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 (張錯)

散文

房子

張錯

就是這麼一棟房子,人在,是房子,人不在,也是房子。有冷漠有感情的房子,人多會熱鬧,人聲鼎沸,杯盤狼藉,誰也不知當時的熱鬧就是日後的冷清,誰也不在意時間怎樣過,怎樣揮霍,怎樣把一生豪情盡輸掉給時間,一貧如洗,家徒四壁,齒摇鬚白,然後一個一個走了,不見了,永遠不再相見,只留下一些談資給房子歷史或房客。

房子依舊是房子,無動於衷,談資如利刃,一刀一刀割削,是斜削,不會見骨,但會血流不止,疼痛萬分,一刀一字,字字穿心瀝血。房子無言無語,有人,窗明几淨,蜘蛛草盛,無人,蝶蘭凋零,人去樓空,然而房子存在是事實,它永遠存在是永遠事實,直到有天崩塌或重建。或是換了主人,換了名份,又是另一番風景,另一種故事,另一些人物,另一份回憶。

離開房子不等於離開記憶,忘掉是故意,忘記是偶然,遺忘是不知不覺。記憶永遠存在,三生三世,以為今世忘掉了,來世來訪,依稀恍如舊識。歲月流過,房子沒有動靜,沒人來過,只有塵埃輕輕飄落,打掃的人來了,面無表情撣掉灰塵,一切回復現狀,歲月走過,沒有痕跡,時間滑落,沒有紀錄,像荒山一塊大石,千百年後,一如往昔,只有濃蔭樹下,雨後苔痕,才顯示一點青春歲月痕跡。太陽曬炙,苔凋痕隱,回復現狀,沒人知道,像生命的輪迴,一場雨後,一場春夢,一些觸機,苔蘚重現,新蘚不知舊苔,今生不識往世,又是另一番因果。一個人的出現,一群人的聚散,因因果果,像一群螻蟻,大水一沖,無影無蹤。倖存者懷念,珍惜啊珍惜啊!然而珍惜又有何用?時間溜走,水過無痕,昨日猶似去年,今天又快到年底,抓不住的光陰,早晨轉眼入夜,入夜又望清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人活在時間的漩渦裡,歡喜丶吶喊、悲哀、哀號,轉眼之間,無影無蹤。一切無關宏旨,輕輕扣上了門,悄悄離去,像行腳僧,無牽無掛,人海如苦海,般若波羅蜜多。

人在變,房子也在變,瞬間驚叫人已轉老,其實房子也已轉舊,只不過黙默承受,讓給每年的花草樹木去驚叫,來世今生,新枝新葉,花果如昔,兜兜轉轉,今生不知去世。一切都在迅間變化,惟有記憶不會變,像一個轉動的萬花筒,七彩繽紛。這一格是小女孩在嬉玩,那一格小女孩披上嫁衣,再一格小女孩變成小母親。有一格好友們歡喜相聚,轉一格落英如淚,朋友凋零散落。

飽歷世間憂患滄桑之餘,會靜坐合掌默禱,讓一切回到原來,像記憶中的房子。但房子可以翻新,原來的無法還原,許多人物的消逝,再也見不到,房子在,人不會來。

那天她看到我穿的陳舊墨綠細格法蘭絨長袖襯衫,衣領已經翻白,舊衣如故友,總是溫馨,不忍捨棄。她忍不住驚聲喊道,「車羅基」(Cherokee), “正是松棻曾經穿著的”,「車羅基」是衣服牌名,也是美洲東南部一個印地安人大族,有自己的語言。用來作牌子名字,大概表示一種堅毅持久耐用的品質吧?是在中產階級常去購買衣服的墨溫老店(Mervyn’s)買的,那時尚未關閉,如今南加州此店號已成歷史,至於東岸是否仍有墨溫或其他,卻不知道,總之一時之間,興奮溢於她的言表,睹物思人,人之常情,多年來她一直存活在過往,許多人說她走不出來,其實不然,那些往昔已經融合在她現在,猶如自己穿著的衣服。那是一種坦率執著個性,像碰到「部分」的「分」字,一直不能接受沒有「人」字邊的「分」字,於是在校對遺稿的紙本上,每個分都要改成「份」。至於誰對誰錯,她不理會。

也有幾個溫馨夜晚在這大房子盤桓,談文論藝,快慰平生。她是高居翰學生,書畫見長,陶瓷青銅不是強項。從前在大都會,都是彼此客套,我講陶瓷,她講書畫,輪到明清畫作,她偏愛四王,尤其王原祁,我對王不排斥,但想起其人身在宮廷,奉陪聖上,連一個石濤都不肯提携舉薦,心殊不樂。但這也好,像楊州八怪的金農,落選康熙博學鴻儒,卻江湖逍遙自在,布衣雄世,晩年遁跡空門,造就弟子名登另一怪的鬼眼羅聘,可謂無心插柳柳成蔭。四僧之一的石濤亦如此,如果涉身宮廷,就未必放誕不覊,灑脫不群,自闢門徑,成一大家。

