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發」省呢,還是「零售」?(陳丕燊)

文化評論

「批發」省呢,還是「零售」?

/圖陳丕燊
 —- 扶桑物語之一

(編按本文作者陳丕燊為臺大物理系暨天文物理研究所講座教授、梁次震宇宙學與粒子天文物理學研究中心主任、美國史丹福大學「卡福立粒子天文物理與宇宙學研究中心」(KIPAC)終身研究員。) 

上野櫻花祭 (陳丕燊繪)

上野櫻花祭 (陳丕燊繪)

我把一整學年的輪休規劃成兩半,2014年秋天訪問了巴黎,2015年春季則是訪問日本。整個四月份,我訪問東京大學,擔任該校「早期宇宙研究中心」(RESCEU)的客座教授。四月初剛到的時候,正值東京櫻花祭,校園及緊鄰的上野公園,處處花繁似雪。上野公園的不忍池上有一道堤,把池隔成兩半,好像西湖的蘇堤一樣,只是格局小些。櫻花祭的那一週,上野公園裡遊人如織,好像全東京的市民都放下工作,到公園來賞櫻了。堤上步道的兩邊排著一棵棵的櫻樹,卻從黝黑粗老的樹幹上開出鮮嫩的花來,造成質感和彩度上的強烈對比及美感。雖然已經四月,東京仍然是春寒料峭。雨過風起的時候,堤上花瓣輕颺,滿天飄著粉色的雪片,輕輕落在刻意意打扮的東京年輕女士的頭髮上。在一棵棵盛開的櫻花樹下,坐滿了一群群公司同仁、教授學生、親朋好友、年輕情侶。他們坐在一張張天藍色的塑膠布上野餐、飲酒、賞櫻,在不忍池週圍鋪成了另一片天藍色的池,從白天到深夜,不畏春寒;一批又一批,川流不息。王羲之和晉朝的名士一定也是這樣曲水流觴、秉燭夜遊的吧? 

的確,漫步扶桑,常常感受到濃濃的古典中國風味。譬如不忍池稱「池」而不稱「湖」,而東大校園內的著名景點,那幽靜而有禪味的「三四郎池」,這些名稱都饒富古趣。反過來,在台灣幾乎池湖不辨:從高雄的澄清湖到台大的醉月湖,「湖」道一以貫之。古人說:「大而有江河注入者曰湖,小而無水源流通者曰池」,但是現代人誰管那麼多?又譬如「三四郎」這樣的人名,也是十分的唐朝,讓我馬上聯想到韓愈的《祭十二郎文》和數不清的唐詩。而這類例子之多,不勝枚舉,這些只不過是信手捻來,就近取譬而已。我們現在通用的不少源自西方的專有名詞,像把religion翻譯成「宗教」,這是十九世紀明治維新的產物,但是該詞最早卻出自中國南北朝梁朝人袁昂,而且後來在佛家典籍中時有出現,最終由明治維新時代的學者引用。至於physics一詞,最初從明末到清末,曾經翻譯成「格致」,真是太好了,讓人馬上連想到朱子所言:「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極物而窮其理也。」而後來把它改譯成「物理」,又是誰的點子? 

另外一個初訪日本的外國人必然會有的強烈印象,應該是它西化程度的徹底。走在東京街頭,舉目所見,所有和現代生活有關的公司行號,幾乎全用「外來語」。眾所周知,日文的假名有「平假名」與「片假名」之分。前者是古代從發音相似的漢字草書抽出其字根並變造而成,以便婦女及兒童閱讀。後者則相傳是八世紀時「遣唐使」吉備真備從漢字楷書抽出其字根並變造而成。到了明治維新,正式規定西方的專有名詞翻譯時一律必須使用片假名。時至今日,更多的日本大企業或著名品牌,連片假名都免了,乾脆直接用英文,從SonySharpPanasonic 等全西式的名稱,到HondaToyotaHitachi等等直接用拉丁字母取代漢字的日本姓氏,數不勝數。 

略知日本史的人都知道,日本的第一個黃金時代,始自平安朝的全盤中化。日本天皇派了大批遣唐使到中國,從典章制度、儒學、文字、建築、禮儀、服飾、到中土化了的佛教(譬如禪宗及天台宗),全盤照抄,澈底唐化,開創了日本的第一個黃金時代,歷時五百年之久,直到戰國時代。如今我們看到日本人穿和服,坐榻榻米,認為那是日本的特色。到了故宮博物院,看到唐三彩陶的仕女像,詑異她怎麼那麼「日本」?其實那本來就是唐朝的fashion!這樣的全盤唐化,或者說「批發」,迅速地把日本像電影裡跳接的手法,省掉了中華文化幾千年的發展,一舉從一個連文字都沒有的原始社會,蛻變成為緊追中華之後的當時世界最先進的文明。 

