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秋冷 (孟絲)

小說

小城秋冷

孟絲

雖也是郊區城鎮,近年來這城鎮一角,卻逐漸遞變成鬧市死角。

在此地居住過兩三代的居民,都把這變化歸罪於此地的賽馬場。其實這賽馬場在當地也算是頗具歷史,少說也有四十年的高齡。這兒賽馬是馬後拖著戰車的那種老式賽馬,無論規模、設備、場面都遠遠無法和最現代化、用電腦操作指示牌的新型賽馬場相提並論。

然而每逢賽馬盛季,大批的賽馬賭徒,開著各式各樣的汽車,把附近能免費停車的地方都停得滿滿的。雖然賽馬場的停車場非常寬闊,並且用鮮亮招牌寫著[全日停車僅收費五元],但不少賭徒總用盡方法節省下那小小停車費,先擠滿附近街邊巷間的免費空間再說。

而此地縣立圖書館距賽馬場不過兩條街之遙,因此每逢賽馬季節開始,圖書館便也連帶受到各樣的騷擾。免費停車場早早就被這些賽馬客佔領,反而讓使用圖書館的讀者很難找到適合的停車空間。也不知道這些人是怎樣謀生。許多馬場常客每天光臨。這批常客大都喧嘩放肆,大模大樣。或是衣冠不整,或因賭運欠佳而遷怒他人。

[當年我父親假如長壽,多活十年,這賽馬場是絕對不可能建在這附近的。]

在圖書館工作了二十年的莫琳,每次都忍不住在附近發生搶案、或偷盜案後,做這樣的評述。人們對她的論調未必相信,但也沒人反駁她。莫琳的父親當年是本地的財主,擁地好幾百畝,加上鬧區四棟房子,一家鬧市餐館,在當地確實是頗受尊敬的鄉紳。可惜去世時未留遺囑,所有財產全被小十歲的弟弟獨吞。

莫琳的母親早逝,父親對兩人雖極疼愛,卻沒有用心教導。一旦去世,家產便被做執行律師的弟弟全部獨吞。並利用這份資產,在當地競選成為頗有地位的市議員。莫琳對他這個自私自利的弟弟恨得咬牙切齒,卻無可奈何。只有在圖書館做個無足輕重的小職員,偶爾發發牢騷而已。

圖書館對面是一座已廢棄的小火車站,簡陋的候車室因常年不用的緣故,顯得陰森森。那兒先是醉漢在附近流連、閒蕩。漸有無家可歸者在那兒留宿。接著宵小之徒搶錢勒索。後又有傳言說那兒有人販賣毒品。

入夜七時半以後,尤其冬季晝短,圖書館儘管燈火通明,各種藏書超過四十萬冊,又裝置了幾架袖珍型電腦,加上各樣為兒童及青少年安裝的故事節目,但入夜後進入圖書館的人們卻越來越少。盧依蘭來這兒工作已將近八年,從初級資料參考員而成為中級而資深,而成為目前資料參考總負責人。她憑著多年經驗及愛讀閒書的本領,對於讀者一波波天南地北的大小問題,多半能夠回答得得心應手。

那晚正輪到她上夜班。諾大的圖書館,除了幾個工作人員,幾乎沒有外來讀者。她正全神貫注的讀著一本《紐約時報》推薦的暢銷小說。

[對不起,]聲音細微而拘謹。[可以麻煩妳嗎?]

原來是一個東方女孩,大約十四五歲。一頭黑緞般長髮垂及雙肩。黑亮的眼睛望著她,帶絲怯生。那份謙遜神色令人憐愛。盧依蘭立刻推開書本。

[不麻煩,有什麼問題儘管問!]

[需要找一些資料!]女孩遞給她一份目錄單,上面列有十多本書名,指定學生從書單中任選一本,並需在讀完後寫一篇讀書報告,不得少於一千字。報告需列舉該書的主題、重點、人物、時代背景,優劣點以及讀者的意見及心得。

這是一篇典型的中學生讀書報告。盧依蘭帶她到小說部門,選妥一本威爾森的《時間機器》,屬於科幻小說,參考資料多,內容比較受年青人喜愛。主人翁在誤撥時間機器按鈕後,誤入一片荒謬的廣漠天地,遇到許多奇景幻境。把此書大略告訴女孩,她同意選讀這本書。

[謝謝妳!]女孩拿了書,到一角書桌前坐下。

盧依蘭回到參考桌前,見桌邊座椅前坐了一個東方女人,梳妝淡雅,眉目輪廓都和女孩十分相似,顯然是女孩的母親。面部帶著一般母親特具的驕傲,嘴角露出一絲感激的微笑。她旁邊站著一個西方男人,棕色頭髮,三十多歲,上身一件藍色夾克,著緊身牛仔褲,足登球鞋。

[密斯盧嗎?]男人親切地招呼著。[這是我太太,那是我女兒!以後還會麻煩妳!]

