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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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識近二十年,謝勳讓我感動了許多回,不只是因為他的詩。 第一次見面,我在臺上講唐詩,他在人群裡聽,身子傾斜伸著頭,紋絲不動。如果有動靜,那就是在做筆記。其後好幾年,只要課堂上有人擋住視野,他就這樣子傾聽,那種認真、專注和投入,讓任何一個講課的人都不能不感動。 謝勳話不多,不顯山露水,也不喜交際應酬。唯獨談詩說藝的時候多說幾句,眼睛裡竄起火苗子,嘴角都是笑意。相處久了,我還是從他朋友那裡知道點兒他的經歷。他在中學讀的是台灣男孩最嚮往的建國中學,然後由建國中學保送到台灣大學,20歲留學美國,40多歲已是美國鋁業公司很有成就的化工專家。據說人的左半腦主掌邏輯思維,右半腦主掌形象思維,謝勳在中學時代就做校刊主編,喜好藝文,但後來的工作忙到只有時間使用左半腦。到了54歲這一年,再無生活之憂,他斷然決定退休,從東海岸遷徙到西海岸,從左半腦轉移到右半腦。 我臨海而居的那兩年,他和太太梅香曾經來我家聚會。大海明月,美酒佳餚,大家談哲學,說唐詩,搶話頭,謝勳的眸子燃了又燃,卻還是出神聽著,話仍舊很少。後來我搬到南灣,很少開辦講座了,跟他的來往幾乎中斷。雖然我也明白在我們這個時代,朋友之間很難像從前人那樣,但每次想起謝勳,不免有些悵然。這倒不只是因為他是個再好不過的聽眾,我從他燃燒的眸子和偶爾吐露的話語,就已知道他其實有著很豐富的內涵。 2004年秋天,一群朋友相約走絲綢之路,由我隨團講座,謝勳和梅香參加了。到了吐魯番,旅途的興致把大家的詩情激發出來,謝勳也寫了人生中第一首詩。老實說他的第一首並不出色,但它就像岩漿上頭一次薄薄的地殼,它一打開,源源不斷的好詩就噴薄而出。從這天起,只要是在旅途上,謝勳每天必寫一首,越寫越見才情。從2004到2014,謝勳隨我旅行十五、六次,不僅跑遍了中國,還去過日本,玩過歐洲,到過印度,遊過土耳其。累積起來,幾萬里路程,上百個城市,謝勳每天一首詩,從未缺過一次。 每日早餐時刻,謝勳見了我會心一笑,然後掏上衣口袋,那裡邊肯定有首詩。如果還沒寫出來,他的笑容裡就有了歉意,他甚至在早餐餐桌上或者旅遊車上拿出紙筆。許多次早餐,我邊吃邊看他的詩,一上旅遊車就把他的詩讀給大家。這時候過道兩旁探出很多頭來,很多人都像聽講座的謝勳,身子傾斜伸著頭凝神靜聽,但謝勳的頭卻縮回去了。他的詩用語精警,意像跳躍,含蓄而有深致,大家還是捕捉到了。掌聲響起,於是又一個興奮的日子開始了。 因為這種特殊的經歷,我是謝勳許多詩作的第一個閱讀者和朗讀者,而且,對於那些喚起他詩思的旅途所見和由此牽起的歷史文化也感同身受。我們一起遊江西景德鎮,剛看了陶瓷表演,他的詩已經寫好。我一看題目叫做<正史的製作 -從古陶瓷想起>,就知道又有一首好詩誕生了。果然,從陶瓷的製作裡他靈犀一閃,以短短幾行文字說穿了幾千年所謂的「正史」﹕
把一團泥土的混沌 捏出質樸的歷史 再順著龍的意思 加以修剪 添點彩色的堂皇 最後 用名垂千古的狂熱 燒成專供擺飾的正史
