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家 (沈寧)

小說

鋼琴家

沈寧

我初中時候有個好朋友﹐名叫周守正。他家是天主教徒﹐父親過去是北京西什庫教堂的鋼琴師﹐母親是教堂唱詩班的歌手﹐後來中國大陸政府消滅宗教,他們就都失業了﹐只能做個小買賣糊口。這樣家庭的孩子﹐天生熱愛音樂﹐周守正從小會拉小提琴﹐會吹法國號﹐他最拿手的是彈鋼琴﹐彈得好極了﹐我們都叫他鋼琴家。

天主教徒們通常都住在教堂附近﹐在西安門一帶。我家從上海搬到北京﹐好幾年住在西四﹐離他家不遠﹐所以我們上同一間中學。而且我也會拉小提琴﹐雖然趕不上他的水平﹐總也算愛好相同﹐所以有空常到他家去﹐聽他彈琴﹐跟他聊天﹐也聽他家的各種唱片。有一次﹐在他家聽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交響曲》﹐他聽得太激動了﹐突然昏倒﹐喘不上氣﹐我們急忙把他送到府右街的北大醫院﹐才搶救過來。

周守正模樣平常﹐長長面孔﹐戴個黃框近視眼鏡,平常臉色蠟白﹐有時會發些灰﹐只有彈琴的時候﹐或者聽交響曲的時候﹐如醉如痴﹐臉上才放出光彩來。他的身材也中等﹐比我矮半頭﹐而且瘦瘦小小﹐十分單薄﹐除了彈琴﹐平時動作緩緩慢慢﹐因為他天生有心臟病﹐心尖瓣閉合不全﹐所以不能激烈運動﹐也不能過於激動。我們初中畢業的時候﹐他報考中央音樂學院附中﹐琴藝驚人﹐成績突出﹐立刻考上了。可是學院再三考慮他的身體﹐最後沒有錄取他﹐怕他練琴或者演出﹐一時激動﹐傷了性命,學校擔不起責任,所以他又回來跟我讀同一個普通高中。

我問他沒上成音樂學院﹐是不是很難過﹖

他說﹕剛一開始﹐當然挺難過的﹐後來想想﹐其實也沒什麼。莫扎特貝多芬都沒有上過音樂學院﹐照樣成為偉大的音樂家﹐不是嗎﹖上音院﹐唯一的好處就是可以整天練琴﹐用不著上數學幾何課﹐也用不著做化學物理作業﹐更用不著背政治歷史問答題。現在上不了音院,只要能彈琴﹐在哪兒還不是一樣。

你真的不憤怒﹖我問他。

在音樂裡﹐只有美麗﹐只有愛﹐只有和平﹐沒有醜惡﹐沒有憤怒﹐沒有仇恨﹐他回答我。

周守正就是這樣一個人﹐除了音樂和鋼琴﹐對他來說﹐別的什麼都不存在。他與世無爭﹐他對生活充滿嚮往和熱愛﹐他是個很純粹的人。

我說﹕從今往後﹐每天作業你就抄我的﹐用不著你自己做﹐空出時間來練琴﹐將來你得了蕭邦大賽第一名,也有我對世界音樂事業的這麽一點貢獻。

他笑了﹐說﹕考試怎麼辦﹖我都不會﹐考零蛋。

我說﹕考試我坐你旁邊﹐你還是抄我的﹐就得了。

他說﹕監考老師看見怎麼辦﹖

我說﹕管他呢﹐到時候再說﹐現在操那些閒心幹什麼。

他又笑了﹐說﹕也沒什麼﹐反正我又沒想上大學﹐考零分就考零分﹐彈琴比考文化課要緊多了,也有意思多了。

這麼著﹐每天放學﹐我到他家去﹐他彈琴﹐我做作業。做完了給他抄﹐他就放一張唱片給我聽。能夠每天聽他練琴﹐真是享受﹐莫扎特﹐貝多芬﹐蕭邦﹐李斯特﹐柴可夫斯基﹐他彈得都很好﹐有時候一邊彈﹐還一邊給我講音樂家和樂曲的故事。

沒想到﹐我們還真是用不著操那份閒心﹐那年沒到期末大考﹐六月初的時候﹐文化大革命爆發了。一時間﹐整個中國大陸﹐妖風驟起﹐狼煙遍地﹐魑魅魍魎﹐橫行霸道。學校全都不上課﹐學生都忙著按照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指示﹐批鬥校長老師﹐當然就沒有考試一說了。