[沒問題,我們歡迎大家多來圖書館。]

[我們剛搬來不久,很高興離圖書館不遠。 我叫史提分。]史提分和盧依蘭握手致意。[我太太是越南人,她聽說圖書館有位東方人,特地要我帶她來見見。]

[是嗎?我平常都在這兒, 歡迎你們來!]

[那你們談談吧,我去看看雜誌…。]

[好的。]

[請問妳會說中文嗎?]

直到這時,盧依蘭才覺察到,到現在為止,這位女士還未開過口呢。

[會說。我們用中文交談吧!]

兩人閒談了一會,知道她是越籍華人,名叫阮素梅。女兒是和越籍丈夫生的。但丈夫多年前在戰火中失蹤,至越南淪陷前仍無音信。美軍倉促撤退時,在美軍顧問團做打字員的她,只得跟著對她十分愛戀的史提分來到美國。

[來到這裡一年多,真是悶得慌。我一直想找點事做,史提分卻總說不容易。]

[你打算找點什麼樣的事做呢?]

[管理檔案,打字之類。我以前在西貢美軍顧問團裏,做過類似工作。]

[既然有這種經驗,應當不太難。我替你留意一下好了。]

正說著,忽然想起來。

[其實報紙上事求人那一欄看看就行了。]一面把當地報紙廣告欄打開查看。

[我會注意報紙。聽說 此地治安不好,我們住的公寓附近,常有人搶皮包。]

[這區域確實越來越糟。我們工作人員大都住得較遠。]

[我自己並不在意,就是擔心自己女孩。]阮素梅愛憐地對孩子看去。這時史提分走過來。

[甜心,你和密斯盧談得很開心嗎?]一面朝牆上掛鐘看一眼,八時三十分。[我們該回去了吧?]

[艾咪的功課大概還沒有做完呢!]阮素梅有些不寧願離開。

[叫她回家做好了。]

史提分十分果斷地做著決定。女孩似乎也不大願意回家,但那也只是轉瞬間的事,反抗的眼神只那麼一閃,立即趨於黯然。

望著三人離去的背影,盧依蘭有種難以言喻的惆悵。阮素梅短短半小時的逗留,在空氣裡潑灑下一層淡淡的抑鬱。那次之後,大約兩週,又見阮素蘭帶艾咪來圖書館借書。這次是星期六清晨,也是圖書館較冷清的時刻。幫艾咪找妥書籍,安頓完畢以後,阮素蘭又來盧依蘭參考台前椅旁坐定。

[密斯盧妳早!]

[妳早!今天妳打扮得真漂亮,要出門做客嗎?]

阮素梅那天穿一身淺紫色雲紗洋裝,胸前墜一條細絲鈕花、開金項鍊。烏黑長髮用紫色蝴蝶髮結扣於腦後。那張秀麗的臉龐透著東方美人的含蓄與典雅。

[今天是我生日,史提分說要帶我們去溫蒂快餐店吃餐早點,慶祝一下。]

[那太好了!祝你生日快樂!]

[唉!]阮素梅輕微地嘆口氣,雙眉微鎖,似有無限輕愁。

[如果不是為了艾咪,我真沒法忍受這樣的日子。]

[史提分看來溫文爾雅,對妳們不錯?]

[他平時對我是不錯,可惜每天對我看得牢牢的。]阮素梅神情透著無限落寞。[我在這兒無親無故,英文說不好,凡事依賴他,而他…。]

[我好比南來雁, 離群飛散…我好比潛水龍,困在沙灘…。]

盧依蘭雖來美多年,然而這異域掛單的孤寂,不也曾無休止的折磨著她?雖與阮素梅初識,這落單的況味,卻是她極熟悉的。

她不確知阮素梅和史提分的感情濃重深淺。然而她卻知道自己是異族通婚的失敗者、過來人。多久了?和范麥克離婚不已經整整十年了嗎?

