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的俘虜 (姚嘉為)

小說

愛情的俘虜

姚嘉為

8/9/1949

民從廣州來信,他去看哥哥,經過大坑口打了幾次電話給我都沒連絡上,上次他來曲江提到結婚的事,讓我心中騷動不安。兩天後,我們政工隊也要隨著一○三師南撤廣州了。見到民,免不了舊話重提,我該怎麼回答呢?想到結婚,我就莫名地煩躁恐懼,我還不想結婚,我要演戲,發展事業,世上難道沒有不結婚的愛情嗎?

加入政工隊是時局所迫,在劇專的學業還差半年畢業,但內戰時談時戰,物價飛漲,貨幣貶值,二舅沒辦法繼續供我唸書了,我和彩珠都已在年初休學,隨著二舅的部隊從南京南下曲江,所幸部隊裡有政工隊可以安身,我們還能演演戲,等時局好轉再回南京復學吧!

真看不慣政工隊隊員披頭散髮,不修邊幅的樣子。藝術工作者性格太浪漫,是優點也是缺點。我要小唐跟他們說,行為態度檢點些,不要破壞政工隊的形象,對大家的前途也不好。他們聽了,不敢在我面前胡鬧,甚至有幾分怕我,倒教我有些不安。

8/13/1949

昨晚部隊到廣州,今天清晨才下車,政工隊被分配住在悅樂村。大熱天裡裡外外忙了一天,臭汗淋漓,剛躺下來休息,彩珠在樓下叫我:「師長要你過去。」我一頭亂髮,一身汗味地來到愛群見二舅,他笑道:「民來了,住在那邊,我叫他過來。」

一會兒民進來了,輕快地和我打招呼,笑嘻嘻地說:「喲!當兵了! 」二舅說:「是啊!完完全全是個兵了! 」民望著我,笑而不語,二舅催我們去別處談話。我隨著民跨進他的房間,心情輕鬆,一點也不疲倦。我打開水龍頭洗臉梳頭,整理儀容。他坐在門邊的沙發上,我走過去坐在窗邊的椅子上,享受這無言卻歡欣的重逢。陽光從窗簾縫裡透進來,我伸手輕撫布幔,他要我躲開太陽,坐到床邊去。

我坐在床邊,想起美麗的初識和戰爭也沒能中斷的魚雁來往,他寫給我的信,一筆漂亮的行草寫在宣紙上,多麼飄逸!我用紅絲帶捆著,從南京、上海、曲江、常德、長沙、衡陽一路隨身攜帶。不知何時,他坐到我身邊,我的心多麼幸福迷醉。忽然,他伸出雙臂緊緊擁住我,我又羞又窘,像孩子撒野般,又推又踢,終於掙脫了那雙熱情的臂膀。

他像被風吹熄的火焰,帶著僅餘的輕煙,回到門旁的沙發上。

半晌,他開口了:

「喂,跟我去台灣好嗎?」臉上掛著他那一貫輕藐的笑容。

「我去幹什麼?又沒職業!」

「跟我一起住。」他沒注視我。

「你的意思是……?」

「結婚!」

我沉默了。

他說,二舅告訴他戰事急轉直下,政工隊前途未卜,很可能被裁撤,我聽著他對現實的分析,但還是不想結婚。他一再逼問下,我心平氣和地回答:「我還要考慮。」

夜晚來臨,我的心煩躁迷亂,婚姻和事業兩件大事糾結在一起,框限在動盪的時局中,看不清方向。政工隊如果解散了,我是回家鄉去,還是嫁給民呢?我真的愛他嗎?我願意為他犧牲演戲的夢想,做一個軍人的妻子嗎?上天啊!我的心好迷亂,指引我何去何從吧!