北京市各個中學的紅衛兵都成立起來﹐兩個月後到天安門接受檢閱。毛主席穿上軍裝﹐戴上紅衛兵袖章﹐做了紅衛兵的總司令。於是紅衛兵們更加精神抖擻,走上街頭﹐煽風點火鬧革命。

天主教不信仰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當然就是反革命﹐必須徹底打倒。於是紅衛兵們跑到西什庫教堂﹐一邊高呼毛主席語錄﹐一邊打砸搶。他們爬到屋頂上﹐把高聳的十字架拉倒﹐又拿磚頭把教堂窗上鑲的彩色玻璃一塊塊打碎﹐還把立在教堂裡的各種聖像都打翻搗毀﹐用紅漆塗滿了所有的牆壁。如果他們有大炮,恐怕就把教堂轟塌了。

突然從一個角落裡﹐傳出一陣琴聲﹐紅衛兵們愣了﹐紛紛圍攏過去。

原來那個角落裡﹐藏著一架三角鋼琴﹐上面蒙著琴布。紅衛兵們原本不知道天主教堂裡都設有唱詩班﹐還有鋼琴伴奏﹐沒想到要找一找,現在發現已經太晚﹐鋼琴上演奏著歌頌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樂曲《東方紅》﹐沒人敢上前去阻止﹐更不敢去砸鋼琴。

周守正坐在鋼琴前﹐一本正經地彈奏﹐彈了一遍又一遍﹐一口氣不歇﹐不給紅衛兵們留一點施展暴力的空間﹐彈了將近一個鐘頭。《東方紅》本來非常枯燥和單調﹐聽得多了﹐就像送葬的哀鳴,人免不了要打瞌睡﹐紅衛兵們終於熬不住了﹐只好出了門﹐上了鎖﹐貼了封條﹐禁止人們進教堂﹐然後離開了。周守正手不停﹐繼續彈琴﹐直到晚飯時間﹐確定紅衛兵們徹底走乾淨﹐都跑得無影無蹤﹐他才打開一扇窗﹐爬出來﹐笨手笨腳的﹐摔下窗臺﹐傷了腿腳。

我聽說他受了傷﹐急忙跑去他家﹐問他怎麼回事﹖

他說﹕沒事﹐爬窗戶摔了一跤﹐破了點皮﹐崴了腳。

沒事你爬窗戶幹什麼﹖我問他。

他得意洋洋地告訴我教堂事件的前前後後﹐自豪地說﹕總而言之﹐我把鋼琴保護下來了﹐他們沒砸成。

我說﹕那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他們的頌歌《東方紅》﹐打敗他們紅衛兵。

周守正說﹕教堂的門被他們封死了﹐誰也進不去。可是我知道哪個窗戶能打開﹐我可以爬進去。

我趕緊勸告他﹕你可不敢隨便進去彈琴﹐要是被紅衛兵發現﹐非把你打死不可。就算讓鄰居們聽見﹐一報告﹐你也得完蛋﹐還得把鋼琴砸了。現在最好就是悄悄的﹐讓大家把教堂和鋼琴都忘了﹐過幾年也許這事就過去了。

他聽了﹐低頭想想﹐覺得有理﹐便答應下來﹐表示絕不惦記著那架鋼琴。

周守正保衛了教堂裡的鋼琴﹐卻沒有能夠保護住自己家裡的鋼琴。那天他沒在家﹐紅衛兵們突然跑到他家﹐捉走了他的父親母親﹐關進私牢。對紅衛兵們來說﹐天主教徒都是反革命﹐沒有好人。紅衛兵們還砸爛了他家的所有東西﹐鋼琴﹐提琴﹐圓號﹐樂譜﹐一件不留﹐全部毀成廢墟。周守正回到家﹐抱著那些樂器殘片﹐痛哭了一夜﹐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那樣的悲傷﹐真好像是世界末日到了。

我安慰說﹐他可以每天到我家去。我爸被關了牛棚﹐我媽進了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可是附近的中學生們都還不知道﹐所以還沒有到我家來抄家﹐我的提琴還在﹐他可以到我家來拉琴。我不敢把琴拿到他家去﹐小提琴是資產階級的玩藝兒﹐手裡拿個小提琴﹐走在大街上﹐被紅衛兵揪住﹐人挨一頓打事小﹐把琴摔碎了事大。所以只能他到我家來拉琴﹐而且還得把窗戶都蒙起來﹐琴上安弱音器﹐不能讓鄰居們聽見。

