚,天空提前降下夜幕,深邃而空曠的穹窿讓人弄不清黑暗之後僅只是無止境的黑暗,抑或藏匿着魅異詭譎。街上蕭索寂寥如一種死亡狀態的無盡延伸。

冬天的傍晚,未呈靜止的僅有:乍明還滅的路燈、匆忙趕路的行人,以及哆嗦着的枯椏。

「那現在把角色換成母親與子女,紀念日換成母親節呢?對錯是非是不是就輕而易舉地翻盤了呢?」小林目光銳利而清晰,「有時候身分的確比道理管用。至少這世上不會有人用自私、虛榮、不懂愛來描述『母親』這個角色。」

「任何角色都不能用愛來當藉口。」

「那是因為妳現在在這個房間裡面對着我。」她語調凌厲如同審判,「走出了這裡,便沒有人相信一個沒有不良嗜好、沒有抛家棄子、沒有複雜男女關係的母親會有多大的殺傷力。所有傳媒都只會歌頌母愛的溫柔善良,讓在親情裡挫折的人百口莫辯。」

診間裡,燈火通明,空調維持着舒適宜人的温度,完善的隔音玻璃阻絕了窗外冷風颯颯的寒夜。
「是非對錯並不是以少數服從多數的方式來決定的。」

「不是嗎?」小林垂下眼瞼及雙肩,方才備戰的姿態剎那間瓦解,「我媽向來害怕被忽略,所以她想盡辦法讓我身邊的人都知道她的存在。為了拉近距離,她以埋怨我、揭我的糗事來讚美我的朋友比我貼心、優秀,她覺得這樣很親切、很俏皮。我生氣了她就一臉無辜地說:『小丫頭就是任性!』所有人都以為她脾氣很好。她瞞着我聯絡我朋友,說她很關心我,但我很叛逆,什麼事都不告訴她,『母親』的身分讓所有人不設防,對他們來說這不是出賣,還屢勸我有這麼好的媽要珍惜。」

「所以妳媽媽從別人口中得知許多妳不想告訴她的事。」

「嗯,」小林頷首,「工作之後我不顧她反對租了房子外宿。她的不安全感似乎變本加厲了。只要我沒接她的電話,她便留言威脅要到警察局報失蹤案,然後開始逐一聯絡我的朋友請求協尋。後來,她還查出了我的住處和公司,以『母親』的身分合情合理地認識我的房東和老闆,目的是讓我投鼠忌器,不敢絲毫違拗她——直到我瘋了、崩潰了、丟了工作、沒錢租房子、回去投靠她、輕生、她悔改、我養病、好轉、不久又舊事重演,如此反反覆覆,像竭盡此生也無法掙脫的悲劇輪迴。」

諮商師察覺小林將指甲掐進雙臂用以維持平和的姿態。

小林續道:「為了徹底將她擋在我生活圈之外,我斷絕和以前所有朋友的聯繫,小心翼翼不讓她再涉入我新的人際網絡。後來,我乾脆讓自己成為一座孤島,誰都別靠近我,她也就無法再籍由我靠近誰。」

「聽起來像個斷尾求生的逃亡方式。」陳凱依說,「心理學的『自我分化』,便是藉由身體或心理上與某個家庭成員劃開界線,以釐清糾結的關係,避免不正常的共生或依附。」
「偏偏我總是功虧一籄。」

「怎麼說?」

「只要看到她傷心、難過,我便動搖了。我不斷想起她的養育之恩,我明知道結果卻寧可矇騙自己去相信她,」小林做了個深呼吸,續言:「像是幾年前,我認識了一個男孩,在我媽再三哀求、保證下,我還是鬆動了防備,答應安排他們見面。

「我媽一見了那男孩便興奮地開始數落我的不孝和愚笨,像是要把長久蓄積想對我身邊不同人說的話一次宣洩個過癮。她自動略過我的尷尬,我伸手在桌下扯了扯她的衣角,但愈扯她說得愈起勁。我覺得暈眩,模糊的視線裡只有她那兩片快速張合張合的嘴唇依然清晰……

「我束手無策地看着這場由自己親自主導的劫難,我竟然當場哭了出來。她跳起來,用委屈的聲音說道:『不講啦!我女兒最不屑我這個媽啦!』」小林模仿母親當時的表情,噘高嘴用力發出「屑」的聲。

她打了個寒顫,啜了口冷掉的咖啡,其味苦澀得令人霎時舌尖麻痺。她悵然望着窗外,想着:「這就是為什麼最後姜長安還是選擇離開童世舫了吧。」

窗外夜冥無雲,幽冷一如她杯裡的液體。

林太太自從在諮商室甩門離去,便不曾再來了。

陳凱依試着打電話過去解釋,但林太太一聽見是她,劈頭就罵:「妳還有臉打來呀?我年紀都夠當妳媽了,是非黑白還輪不到妳來告訴我!」

「林媽媽,我希望妳不要半途而廢,小林離康復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諮商師說。
屋外大雨嘈嘈,但敵不過林太太偌大嗓音。

「算了吧,什麼鬼諮商?根本是狗屁!目的就是想騙錢!什麼憂鬱症身心症?一堆花樣!還不是自己胡思亂想的嗎?我是她媽,只有我不會害她。我的女兒我最了解,她還能逛街染頭髮,哪裡有病?不過是愛鑽牛角尖、耍耍任性,生在福中不知福。我們血濃於水,遲早她會明白我的苦心;至於妳,妳這外人就少挑撥了吧!」