8/14/1949

大家都進城去了,宿舍裡只有我一人。對人和事都提不起興趣,困倦寂寞包圍了我,我只想哭泣。小唐一向能惹我發笑的鬼臉只討來無趣。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了,我感到坐立不安,神經質地顧盼著窗外綠叢中的陌路,看到一片荒原和不相干的人影,盼望見到民玉樹臨風的高大身影。小唐正好要進城去,我託他經過愛群時,捎個紙條給民,要他來接我。

房裡有一架破鋼琴,我找到了發洩的對象,用手指猛敲琴鍵,空屋裡迴旋著巨大的聲響,感到痛快極了。不知多久,我在琴鍵上看到自己的淚珠。我半瘋狂地奔到穿衣鏡前,看見自己臉上扭曲的表情,分不清是哭還是笑。竹林在風中沙沙作響,我的心像有毒蟲在啃咬,我不想等他了,見了他,我必須答覆那個還沒考慮好的問題,我真的沒準備好。

我在風裡走著,一輛汽車開到我身旁停下,是民和王主任,他收到我的紙條了。我上了車,一言不發,他在窺視我,但抱歉得很,今天我一點也不可愛,瘦了六磅,而且心情糟透了。

晚上他們提議去跳舞,我拒絕了,只希望和民談一談,聽他分析問題所在。我們出外買日用品,想起初識時,他送我毛巾牙膏日用品,我感到錯愕,別的男子都送我巧克力,但我更欣賞他英俊外表下的務實。

回到愛群,電突然停了,只有街燈透過來的微光,照著一言不發的我們,看不清彼此的臉,結婚的問題橫亙在我們中間,在我心中翻騰。只要他輕輕一觸,我們就能開誠佈公地討論,但他除了不安於電燈的熄滅外,沒有一句靠近核心的話,我疲憊地站起來,說:「我要走了。」回去的路上,我們默默無語。我的教養、個性和情感在搏鬥,我告訴自己:「不准開口!」他送我回到住處,在凌亂的房間裡坐下,天知道,我在等待,等待他的一言半語,可是他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不安地站起來走了。人家都說他聰慧,可惜他不解溫柔。

我沮喪極了,走到鋼琴前,掀開琴蓋猛彈,有人從樓上下來張望,我一點也不在意,只希望琴音能驅走我內心的幽暗昏亂。終於彈累了,我來到陽台上,小唐和彩珠一夥人在聊天。小唐說要找我算帳:「今天幫你送信,你那位民哥哥好驕傲,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裡!」

我虛弱地笑笑,小唐做個鬼臉:「哼!笑!要是妳也保持一貫的驕傲,不肯軟化,我看你們怎生了得呵?」

「謝謝你,鴨子,你愛談戀愛經,從來沒得到過女子的歡心!」我沒好氣地頂回去,他沒奈何,做個鬼臉,把頭轉開了。

軟化,軟化,在情場上我沒受過打擊,詩人為我寫情詩,畫家為我畫肖像,提琴手在我窗前拉小夜曲,還有自殺者的哀泣,都得不到我一點的軟化,甚至一點的同情,難道我不懂得愛人?難道我的感情是今天才培養出來的?以我的興趣和愛好,那些愛過我的人都比民合適得多,但我不愛他們,他們說我冷酷,我也從沒軟化過,但是對民,我不能不軟化了,「冷酷」即將變為「溫良」。看著夜晚的樹林,我對自己說:「別再驕傲了,妳並非不能情感的動物。」我決定明天見面時,告訴民,我願意嫁給他。

8/15/1949

昨晚有了決定,心情輕鬆多了,一夜睡到天明,這是很久沒有的事了。彩珠陪我進城買鞋、理髮,看了一場電影,然後我們去找民。一見到他,我的心就涼了半截,他的態度更冷淡了,這種捉摸不定的性格真讓人難受。悶坐半晌,我們說要走了,他說請我們吃晚飯,但又好像沒誠意。這種態度請人吃飯,我寧願餓死也不吃。那麼莫名其妙的淡漠,不知他心裡藏著什麼想法。

我是個愛情至上的人,要把全身心獻給我最愛的人,他卻把感情當公事處理,不注重細節,情感本身是細節集合而成的,公事化讓它呆滯拘束。想到這裡,我的戀慕受挫,逐漸消失了。

為什麼沒見面時想見,見面時又陌生得像路人,是彼此的個性造成的窘況嗎?