這麼一說﹐他就當真了﹐每天磨在我家裡拉琴。好在學校不上課﹐什麼事都沒有﹐我們就一塊練琴唄。

我們有時候也到處跑著去找樂譜﹐找來了就趕緊手抄﹐保存下來。他家的樂譜都被紅衛兵燒燬了﹐我家裡沒有很多樂譜﹐也沒有鋼琴的﹐不夠他看。有一陣子﹐我們時不時到缸瓦市的破爛收購店去﹐跟店裡的人求爺爺告奶奶﹐把別人當廢紙賣破爛的樂譜賞給我們﹐或者換給我們。周守正看見樂譜﹐不肯撒手﹐就拿家裡東西跟他們換﹐衣服鞋子﹐吃飯傢伙﹐隨便什麼﹐對他來說﹐什麼都沒樂譜重要。

有兩次我們看見店裡有舊唱片﹐收破爛的不稀罕﹐收到了就往牆角裡一扔﹐摔得粉碎﹐那些唱片反正也是要回爐的。周守正蹲在那裡﹐一片一片的拼起來看﹐嘴裡數著﹕威爾第《茶花女》﹐普契尼《蝴蝶夫人》﹐比才《卡門》﹐羅西尼《塞爾維亞理髮師》﹐一邊說著﹐眼裡冒出淚來﹐滴落在唱片的碎片上。即使那些唱片都還完好無缺﹐他也不能拿回家去﹐他家的唱機早被紅衛兵砸壞了﹐而且就算他想拿回家去﹐我也絕對不準他聽﹐要是被人知道他還保存西洋古典音樂唱片﹐那他絕對沒有活路了。

那些年裡﹐整個中國就是一片白茫茫的文化荒原﹐男女老少除了背毛主席語錄﹐唱毛主席語錄歌﹐別的什麼都沒有﹐沒有文學﹐沒有藝術﹐沒有音樂。可是完全沒有音樂﹐周守正活不了﹐他只好想方設法﹐在令人窒息的沙漠裡﹐尋找點滴音樂的清泉。

也別說﹐功夫不虧有心人﹐還真被他找到了。那時候中國電影院別的電影不能放﹐只可以放一部蘇聯共產黨革命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周守正發現﹐那部電影裡有一組鏡頭﹐是在莫斯科大劇院演出《天鵝湖》。所以每次放這個電影﹐他就去看。後來算出來﹐電影開演之後第十八分鐘﹐就到《天鵝湖》的鏡頭。於是他每次都是電影開演十五分鐘之後﹐到電影院去﹐也不找座位﹐站在後面﹐看五分鐘﹐那組鏡頭一完﹐他就走了。他不願意看見列寧﹐也不想看見蘇聯紅軍,他衹想聽《天鵝湖》的音樂。

他跟我說﹕他最痛恨的﹐就是蘇聯紅軍軍官上台﹐打斷演出﹐宣佈列寧下令﹐殺死沙皇。他說﹕你說你什麼時候宣佈不行﹐非得在《天鵝湖》演出上宣佈。那麼美麗的音樂和芭蕾做背景﹐你去說殺人的事﹐整個的滅絕人性。

我說﹕那是蘇聯拍電影的人專門製作的﹐明擺著就是貫徹列寧的文藝理論﹐用政治消滅藝術。

不過﹐每次看過一遍這電影﹐周守正就會高興一整天﹐不停的說﹕我聽了柴可夫斯基﹐我聽了柴可夫斯基

    有一天他跑來告訴我﹐他要去連夜排隊﹐第二天早上買芭蕾舞《紅色娘子軍》的票。當時中國﹐好幾億人民﹐每年三百多天﹐總共只有江青主持的八個樣板戲可以看。周守正說﹕六個京戲他聽不懂﹐芭蕾舞《白毛女》慘不忍睹﹐只有《紅色娘子軍》還可以聽聽﹐就當參加一場小學生文藝會演。坐在場子裡﹐閉住眼睛﹐別看那些紅軍男男女女瞎蹦達﹐就能湊合﹐總比什麼都沒有稍微強那麼一點。那天晚上﹐我捨命陪君子﹐跟他一塊去排隊﹐讓他回家睡一會覺。他那身子﹐萬一累壞了﹐世界上失去一個偉大鋼琴家﹐可不得了。

沒幾天﹐好日子就到頭了﹐我家也沒保住﹐被紅衛兵抄了﹐我的小提琴被摔碎﹐樂譜也都被燒光﹐連手抄的也沒幸存,於是我和周守正都沒有琴可拉,沒譜可讀了﹐十分喪氣。然後就再次到處跑廢品站,去找人家賣破爛的樂譜,衹要心誠,石頭也能開花,功夫不廢苦心人,慢慢的我們也還是收集到了一些古典音樂大師的譜子。

