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二嫂畢璞 (鍾麗珠)

散文

情逾一甲子的妯娌、摯友

鍾麗珠

——悼二嫂畢璞

元旦清晨起床,窗外陽光燦爛,溫哥華冬季難得的好天氣!

好天氣帶來好心情,正準備稍遲給遠在台北的二嫂打電話,道聲新年好,誰知email信箱卻搶先給了我一個晴天霹靂。休士頓的侄兒林平傳來他母親逝世的噩耗!這個驟來的震驚和哀慟,讓我久久無法恢復神智!

聖誕節前我才剛跟二嫂通過電話,只聽得遠隔千山萬水傳來的聲音,清亮如昔,我還慶幸她的身體也一定健康如昔。誰知事隔一周,她卻撇下家人、親友,撒手而去!逾一甲子的妯娌、逾一甲子的摯友,除了不捨、悲痛之外,真是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

自古以來,妯娌之間能成為摯友的,可能少之又少。但我和二嫂,如果有人問我們,這輩子最要好的朋友是誰時,我們肯定會互指對方。

我與二嫂同屬廣東人。不知道的,都以為她是撮合我和伊祝的大媒,其實,我與伊祝談戀愛之後,我們才初次相見的。那一次,伊祝帶著我去見他在台唯一的親人二哥和二嫂。那時,她剛生完老四林平,在家坐月子,面容有點蒼白、疲憊,因此我們只敢稍作寒暄便告辭了。

成為摯友是在做了妯娌一段時間之後。二哥和伊祝都同在公論報服務,也都同住報社的公共大宿舍內。他們住二樓,我們住三樓。而二嫂和我也都還在上班,因此,我們不會有太多時間的交集。直至我生下大女兒純如後,從三樓搬到二樓,剛巧就住在二哥嫂的隔壁,與她做了緊鄰;更巧的是,我辭了中華日報的職務,在家做専職媽媽,她也從民本電台退了下來,專事寫作。於是,我們相處的機會便多了起來。

報社大宿舍分配給員工,每家一個房間。房間外的走廊,擺上爐子算是廚房。我和二嫂是緊鄰,廚房自然也在一起。於是,做飯的時間,便成了我們交流的時刻。我們聊家常,聊各自的愛好,聊著,聊著,發現我們不但喜好的事物有許多雷同,連個性也有不少相似之處。最大的共同點便是:我們都同屬不善言辭,不擅交際的一類。

我們喜愛的事物有更多類似的,例如同是影迷、同屬樂痴、同樣是書呆,還同好爬格子。於是,我們談看過的電影、喜愛的影星、最近聽過的音樂、看過的書和副刊上的文章。我們都喜歡英格麗褒曼、奧黛麗赫本。我們都是古典音樂的死忠,偏愛交響曲和協奏曲的第二樂章。有一次我們玩一個遊戲,各自選岀十首最喜愛的樂曲。底牌揭曉,居然有一半以上是相同的,包括拉哈曼尼諾夫的「第二首鋼琴協奏曲」、葛里格的「A小調鋼琴協奏曲」、柴可夫斯基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布魯赫的「蘇格蘭幻想曲」和布拉姆斯的「雙提琴協奏曲」 ,還有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等。

至於喜愛的文學作品,古今中外包羅更廣了。我從年輕便喜歡讀舊俄時代的作家屠格涅夫、托爾斯泰以及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二嫂則更喜愛中國的古典文學,尤其熟讀古詩詞,溢滿胸臆的思古幽情,時常不經意的,點點滴滴流露在作品中。例如她在一篇「詩情」的散文中寫道:「從小就愛詩詞到現在,少年時代也曾胡謅過一些歪詩的我,在生活中離不開詩。大雨將至,我會想到『山雨欲來風滿樓』。寒冬的夜晚,就會輕吟『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天畔佈滿黑雲,我會聯想到『水面切平雲腳低』。晚上聽見下雨的聲音『小樓一夜聽春雨』或『夜雨瞞人去護花』這一類的前人詩句就會兜上心頭,滑向嘴邊。」