我已準備軟化了,他卻不給我機會。

8/16/1949

今晚到愛群時,彩珠已先到了,她滿臉不悅,憤憤說著剛才在愛群舞池邊的一幕。師長、副師長、王主任和民在灌陳小姐的酒,人家都半醉了,還要戲弄人。我很驚訝,相信民是例外,我繞著彎問,她說:「除了副師長文雅一點外,都是些壞傢伙,尤其是那位主任,對女招待摸摸扯扯,還好你不在,不然會氣死!」

為了堅定對民的認識和信心,我說:「如果我在場,他們不至於此吧!」

小唐插嘴了:「是啊,人若不尊重你的嚴肅,那人便是個失敗的粗胚!」

我說:「誰要你尊重,你就是把我當聖母,我也不會聽你半句話,別朗誦了吧!」

他學鴨子呱呱叫了二聲:「呸!傲慢,傲慢,簡直是傲慢! 」看他那付怪模樣,

大家都忍不住笑了。他又怪聲怪氣叫著:「帆,帆,已經不是從前的帆,那冷若冰霜的帆了!」

我轉頭不理他,心情陷入痛苦的深淵。為什麼我一向把民看成可敬的偶像呢?

那些優秀高貴的特質,難道只是我的幻想?他對我沒有物質上的吸引力,我愛他高貴的性格和風采,初次見面時,他對陌生女子的淡漠讓我生了敬意,這是他的高貴之處,他才智不凡。我一直相信自己的看法,但今晚的事情又如何解釋呢?彩珠絕不會故意編造的。我悄悄問她:「民的態度呢?」她看透了我的心思,溫和地說:「他嗎?還不是逢場做戲!」

這對我的自尊是多麼大的打擊。當我第一次告訴她,我愛上了一個軍人時,她是那麼地驚訝,我解釋道:「這個軍人不一樣,他另具風姿,還有一種高貴的德行。」今晚,在她眼裡呈現的並非事實,我覺得自己的坦白失去了信任。望著窗外的街燈,我想著該怎麼去扭轉錯誤的方向?

這時民一夥人過來了,政工隊的朋友擠眉弄眼要我介紹,我還沒介紹完,民就不耐煩地轉過頭去,傲慢到不近人情,大家都很尷尬。音樂響起,為我們解了圍,我隨他走進舞池,兩人幾乎沒交談。他幾次用肘臂去碰主任和二舅的舞伴,真是看不慣這種吃豆腐的作風,趁一個舞步錯亂之際,我告退回座位,整晚我和別人跳舞,他也一樣。結束時,他扶著主任的臂膀,歪歪倒倒地說:「我喝醉啦!」我冷冷地掉頭離去。

回到悅樂村,大家起鬨要吃糖,七嘴八舌地說:「原來早有了渥倫斯基,怪不得對任何人都那麼冷淡!」我強笑著周旋,他們不知道安娜的心已經臥軌了,正等著粉身碎骨呢!

夜深人靜時,我回想和他的交往,只恨自己編織的夢幻煙霧,他的高貴可愛都在今晚推翻了,我的偶像和凡人一樣,不懂愛情,只因為社會壓力,該有個太太了,所以對女子談婚姻,他和我是不適合的。好吧!從此忘記他吧!為什麼那些年輕、美貌、忠誠的戀慕者總得不到我半點的賞識呢?我多感地度過了漫漫黑夜。

8/17/}949

清晨,我輕步走上陽台,望著被晨露濕潤的樹林,記憶飛向從前。南京的一個大雪天,我結識了他,那時我的幸運在劇專飛舞,我沒有理會那一切流露的愛意,我的心被他牽引了。從第一面起,我的方向明顯地對準他,期盼他,等待他。快兩年了,多少牽掛,多少思念,還有那帶著淚痕的祈禱和詩篇。啊!他把我的熱情全帶走了,我們就這樣散了嗎?我不甘心,我要讓他知道,他的缺點是如何地傷害我的心。