我們一起路過蘇東破貶官謫居的黃州,以<赤壁賦>和<大江東去>把北宋都照亮的黃州。我正想著如何來談蘇東坡,頭緒萬端,一時不知從何談起,他的詩送上來了。車窗外俗世現世、鄉村鄉野的美麗和歲月的流轉、遠方的孤墳,蘇東坡死後的寂寞和生前的那一瞬間,那種曾經出現在東坡詞中的竹杖芒鞋、冷暖斜照, 特別是那一瞬間對於時光飛逝的嘆息,讓謝勳以意像的跳躍和穿插很自然地點化出來,讓我凜然一醒﹕
響亮的金黃 點燃田野一片的油菜花 像嬰孩展翅歡笑
靜坐在歲月的流轉中 一方孤墳 守護著塵土的歸宿
想起,那竹杖芒鞋 游走於冷暖的斜照裡 吟哦聲中,湧上一口嘆息
我們一起在迷濛細雨中走過布拉格的小街,他沉思默想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已詩魔纏身。雨、黃昏、傘、街道、石板,經他以聽覺、視覺、觸覺、感覺的挪移轉換,一下子把人心底的美麗和感傷都誘引出來了。 雨,開始滴答 在布拉格 落幕的晦暗裡 唱和著 一株株傘的奔放 古樸街道的蜿蜒 歲月磨蹭的 青灰石板 是旅人的心事 我們一起遊鳳凰古城,高大城牆下正走過矮小的苗族婦女,她的背簍裡是一個幾個月大的嬰兒,「生命的懵懂/總是在背簍裡/搖搖晃晃中/漸開/天光……從這一口暖暖的井爬出/便是曲折的人生路」﹔一起遊德國,站在柏林牆前,「冷戰的風景線/只留下繆司/在一公里的牆上/以畫筆/耳語著曾經發生的夢囈」﹔一起遊印度,看恆河,「穿梭在瓦拉納西小路上/遍地躺著的/眾生苦相之間」﹔一起到日本長崎,想到1945年原子彈爆炸的那一瞬,「那一閃的瞬間/鐵是軟的/心是硬的/雨是黑的/而記憶是蒼白的……。那一片的嘶喊中/五百公尺上空爆發/一枚人性黑暗的試探/時間凝固/空間被撕裂。」 如果把那些我曾經在旅遊車上繫節稱賞的謝勳詩句全都列舉出來,並且把他寫詩前的歷史文化遊覽全都一一道來,還真是一部挺厚的書。說來不可思議,謝勳50歲前從未寫過詩,絲綢之路上的第一首詩也顯不出寫詩的天份,但從第二首詩開始,連續創作幾百首詩,發表近百首,幾乎每一首都讓我看到了詩人的天賦。而且,這個相識已久的朋友,從前是化工專家,是再也寧靜不過的人,一旦寫起詩來,就好像有噴發不完的激情。我想他本來就是一個生命力很強很熱的人,天性就是一個詩人,他也從來也沒有中斷過對文學的眷戀,只是由於人生的忙碌以及對詩歌的敬畏,才把詩情的岩漿壓到了50多歲。 謝勳的詩當然不只是寫在旅途上,飲茶,寫字,讀書,生活中他所喜愛的事情常常走入他的詩句,而看牙、送葬、乘車之類的人生片刻也讓他捕捉到尖新的詩意。也許跟他所學的化工專業頗有關係,就像以左大腦調配各種元素能創造神奇一樣,謝勳很善於以他的的右大腦點化各種詞彙,穿插各種意像,轉化各種感覺。 謝勳這個人,內心世界豐富得像本好書,外表樣子單純得像張白紙。只要他在電話中說他現在人在何處,忙於何事,我就能想像出他的樣子。因為他近年之所忙,無非是讀書,做詩,飲茶,寫書法,聽演講,想問題,大凡做這些事情,他那種投入和專注鮮有例外,除了痴迷,還是痴迷。他曾經因為過於痴迷,鬧出許多很經典的笑話,— 如說以信用卡開酒店房間,開別人的車門還在奇怪那人為何在開他謝勳的車,諸如此類,能把人笑到淚水滂沱。 如果說旅行有旅行的辛苦,那大概就是坐飛機了。有一次從北京飛回舊金山,謝勳坐在前兩排,靠過道。一路11個小時,無論我什麼時候看去,他都在讀詩集,看書法,如老僧坐定。 謝勳的寧靜和激情,都讓我感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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