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被稱作詩人，說起來非常容易，像我，就輕輕鬆松當了一甲子以上的詩人，誰也沒否定過，當然、也沒有誰十足的給予肯定，算是一個所謂「資深詩人」，這項榮譽是時間所加持，己是至為難得。

然而要被稱作詩人，實際上也很難，除了要以實力受到廣泛的肯定，另外，更需自己內心要沒有內疚的煎熬，人家恭維你為詩人時，自覺心安理得，問心無愧。

廣為人知的矇矓詩人北島，近年定居在香港，最近有人訪問他，他們那一輩出來的著名詩人，這些年來在創作上似乎都己停滯，都己去從事詩歌以外的事業，你覺得他們遇到什麼困境？誰知北島嘆了一口氣說，「寫詩難呀！一一可以這麼說吧！你每天都得從零開始，不像別的手藝，能夠熟能生巧。當然有些是寫作以外的困境，各有各的難處。」北島並不是我所佩服的詩人，倒是他所說的「寫詩每首詩都得從零開始，不像別的手藝，能夠熟能生巧。」真是歴練出來的肺腑之言。一個認真的詩人，成功的詩人，大多都能拿捏得住這些分寸。

然而這些話說來容易，幾乎每個從事寫詩的人都懂，但如何從零開始，又如何避開熟能生巧，則是兩道非常難的課題。最近發明蘋果電腦系列產品智慧型手機iphone和平板電腦ipad的美國電子界名人Steve Jobs，中文譯成賈伯斯的突然在五十六歲過世，留下的一些名言和事蹟讓人驚詫。我覺得這位並非天材，也無高學歴背景的奇人，才是真正懂得「從零開始」和「避開熟能生巧」，不致躭於原地踏步的妙法高人。他為蘋果電腦打廣告的那句英文「THINK DIFFERENT」，中文譯成「敢於與別人不同」，另外還有「ONE MORE THING」（還有一個），這是兩句向傳統挑戰，向既有規格敢於反叛的名言，正是他事業成功的基礎，尤其前面那句現己成了他的墓誌鉻，全世界都在傳頌。我們知道所謂電腦，事實上是由人工智慧所集成，但是現在稱作智慧型的產品，實際上連再聰明的人也懂不了它那麼多、那麼廣，那麼深邃，那麼豐富，可以說天地間的任何問題，從上古到未來都有答案可尋。全藏在那頂多只有三公分厚、廿公分長、十五公分寬的小匣子裡，這絕對是前所未有的無中生有。

現在我要回到詩的本題上來，我認為我們的詩人洛夫，早在五十多年前，他就有賈伯斯這種「THINK DIFFERENT」的先見，他寫詩追求的「超現實主義」表現，就是這種「敢於與別人不同」的超越想法。他的詩每首都有不同的面貌，而且每首都會令人吃驚的新奇，他從一開始寫詩便要求自己要「從零開始」，絕不會習慣性的順手撿來一些現實中早己存在的陳腔濫調，隨便湊一湊便是一首詩。他的被人稱為「詩魔」，便是他的詩有一股特殊的魔力，語不驚人誓不休的念力，看過他詩的原稿，一片塗黑的稿紙中只留幾行字，那才是為詩求完美的毅力。這是他的風格，他的個性。他敢於突破詩材，詩體，詩的語言的限制，達到隨心所欲不逾矩的藝術成就。他已由詩的魔界，走入到般若智慧的禪的境界，這是洛夫一生為詩奮鬥所獲致的最高成就。《禪魔共舞》便是這些年來「由詩而魔，由魔而禪」，由生命詩學進而潛入禪思詩學的一種觀照和超越。

我在《禪魔共舞》的詩集中發現他有一首詩叫く閒愁＞，巧的是我最近出版的一本詩集也叫《閒愁》。洛夫在加拿大收到我的書後，發現此巧合，來信對我說，翻遍全書，半首く閒愁＞也未找到，但讀完又覺得滿紙都是＂閒愁”。得到他這一句話，感覺這才是真正的知音，真正懂得我寫這些詩的含意，並非年少輕狂的「無事輒愁苦」。接著他發現了我贈他的一首詩く天空＞，認為是第一次讀到，他很欣賞。這首詩是民國九十四年一月四日發表在「中副」，記得是洛夫和夫人瓊芳返回加拿大的那幾天。顯然己經是五年前的舊事了，不過詩中的一切仍然歴歴如新，現在他們再次回台，趁此新書面世的時候，也表現一下我這首遲到的歡迎詞。不過據本月（十二）初洛夫在大陸訪問對記者說，他己决定結束在異國流放的日子、選擇定居深圳作為他的今後歲月的精神家園。看來我在く天空＞一詩的最後一句，終於得到答案，葉落歸根：

天空    向明

一一聞洛夫回台

你的天空

永遠創世紀般的天空

石室可以死亡，血可以再版

惹眾荷喧嘩，掀巨石之變

你的天空

永遠超現實般微妙的天空

可以到灰燼之外，煙之外

與蟋蟀對話，遊戲玩到形而上

你的天空

永遠是中國傳統穹蒼的天空

取北美的雪水、磨徽墨的溫順

玉版宣上寫現代禪詩、練洛體字

你的天空

永遠是雲蒸霞蔚下不斷變換的天空

一次流放是一次昇華

雪樓熬夜後，下次鄉關何處？

2011/10/21

本文收錄於向明詩集《閒愁》p.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