8/18/1949

約好今天早上十點前去答覆民,我的決定是「回家!」到了愛群,我又躊躇不前。

下午,一夥人去吃冰,他們狼吞虎嚥,我只喝了半杯牛奶,便什麼也吃不下了。五哥問我:「你跟民究竟怎麼了?如果覺得人家可以,就趕快決定吧!你驕傲了一輩子有什麼用?時乎,時乎,不再來!」

下午五點,經過愛群去找民,茶房說他下午三點鐘已經離開了。五哥埋怨我:「約了人家早上九點,自己又不去,當然不會等你了。」我笑道:「走了就算了,也好,等於割掉一條盲腸。」五哥說:「我真不懂你!」我輕快地說:「我就是無所謂。」

我們去看副軍長,一群人提起馮團長,誇讚他的優點。我知道他們的用意,馮常寫信給我,稱呼我「聖潔的女神」,殷勤又體貼,人家說他在對我施「煨」的功夫,煨吧!一點沒愛意的人是煨不熟的。他比民差遠了,聽五哥說,馮躲在廣州大廈裡不敢出來面對向他要糧餉的部下,卻把三千兩黃金託五哥偷偷帶出來藏起。民的英姿突然強有力地盤據我的心。啊!愛他是發自我的內心,兩年來,我把他供奉在心底,像愛惜春天的嫩苗一樣灌溉孕育,他的高貴讓我忠誠無聲,但我一直不想讓他知道我的愛,這樣的愛才高潔。我是多幻夢的,就這樣近乎苦戀地生活在他婚姻氣氛濃厚的信件裡。直到今天,我們還是那麼陌生!

他們愈談愈熱烈了,我受不了,我不愛馮,要找回民,可是,他己經走了,也許去前線了,生死未卜,我不敢想下去了,如何才能找到他呢?如果此刻他在我身旁,我會向他傾訴,我願意做他極其柔順的妻子。電梯門開了,一位穿淺灰西裝的青年走出來,恍惚間,我以為是民,站起來看,才發現不是。我頹然坐下,沉浸在痛苦中,心神焦躁,漸漸體力不支,四肢顫抖,快要暈倒了。我不停地端起茶杯大口喝水,虛脫地枕在沙發上,警告自己:「鎮靜一點,不要失態!」不知過了多久,我勉強地站起來告退,五哥陪我走出來。

走進飯店,菜單放在我面前,茶房在一旁等著,我在紙上寫滿了「民,民,回來吧,回來吧!陽光和熱都被你帶走了!」茶房和五哥都盯著我,他示意茶房先走開。

「點什麼菜?」他裝作不知道我的心情。

「我不要吃,不能吃!」頭沉重地枕在胳臂上,我好像病了。

他搶走我手中的筆和紙,說:「安靜點!吃過飯,我陪你去找。」

「真找得到嗎?會不會已經離開廣州了?」淚在眼眶中打轉,我突然想起,說不定主任知道民在哪哩,心中重現一絲希望。飯菜擺在桌上,我一點也吃不下,不停地喝水,解除身心極度的焦躁。

飯後來到愛群,茶房找到了主任的住址電話,五哥心細,先打電話去問:「姚團長是不是在這裡?」對方說是,我放心了,露出開心的笑容,忍不住在五哥身上用力一拍,跳出電話亭。他在後面追著罵我,「真不害羞!」我在雨中開心地走著,跳著,好像找回了珍珠寶貝,渾然不覺風雨的存在。

晚上和主任聯絡,證實了民在他那裡,明早九點來接我。明天,美好的明天,我要向民傾訴這段心路歷程,這是我一生情感的新發現,如五哥說的:「你的感情直到今天才被發現,原來和那些愛過你的男人一樣,這麼豐富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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