但這種臍帶相連的絕對血緣關係卻讓小林不寒而慄。每每想起她身體是母親的骨脈血肉,胃裡便一陣翻攪。

農曆新年前夕,她像逃亡般地來到了診所。這天她並沒有約診。她的頭髮被細雨淋溼了,身上只穿着單衣拖鞋。她冷得嘴唇發紫,牙齒不停打顫。

諮商師沒有問原因,只遞給了她一杯熱可可和一條乾淨的毛巾,並打開診間的暖氣。

小林如驚弓之鳥,坐在沙發上僵直背脊、雙唇微啟,卻久久不能言語;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那些來家裡拜年的人向她在某大企業擔任高薪主管的道賀畫面。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張張羨慕崇拜的笑臉,看着母親毫無愧色地瞇着眼笑,一面謙讓一面道謝,隨口應允着有機會一定替某來客剛畢業的兒子引薦到「小林任職的公司」上班——她覺得窒息、瘋狂、難以置信。她轉身奪門而逃,卻終究沒有揭穿母親的謊。

「心理師,我是不是瘋了,我有很恐怖的念頭,而且我一直作惡夢……」她的聲音虛弱且顫抖。
「說說看妳夢見了什麼。」

小林深吸一口氣,說:「我夢見我媽領着所有親戚破門進入我的房間。阿姨們架住我,然後我媽開始對着在場的人朗讀我的信件和日記,一封接一封、一本接一本,原來我漫長的一生是如此不堪……聽眾們不時大笑、鼓掌,有人唱作俱佳地模仿着書信裡的橋段。夢裡我哭到聲嘶力竭,醒來後,我的手腳竟疲倦得無法動彈,好像那些奮力掙扎在現實中也確實發生過……」

她臉色蒼白,不斷大口吸氣,「我還夢見大學落榜那年,她阻止我參加同學會——這件事確實發生過,而當時我也聽從了——夢中的我卻瞞着她偷偷地出席,而她竟然跟來了,但只有我看得見她;她便故意和我說話,讓所有人以為我瘋了,對着空氣自言自語,她得意冷笑道:『活該!誰教妳落榜還敢出來丟人現眼!』那種眾叛親離的恐懼感很真實,夢結束了我卻仍躺在床上哭了好久。

「還有一次我夢到我又考了最後一名,害怕地把自己鎖在房間裡。她從廚房拿了菜刀砍門,我聽見砰砰砰的撞擊聲……我聽見砰砰砰的敲門聲所以醒來,睜開眼後卻沒勇氣去開門,因為我不確定門外是不是她正拿着菜刀準備衝進來殺了我……」

「最近才開始作夢的嗎?」陳凱依問。

「嗯,以前也會,但比較少。」小林想起不久前才換的新藥,「其實我懷疑是史帝諾斯的影響。我媽則是塞給我一堆勵志書,叫我別再吃藥了。」

諮商師說:「妳可以問問醫生,但別自行斷藥。」

小林:我能不能殺了她?

諮商師:不行。

小林:就因為她是我媽?

諮商師:任何人都不行。

「心理師——」她聲調疾轉,顯得延長而帶着祈求,「妳能不能給我一個,像家人那樣的擁抱?」

陳凱依微笑,走過去,給了她一個很長的擁抱。

「就因為親情割不斷,所以再多傷害、痛苦、難堪也寧可糾纏下去?我受夠了!可以嗎?」她愈說愈急促,眼淚撲簌簌地掉下,「我好恨她,妳知道嗎?我恨她!我恨死她了……」

陳凱依默默陪伴着她,看着她從抽抽噎噎到放聲痛哭,並把臉埋在膝上。她張開嘴,不斷發出撕裂心肺般的哀嚎,全身激烈抽搐着。直到耗盡精力,她擡起頭,瘖啞着聲,道:

「為什麼要嫌棄我?」

年假過後,陳凱依見到了一個意外訪客——林太太。

她腳步蹣跚、形容憔悴,抓着樓梯的扶手一格一格慢慢地爬上來。

「林媽媽?」陳凱依趕忙離開座位,過去攙扶她。

「為什麼?」林太太兩眼空洞,聲音沙啞,「不過就是一張賀歲卡,寄信人我也認識才打開來看的。卡片裡也只是祝她新年快樂,還提到要她代為問候我。但她為什麼要那麼生氣,為什麼要……」

林太太哽咽得再也說不出話來。她從皮包取出一封信,交給陳凱依。那是小林的筆跡,信上寫着:

凱依姊:

在這個親情被以各種形式肆意吹捧的社會裡,我總在眾聲齊呼中倍感孤單。

據說有一種毒蟲,倆倆而生,倚靠相互吸噬來活命,即使彼此憎厭,到生命終止前都必須不離不棄。

我很抱歉在世為人,一出生就背負着龐大債務——母親的隆恩。我想就算把我磨碎榨乾也償不起她要的回報,唯一能做的只有將這個令她嫌惡、丟臉的瑕疵品退貨。

謝謝妳,在診間予我的陪伴與同理;那裡是個與現實生活平行的世界,解剖着我殘疾的靈魂,很痛,卻也一度使我天真地相信康復的可能,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得到尊重與認同。謝謝妳温暖的擁抱,那是我此生都不曾有過的體驗。

信停在這裡,末了字跡已顫抖凌亂得幾乎難以辨識。

陳凱依眼裡泛着淚,而林太太則是伸着頸子不斷望向那封信,「小林說了什麼嗎?為什麼她沒有留信給我?」她泫泣着:「雖然我很想知道女兒的遺言,但信上署名給妳──我沒拆,我這次真的遵守約定了。我這次真的遵守了!」

(2014年12月舞劍壇文學獎小說優選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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