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稿 (宇文正)

散文

催稿

宇文正

自由副刊向我約一篇小稿子,篇幅不長,趕緊寫好了交出去,比「deadline」提早一星期。梓評接到稿子回信讚美「真是太厲害了。速度又快又好看……」好不好看很難說,人家有可能是客氣,但他口吻中難掩的驚喜,我讀出來,重點是「快」。同為編輯我太理解那心情。年前跟郭強生、許悔之約一篇稿子,為「文學沙龍」朗誦會的結束而作,囑他們過完元旦假日交稿。還未收假,稿子皆已送達我的信箱。我根本來不及讀,立馬去信致謝。不拖稿已經很感動,連催都不必催,那真是聖恩浩蕩!

簡媜二十年前所寫的〈一個編輯勞工的苦水經〉,開宗明義便說,在一次非正式的口頭調查中,十位從事編輯工作的人被問到「你最想暗殺的人是誰?」,有九位痛快回答:「作家!」為什麼呢?同文裡寫到「編輯八恨」,第一恨便是「作家黃牛,沒交稿」。此恨綿綿無絕期,相信二十年後再做調查,答案還是不會變的。

或許有讀者不解,副刊不是躺著等作者投稿就得了,為什麼需要「催稿」?不,副刊並不是永遠等待作者來稿,雖然那也是一種編法,但是那太被動了。作家零星的來稿,日積月累當然也可以看出那時代創作、思想的潮流以及社會的脈動,但副刊編輯還有個任務,預先看到趨勢,看到可期待的作家,於是會有企畫性的專題,點出思潮;會有長期執行的專欄,提醒讀者留意精彩的作家,同時也鼓勵作家專注創作,人有時候需要一點壓力,更能激發潛能。副刊史上知名的專欄:聯副的「玻璃墊上」(何凡)、「寶刀集」,人間長年經營的「三少四壯」都是經典例子。

當前聯副較被矚目的欄目,可能是每兩個月一位的「聯副駐版作家」,以及每周一D2版的「文學相對論」,邀請的都是創作力正旺盛的作家。

邀約專欄或是企畫專題請作家執筆,自然都是慎選優秀、專業的作家,賦予信任,也充滿期待。而一旦需要催稿,所謂的信任或「鼓勵」就會變成「鞭策」;這「鞭子」一跑出來,便考驗著作家和編(鞭)輯之間的情誼。

我是一個什麼樣的編輯呢?記得剛畢業時當記者,有回採訪吳念真先生,他說曾經有次被催稿,逼急了跑到頂樓跟編輯說:你再逼我,我就跳下去!那時一派同情:好可憐喔;要到自己做了編輯才明白,真正想跳樓的人是編輯啊!

但是大概這種「人家可能會跳樓」的心理從未從我心上除去,我始終是個婦人之仁的編輯,專業能力中最糟的一項就是催稿。截稿日到了,約定的稿子還不來,寫email去,主旨還要不爭氣的嘻皮笑臉說:「催稿魔來了……」嚇誰呀?日前向一位女作家邀稿,她未能如期交稿,臉書上向我請求寬限。我丟一個舉手說「OK」的小貓圖案給她,順便再按一個新年快樂圖給予祝福。她愣住了,「你脾氣也太好!你應該打我屁股才是!」我回答她:「我找不到打屁股的圖案……」她回了我一個笑出眼淚的笑臉。沒辦法,一遇上我欣賞的作家,那種寵溺孩子般的母性激素便自動分泌。

當接受邀稿時,我的心會站在編輯的立場,努力早早交稿,讓人家安心;做為編輯對外邀稿時,我又情不自禁同情作家的處境,不能逼人太甚。真是蝙蝠,而且是老飛錯邊的笨蝙蝠。

於是有時預定的文章不來,先提個大綱請插畫家自行想像「配」圖;組版時還不來,先把版面空在那裡,辛苦美編,在最後一刻拿到稿子速速完成,驚險過關。即使過程萬分煎熬,但拿到的稿子讓人不枉等待,還是忍不住擊掌叫好。作家王浩威的稿子據說是出名的難催(?),有回策畫〈時代之眼──網路心理學〉專題,浩威兄的稿子遲遲不來,也難為了他,後來他人已搭上飛機,在旅次中趕出五千多字的稿子,千里傳書。雖然讓我捏一大把冷汗,但是那篇〈一個樂觀主義的心理人對未來社會的想像〉,寫得真是好,依然覺得千恩萬謝。

這到底是好的結局。但也曾策畫的系列專題,少了某一篇,便失去了某一角度的看法,催不來就是催不來,臨時找其他作家為時已晚,終於只能算了。甚至,有回合作舉辦文學獎的單位,得獎作品要出版了,預約的序始終不來,我幫忙去催,到付梓前仍無功而返,最後索性自己「下海」幫忙寫序才算了此公案──這樣的催稿本事,真的可以去跳樓啊。

作家對我來說,永遠鞭長莫及!但我怎麼敢把自己這要命的弱點寫出來?以後約稿豈不門戶大開,等著開天窗?所以啊,現在企畫專題時,多半請那比我有個性得多的同事去邀稿、催稿,黑臉給他做。不然做主編幹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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