說起來我們還有一項共同的愛好,就是喜歡唱「一O一首好歌」裡面的蘇格蘭和愛爾蘭民謠。剛好二哥和伊祝也有相同的興趣,於是每當伊祝晚上在採訪组較早發完稿,便會買酒菜回來。孩子們都睡了。敲開隔壁的房門,我們四老便邊小酌邊聊天。興緻來時還來個男女聲二重唱,唱的就是我們喜愛又熟悉的「羅莽湖」、「秋夜吟」 、「問我何由醉」、「安妮蘿莉」 、「夏日最後的玫瑰」等等。好在二哥嫂的居室靠邊,除了緊鄰我們的房間,另外一邊是峨嵋街大馬路,一邊是鄰家的院子,我們的低吟淺唱,還不致吵到宿舍其他鄰居。

這段大宿舍相聚的歡愉時光不算長,二嫂很快重新投入職場,主编大華晚報家庭版。我們也因伊祝工作的變動,搬離大宿舍。即使如此,我和二嫂還是盡量找機會相聚。直至我重作馮婦,到家庭月刊工作,我們才較少碰面。幸而我們同屬文友,好些藝文活動,都會結伴參加。活動結束,還常常意猶未盡的邊壓馬路邊聊天。最長的紀錄,有一次從仁愛路四段走回永和家中。我們兩人的另一半都百思莫解,為何兩個不善言辭的人,碰在一塊,會如江河之水滔滔不绝?

直至我們全家移居海外之後,除非返台,我和二嫂才能作短暫的相聚,否則,遙隔浩瀚的太平洋,要見一面還真不容易!不過,我們書信來往不輟,也常常以電話聯絡,後來還通過一個時期的email。之後,她因視力較差,看電腦太吃力,我們才中止。

2004年秋,她到美國看兒子,那時二哥已經去世,她獨自從美國飛來溫哥華看我們,在我們家住了一個多禮拜。那是我們自搬離大宿舍之後,再次朝夕相處的一次。由於考慮她體力的負荷,只帶著她從我們住的白石市海邊、到溫哥華的女王公園、然後到溫哥華島的布查德花園走一走。溫哥華的美麗景色,令喜愛大自然的她陶醉不已!

記得多年前,我從溫哥華回台北去看二嫂,那時她因腰椎老化,走路得靠助行器。當離台前夕,到她寓所道别,她忽然帶點感傷的跟我說:「如果哪一天我先走了,你可得給我寫悼文哦!」 我一愕之後,半開玩笑半安慰她説:「雖然你比我先『報到』,但誰先『畢業』還說不一定呢!」

的確如此,二嫂她非常注重養生,飲食起居都很健康而有規律,身體一向不錯,年逾九十還耳聰目明,頭腦清晰。每次跟她聊起往事,我的健忘常常被她取笑。前兩年她因骨質疏鬆導致腰椎退化,行動略有不便,眼睛也因視網膜老化而視力較差,但記性依然很好。因此,個性喜靜的她,更多時候「宅」在家中了,好在她的興趣較廣,除了寫寫讀讀,還喜歡繪畫和女紅,這些愛好把她的時間填得滿滿。

二嫂一生淡泊名利,勤儉樸實,待人接物,也都真誠以待。文如其人,這些特質毫無保留的反映在字裡行間。在她的文章裡,很容易令人感受到自然、親切和真誠!而且多少年來,文風一直不變。她一生與筆墨為伍,六十餘年勤奮筆耕,悠遊在散文、雜文、小說、翻譯、傳記、兒童文學領域中,作品多達四十餘册。九十大壽那年,秀威公司釀岀版社更把她畢生的心血结晶,重新岀版全集,蔚為壯觀共達二十七册。這些终其一生努力的成果.是她最大的安慰和驕傲!

去年,二嫂家喜訊頻傳,先是在美國的長子林元喜獲孫女,她升格做了曾祖母,四代同堂,其樂融融;再下來是三兒林立家有喜事,女兒心湄訂婚,二嫂親眼看到孫女喜獲如意郎君,終於放下一頭心事。加上作品全集如願岀版,二嫂的辭世,可以說了無遺憾!那是她畢生辛勤得來的福份!身為她親人、摯友的我,也會拭去不捨的淚水和心中的傷痛,將我們逾一甲子的真摰情誼,化為對她至深的懷念!

(原載於文訊月刊第364期,2016年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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