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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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夢見近40多年未見的曹伯伯。 仍是一身的黝黑皮膚、滿面菜色。身穿沒有配戴軍階的褪色軍服,鬆鬆垮垮間還露出幾處補補縫縫痕跡。他,站在自家的門口,喃喃自語;依舊是那個我熟悉的, 無法忘懷的頹廢、滄桑模樣。 曹伯伯是我們住在大樹鄉大樹國小時的鄰居,那時我念小學三年級。七戶人家住在國小運動場邊,他們一家四口住在我家的左邊,也是最邊邊的一家。學校運動場沒有籬笆外圍,我們住處後面及左邊,是一大片的香蕉園。 當時一排七戶人家的男主人,都是屬於空軍高砲部隊、來自不同的軍團的軍人。他們平常在各自所屬的某個軍團,或是營區上班,周末時才回家;也有因部隊離住家遠,一個月才回來一次。 印象中,曹伯伯一直是賦閒在家。他的太太是上海人,有一兒一女;雖然生活清苦,但是全家的身材卻都是壯壯的。早期,我看到曹伯伯都一定會向他鞠躬問好,但是他總露出詭異的眼神看我,接著就往香蕉園的方向走;我總是很好奇,他怎會去我與同學玩官兵捉強盜的地方。 每逢周末,常有父親的老鄉、部屬到我們家打牌吃飯。但是我卻從未看到有人探訪曹家;我們家的客人好像也都不認識他、大人們不太提曹伯伯家裡的事情。 當時的眷舍很簡陋,屋子的牆壁是竹子混合水泥糊成的,隔壁人家說話聲的嗓門稍微高些,另一家就可以聽得清清楚楚。我最常聽到左鄰曹伯伯,以蘇北口音的國語與講上海話的曹媽媽吵架聲;但好像都是雞同鴨講。 有好幾次周末晚,聽到曹媽媽大叫「王軍需、王軍需、王太太,老曹要打我,快來救我…他神經病又發作了。」若是父親在家,就挺直的站在我們家的小客廳,拉著嗓門叫:「曹先生,住手!再不住手,我可不客氣了…」 曹伯伯總是哈哈笑幾聲,曹媽媽則大聲叫罵;她像我認識的農婦,堅強勇敢,卻也無可奈何,我從未聽她哭過。王,曹兩家隔著一道不怎麼牢固的草泥牆,多次來回大聲喝叱怒罵,小小心靈總是擔心,哪天大家動怒遏止不住了,終會將那牆壁推倒。 有天凌晨,右鄰祖籍廣東的羅伯伯穿著整齊的軍服,出門搭早班糖廠小火車;準備回營上班。 當天父親也正準備出門,突然聽到羅伯伯用驚慌的廣東國語說:「王軍需、王軍需,我的軍服被曹先生撕破了,我無法回營區,請幫忙向營長請假。」 父親急忙跑到羅家探個究竟,原來羅伯伯從家後院抄小路,經香蕉園往火車站方向走時,遭到躲在該園裡曹伯伯的突襲。羅伯伯身材瘦小,冷不防被曹伯伯按倒在地上,因來不及抵抗,不但身穿的軍服被扯破;最重要的是軍服上所掛的上尉軍階被他搶走了。 清晨六點多,父親氣呼呼的站在客廳,隔著牆壁,大聲的對著左鄰的曹伯伯說:「老曹,請把羅先生的軍階還來。」那一邊傳來的是「軍階!什麼軍階,你再說,我把你也斃了。」「你瘋啦!王軍需,老曹瘋啦!救命啊!」曹媽媽的尖叫聲瀰漫在寧靜的清晨。 母親叫我趕緊找出家裡的凳子、工具等等,她忙著將所有的凳子、椅子,小書桌分別頂著前門與後門。 母親小聲地對著站在客廳中間的父親說:「小心啊,我看老曹神經病又發作了,怎麼辦?」 然後, 我們聽到曹伯伯用三字經罵人, 好像是罵某個連長、某個輔導長,然後是唉聲嘆息,我們聽到他拖著鞋子在客廳來回踱步,邊走邊罵:「我18歲從軍,一路跟著營隊,最後我跟到了這個鬼地方,他們說的話我聽也聽不懂(台語),吃不到家鄉味的飯菜;都到處都是香蕉園,滿地都是鬼香蕉,我要回家、回我的老家…」 曹媽媽接著說:「你還好意思說,你要回家。當年我想回上海的家,但你要我跟你走,你說要帶我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你會保護我;我以為比我高一個頭、書又比我讀的多的你會保護我。怎知17歲跟你,離鄉背井到台灣,卻是嫁給一個神經病;兩個孩子這麼小,我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父親這時將緊握在手裡的挖蚯蚓鏟子,放回客廳。表情仍然沉重的他說:「不會有事,現在我必須趕緊去搭火車回高壽山團區;若有事就麻煩學校的張校長。最重要的是,請曹太太將羅先生的軍階找出來,還給羅先生。」母親有點無奈的要我與妹妹幫忙將桌子、椅子搬回原處。 接連好幾天,看到曹媽媽站在羅媽媽家門外的小院子,不斷的叫:「羅太太、羅太太」,一個在屋內,一個在屋外;兩個女人說的是我們都聽不懂的上海話。羅媽媽嗓音特別高,曹媽媽則是低聲下氣;然後,她神色黯然的走回自己的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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