我酷愛吳門四家,尤其沈周。明代文人畫,如沈石田、文徴明等人另闢蹊徑,掙脫宋元崇高浩瀚山水,重現山水仍在人間。四家中她偏愛仇英「漢宮春曉」,言談間。多會詳述漢宮種種風貌人情,我要到2014年故宮展出漢宮真蹟卷軸,方才明白仇功力之深,見聞廣博,一路繪描,有如牙板細歌,新酒檀槽,抑揚頓挫,令人情不自禁,依循亭台樓榭,雕欄玉砌,尋幽訪勝,絕非凡品。至於宋人山水,郭熙更是她的「最愛」,「早春圖」的種種獨具卓見,早已耳聞目睹,滾瓜爛熟,台北故宮早年月曆,每逢山水,必有郭熙,有郭,必有「早春圖」,正是口說不如得遇,耳聞不如目睹。她睹畫論畫,舉一反三,如數家珍。記得那晚在這棟大樓的閣樓,我拿出陳舊洪範版的『溫州街的故事』讓她題記,她楞了一下,隨即應允翌日交還,翌晨遞交讓我展讀,封面內頁這般寫著,充滿生命的期望,曙光的降臨,光明的遠景,還有病友的鼓勵:

後來她又在我的一本書「代序」裡這麼說,“困境將解開束縛,焦慮都舒緩放下,傷心不再掛心,該忘記的都會忘記。夜深了,獨坐書齋只等待⋯⋯”,好像是跟我說,好像也是跟她自己說。那句「該忘記的都會忘記」特別深刻,恨不得馬上追問一句,那麼不該忘記的就不會忘記囉?

這棟大房屋也是我母親和我渡過一生快樂時光的居所,每年春暮,兩株豐茂的白玉蘭含苞待放,幽香飄渺,待到盛夏繁花香雪,成為母親佛堂菩薩的供品。母親是個性情中人,悲喜隨現,毫不掩飾。我最愛看她歡喜神情,有似滿心感恩,又似樂極忘形,手足無措,這是一個深情的老婦人活在世態炎涼的人間,受盡委屈與欺凌,依然為了一些小小的歡樂而開懷大笑,天真爛漫。

母親走後開始懂得人生甘苦,生命最苦是離別,一去不復返的離別,原來這就是叫永別,再也見不到那人,找不到那人,怎樣牽腸掛肚也沒用,痛哭流涕也沒用苦苦哀求也沒用你必須要接受,就像那沛然而來的孤獨與憂鬱,無法抵擋,只好承受。我開始漸漸明白她的情緒化與起伏不定,其實她也一直努力奮鬥去追求存活啊!又有誰肯甘心受縛自尋短見?有時一個人在房子發生許多不順意事情,除自己外,又有誰知?譬如患上帶狀疱疹的疼痛與焦慮,美國一年約有120萬人罹患上帶狀疱疹,那麼120萬之一看來好像沒什麼了。就像常常聽到有人安慰病人,說,你跌斷了腿,但某某某也跌斷了雙腿呢! 好像有人比你更嚴重,你的病情就會減輕似的。其實那有什麼關係?就算120萬人痛苦,也無法減輕一個人的痛苦。

像早晨滿心歡喜的切開一個酪梨,好不容易等待多天讓它成熟了,成為豐盛早餐一部分,怎知切開來竟是壞了的,烏黑混合著黑點,不能吃了,只好丟了,也不在乎,丟掉了就丟掉了,就像一些不快意的事,丟掉了就不去想了,但是一個敏銳感覺飽歷滄桑的人卻會情不自禁的想,人間的遭遇起伏跌宕,就像一個未切開的酪梨,好與壞,生澀與甜美,無法完全自經驗、觸感、目判,一直要到它被剖白,才知真相。人們常謂憂鬱者多愁善感,他們又怎知道憂鬱者被矇騙、欺負、凌辱、誤導、譴責後對世情的幻滅與無助?最明顯的例子是香港一個當年美艶嬌媚的一個女演員,多年以後年老色衰,流蕩街頭,一臉茫然,據云年青貌美時,多少俊俏小生拜倒裙下,然而經過兩次性侵後精神大起變化,不但精神反常,無法工作,更拒絕朋友,拒絕人群,甚至拒絕友儕援助,只靠政府一丁點的救援金生活。為什麼只拿救援金?因為它安全,不用看人臉色,欠人人情,更不用去提防許多幫助背後的動機?自己工作,自己被救援,自己活得有尊嚴。媒體報導,限於時空,當時當地當人的現狀,所以發生在當人的狀況便成為永久的理由,「淒涼患病,獨自在街頭抽菸垂淚」成為一幕紅顏薄命的戲劇場景。閲讀者也就自以為是,這人如此就是因為如此了。其實真相永遠依稀,一個如花美麗的女子,一路走來,發生的事情千絲萬縷,難道當年香港影壇就沒有潛規則?垂涎欲滴的狼群豈止兩隻?披著羊皮的狼群何止千百?即使有人救濟,又拒絕人的救濟,為什麼拒絕?為什麼害怕?那些是什麼人?有沒有動機?動機為何?好的,壞的?一生錯綜複雜事件一言難盡,豈能是一根菸,一滴淚,一篇千字短文所能完整呈現?