又過了些時﹐有一天他神神秘秘地邀請我到他家去﹐聽他彈琴。到了他家﹐他拿出一把琴來。說是有一天,他在一個舊貨店的後門邊上,撿到一個吉他琴的琴把,於是拿回家,用個書桌的木抽屜﹐上面蒙了塊板﹐挖了兩個琴孔﹐把那個撿來的琴把裝上﹐安個碼子﹐繃六根弦﹐就做成了一把吉他。他笑瞇瞇地彈起來﹐雖然聲音不是很好﹐但總算是有了音樂﹐所以他便重新有了生命和靈魂。

既然他會彈鋼琴﹐當然對和聲瞭如指掌﹐所以他可以拿出從廢品站求到的任何一種樂器的樂譜﹐稍一琢磨﹐便能夠在他自制的吉他琴上彈奏出來﹐而且相當動聽。於是那之後的很多日子﹐我們就在他的家裡﹐彈琴唱歌﹐自得其樂。我讓他再做一把琴﹐我可以跟他學彈吉他。抽屜好弄﹐可吉他琴把卻怎麼也再撿不到﹐所以到底他也沒有能夠為我做一把吉他琴﹐我也沒有能夠跟他學會彈吉他。

但是光能彈彈吉他﹐實在滿足不了他對音樂的痴迷﹐他需要彈鋼琴﹐他是鋼琴家。我到他家﹐常見他安安靜靜地坐著﹐一行一行地讀一份鋼琴譜﹐手指頭在桌邊彈奏﹐嘴裡哼唱著曲調。後來他把幾張白紙連接起來﹐貼在一塊硬紙板上﹐在上面照著尺寸﹐仔仔細細畫了五十二個琴鍵﹐還有半音黑鍵﹐規規矩矩的。他會在那個琴鍵紙上認認真真地彈奏﹐嘴裡唱著旋律與和聲。

他對我說﹕貝多芬寫交響曲的時候﹐耳朵已經越來越聾﹐聽不見音響了。他彈琴的感覺﹐大概跟我現在一樣﹐聽不見﹐只能用心去感受音樂。貝多芬指揮第九交響曲首場演出﹐因為聽不見﹐他的手勢跟樂隊差了幾拍﹐可那不影響貝九的偉大成功。演奏結束﹐全場起立鼓掌﹐經久不息﹐貝多芬聽不見﹐直到他轉過身﹐才看見觀眾的熱烈場面。那情景真是太感人﹐太偉大了。

我知道他講這些﹐是給他自己鼓勁﹐否則他怎麼活下去呢。周守正那樣的人﹐是不能沒有音樂的。有的時候﹐他在紙上彈琴﹐彈得高興﹐會得意忘形﹐如醉如痴。有的時候﹐彈著彈著﹐他會突然停止下來﹐垂著頭﹐默默地流淚。紙上彈琴﹐到底無法滿足他對音樂的偉大夢想﹐他失落﹐他悲傷。

我真想念我的鋼琴﹐他說。

看見他那個神情﹐我也忍不住鼻頭發緊﹐眼睛發酸。這個世道﹐為什麼非要如此殘酷地迫害這麼一個純真的音樂人呢。

周守正越來越瘦弱﹐越來越蒼白﹐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孤獨。離開了音樂的滋潤﹐他枯萎了。我很擔心﹐他的心臟再也承受不住﹐鮮血說不定哪天就要噴發出來。

一連幾天沒有看到他﹐我去他家兩次﹐也沒有找到他。然後一天﹐忽然聽說﹐西什庫教堂裡發現了一具死屍﹐緊緊地抱著鋼琴的腳﹐坐在地板上。我一聽就知道﹐那是鋼琴家周守正,衹有他知道從哪個窗爬進教堂去。

我跑到教堂的時候﹐他的屍體已經被搬走了﹐淚水迷蒙的眼前,只有冥冥之中他的恍惚身影﹐他在鋼琴前面那跳蕩的心﹐澎湃的激情﹐神往的面容﹐和灑滿琴鍵的無數辛酸淚。

住在附近的鄰居們說﹐那個晚上﹐教堂裡忽然傳出鋼琴聲﹐一曲一曲﹐終夜不停﹐就像天上飄落下來的美妙神音﹐好聽極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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