心理學家說,當一個人遭遇挑戰的時候,第一個反應就是重覆他人生經驗中行之有效的模式。民族的集體心理學也像個人一樣。所以當近代西方文明興起,它的船堅砲利強烈地衝擊東方文明時,明治天皇和他的子民義無反顧,幾乎不需要無止盡的辯論到底是全盤西化,還是「和」學為體、西學為用,就在十九世紀下半葉派遣大量的「遣歐使」,把西方文明從憲法、工商業、銀行、教育制度、科學,全盤移植。全民一體,穿起洋服、打起領帶。從1864年起,在短短的三十年內,就在甲午戰爭一舉打敗它的文化母國,拿下了台灣和朝鮮。接著在1905年又打敗俄國,取得了東北亞的軍事優勢,那時它已經是世界列強之一了。接下來的近代史就不需贅述了。日本的歷史在在顯示批發式的文明及文化移植,的確能讓一個民族快速的超越前進,省掉多少彎路、錯路。當然,日本之所以能夠一再成功地批發,和它的民族性是密不可分的。如果不是日本人做事認真澈底,加上誠心承認並接受別的文明的優點,就算有心全盤移植,最後恐怕也是白忙一場。

反過來看,中華文化輸入其他文明時,可沒有那麼乾脆。中華文化從頭就是實際的。春秋戰國諸子百家,除了老莊,絕少探討本體論、形上學的。經過了古樸的秦漢,到了魏晉南北朝,社會秩序崩壞,此時印度佛教傳入中土,正好可以彌補華夏文明這一塊的空缺。中國的天子們大可以像羅馬帝國康士坦丁大帝一樣,一聲令下,全帝國改信基督教,讓中國一口氣改信佛教。可是中華民族的個性就是不肯批發、全盤輸入別的文明,非得把別人的東西融入本身的特質,最終創造出自己的品牌,才肯罷休。拿佛教東傳來說,它經過了幾百年和儒家及道家的思想鬥爭,才終於發展成中土化的禪宗,而和平共存下來。和它同步而反向的是,儒家也做了大步的修正,融入極有佛學及禪味的方法論,發展出宋明理學,開創出儒學的新生命。 

有了這層認識,我們也許會諒解近代中國在面對西洋文明的巨大挑戰時,為什麼總是爭論不休。遠的不說,從鴉片戰爭以來將近兩個世紀,太平天國、洋務運動、百日維新、義和團、辛亥革命、五四運動、國共鬥爭、文化大革命,以各式各樣的方法來引進或排斥西洋文明的各種不同的零售,但就是不願意批發。任何一個憂國憂民的知識份子都一定會問:為什麼我們不能像日本人那樣乾乾脆脆地批發,不是快得多,也省得繞那麼多彎路嗎?結果是,明治維新讓日本第二度超越前進,一舉成為現代化強國,而它的文化母國卻躓躅不前,還反過來受到它的侵略。可是我們的民族性格還是不為所動,繼續追尋一個最終可以下嚥的文明有機體。不論是三民主義還是「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我們是不是從中聞到一些似曾相識、襌宗或宋明理學的氣味?但是那最終的自創品牌已經出現了嗎,還是要再等一兩個世紀?

走出典雅又現代化的東京大學「山上會館龍岡門別館」(把Annex稱為別館,又是一個古典的例子),校園內馬路兩邊一棵棵高大的櫻樹正在盛開,望不見盡頭。踏著滿地落英、走過正在櫻樹下草地上暢飲歡談的師生、穿過一座座歌德式的拱門、和東一個西一個明治維新時期協助東大創校、留著山羊鬍的歐美學者雕像,我來到今年剛得到諾貝爾物理獎的梶田隆章教授所屬的物理系。再走幾步,就到了深邃清幽而富禪味的三四郎池。那刻意保留的樸拙,多麼適合學者的倘佯與沈思。從唐化到歐化,千百年來日本把中西文化的精華批發式的引進,並虔誠地、完整地保留下來,完全沒有缺乏原創力的心理負擔。吊詭的是,往往在母文化已經消失或異變的,卻在日本原汁原味的保存了下來。然而保存是保存了,它的文化到底只是個美麗的倒影,似乎缺少一個能讓它躍水而出、造就立體感的維度。反之,華夏文明的宿命,則是在吞進每一粒沙子之後,非得苦苦地把它化為珍珠,才能吐出精華、重新找到自己的定位,從而再一次為全人類文明做出供獻。相對於人類歷史的長河,幾百年是很短的。所以從長遠看,是「批發」省呢,還是「零售」?

(原載遠見每日報 2015/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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