在大學參加一個頒獎典禮,過程十分隆重,出動到教務總長(provost)及高層院長前來頒發全校包括醫學院的謬倫導師獎(Mellon Mentorship Award),冠蓋京華,衣冠鬢影,長官演講如儀,眾人行禮上台領獎如儀,台下鼓掌如儀,不過是一場粉墨登場,人生如戲。有些行政長官,從上到下,又怎會知道一個導師窮年累月,毫無條件奉獻給研究生的甘苦血汗?日理萬機的行政長官也不需要明白,只要在關節眼認定便可,偏偏美國人做事一板一眼,這還這,那還那,不容混淆。至於誰有學問,誰是魚目,誰是真珠,隔行如隔山,誰也不知道?一紙獎狀,一些握手,一些掌聲,就代表了大半生學府的認定。好不甘心啊,然而這又豈止是南加州?其他地方或學府何嘗不如此?

頒獎典禮的前兩天,東亞系又舉辦了一個全國的博士硏究生會議,目前美國大學最熱衷最流行這種學術活動。學者專家及教授們每年有專業年會發表研究報告,研究生沒有這個舞台,也很難擠入這名花各有主,雞兔不同籠的圈子。於是有名氣和實力的學校便互相資助研究生出席或舉辦這類會議,盍興乎來,研究生趨之若䳱,既可遊歷,又可學習丶交流、結識師友,更可有機會與人分享自己獨特的硏究領域。看到他們如初生之犢,全神貫注,勤做筆記,踴躍提問發言,開口deconceptualization, 閉口sinicization, 渾然忘我,就像我剛出道時碰到開口閉口的結構與解構,真是心有不忍。他們尚不知道,這一條艱苦崎嶇不平的道路越來越難走啊!一道 道的關卡考驗,比上西天取經還難。學府的妖怪鬼魅,爾虞我詐不輸唐僧八十一難,唐僧尚有門徒,菩薩佛祖沿途庇護,文學研究注定是個人的路,孤獨的走,孤獨攀登高峰,孤獨墮下懸崖,茫茫人海,不知所終,見得太多了,無法援手,伸出的手,也拉不住,尤其是那些沒有拿到終身職的助理教授們。文壇也如學海,生前意氣發,寂寞身後事,想起許許多多的文壇故友,不勝唏噓。回首再看這群頭角崢嶸的學府年輕人,充滿朝氣、活力丶與希望,走的正是自己的過來路,又何忍當頭澆上一盆冷水?這是一齣廿一世紀的『狂人日記』,裡面全是迫害與被迫害狂人,又如何能夠高聲呼喚救救孩子們?

2014年春天,她苦不堪言,我去信說台北雖春未暖但花已開,反正她在休病假,就飛來台北看看櫻花紅棉吧。她要我們飛去紐約接她來,我和邱都不能,終於四月她飛來台北,住入台大醫院,正是太陽花學運如火如荼之際,我不知她怎樣想,但想她一定極混亂痛苦。如前所述,所有混亂痛苦不能因一種情況而歸諸一個原因,她和松棻倆人自台大、加大栢克萊、釣運、流放、回歸、覺醒,停筆十年,繼而重返臺灣,重新寫作,朝氣蓬勃,潛力無窮。她在香港浸大,台大客座,都是備好每一講的教材,全心全力以赴為學生上課,一洗當年政治先於文學的鬥爭或頹廢,她常說栢克萊那個藝術史博士是她老師高居翰「逼」出來的,我卻不以為然。作為一個好的博士生導師,除了訓練指導學生成材外,其中最重要的任務還是要學生完成一篇足以立論或出版的論文,下山行道,闖名立萬,替師門爭光。其實她自己也曾說過,當了老師後回到教室,就是她回報她的老師們的時候了解。松棻行動困難不只是中風,而是長期的憂鬱與失眠,尤其後者,不是一夜,而是兩夜丶三夜丶四夜、五夜、聞之悚然。他為人極為細緻入微,這是作家劍之雙刃,固可對世情刻劃入木三分,但亦勞神傷神自斫心神。他中風右邊癱瘓,我尚記得他用左手寫的書信,字蹟潦草幾不可辨,但字行中的誠摯心意卻讓人感動。未中風前,就因要來洛杉磯接受一個姓戴的中醫診治,效果頗佳。我也見過這位大夫,是中西醫學兼備的好大夫,但已久無聯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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