那年初來美國,中西部八所知名大學聯合舉辦夏令營,在美豔瑰麗的洛佳湖濱舉行,而她被選為最美佳麗之后,多少人踏破她和葉羽姍合租的舊屋門檻,然而她卻被虛榮沖昏了頭,那樣的目中無人,那樣的自我感覺良好。多少優秀樸實無華的候選人,都被她冷漠無情地拒絕了。

她竟愛上了世故的范麥克,愛上了他來自安格魯.撒克遜的光榮歷史,愛聽他重複講述[五月花]號的冒險歷程。彷彿他的祖先全分沾了一份美國建國功勳。范麥克是徹頭徹尾的大男人主義者,飲食起居必須依照他的方式進行。記得有一次,她為了給他一個驚喜,晚餐時,參照食譜,費力費心做了一道豆瓣鯉魚;那晚請了兩對夫婦,他們是公司重要關鍵性人物,關係著麥克今後升遷機會。這道耗費無窮心力所烹調出來的美味,令麥克尷尬極了。

[趕快把它端走,我們換吃火腿肉…。]

原來在他的教養中,竟把魚頭端出來待客,太失禮,太難堪。

日子被這些瑣碎不快,割裂摧殘得痛苦不堪。而那時他們住在路易斯安那的南方小城。觸目所見皆是南方的保守與拘謹。她那時也有一張辛苦得來的寶貴碩士學位。但范麥克的化工博士,使他在艾克森石油分公司,高居當地二級主管地位。

[我太太用不著賺那幾文辛苦錢,還不夠我交所得稅呢!]

[但是…。]

[空閒時可以去和公司其他太太們交際一下,玩玩橋牌,打打網球。]

范麥克稍稍停留片刻,建議盧依蘭說。

[我的秘書裘蒂說,她們都參加健身俱樂部,何不參加她們?]

盧依蘭也曾努力嘗試和她們打成一片,然而就是這樣的格格不入。這南方小城和她初來美國唸書的大學城完全不同。小城人們凡事都有既定的傳統、規範、程式、看法和偏見。對於外來的、生疏的、無論人事物,都持有禮貌的排斥和懷疑。盧依蘭本是典型的東方產物,本不善於和人們酬酢交際和往還,何況這中間還隔著一座文化迴異的高山,要攀越這座傳統文化大山,可不是短時間內完成得了的事。

可不是?有一次,她為了合群,參加了公司太太們所喜愛的[快樂時光]。每週的星期四夜晚,這家夜總會專門減價招攬女顧客。進門後燈光昏暗, 裘蒂選妥靠舞台較近的圓桌坐定。每人叫了不同的雞尾酒,唧唧喳喳歡飲逗樂。盧依蘭打起精神,努力地笑著,雖然對一些含意隱晦的雙關語不甚了了。

而後,台下忽然響起噓聲、喊聲、掌聲,口哨聲。原來台上出現妙齡男子,髮濃肩寬,隨著熱門音樂扭動胴體。漸漸燈光暗下來,越來越暗,音樂在空氣裡散發著濃烈挑逗意味,男子慢慢退去西裝外套….,長袖襯衫…,小背心馬甲…。百多人的女子觀眾,高聲地歡呼鼓譟。

[脫!脫!脫!]

散發著濃重曖昧的燈光閃閃爍爍,這舞者以格外緩慢的優美姿態退去長褲、短褲、剩下象徵式的G型遮掩,緩緩朝台下走來…。女子們癲狂地喊叫著,對年輕男子調笑著。等他靠近的時候,裘蒂朝他輕送飛吻,同時朝他緊攜腰帶的錢袋裏塞進一張十元鈔。

熱門音樂瘋狂地響著,五彩燈光變換繽紛,女子們張狂地嬉笑著,吞嚥著一杯杯美酒。盧依蘭從沒見過這樣的陣仗,後來才知道這是夜總會招攬女顧客的花招。平時這些家庭主婦終日輾轉在柴米油鹽醬醋茶的俗務中,一週需要擺脫這些家庭瑣碎,出來發洩一下,提供了這樣的[淑女時光]。盧依蘭完全誤解了這淑女字樣。算是開了眼界。

那晚回程的路上,裘蒂和另兩個同伴,對幾個舞男評頭論足,興致高昂,並約定不久再來捧場。盧依蘭毫無興趣,沒有作聲,裘蒂也沒有理她。裘蒂是范麥克的私人秘書,是紐約[吉布秘書專科學校]訓練出來的。做事十分專業幹練,人也長得漂亮,只是為人處事比較現實而俗氣。

她最初拉攏盧依蘭,也是出於職業上的要求。只是兩人的品味修養文化背景完全格格不入。如今上司對她既已信賴賞識,也就漸漸放棄這迂迴遠道。那次之後,盧依蘭社交生活陷入真空。范麥克的事業忙碌緊張,酬酢多半與業務有關,盧依蘭不善也不喜歡,漸漸公司裏一些酬酢便由裘蒂代替她出席。

在南方小城裏,這樣的日子她熬了三年多,終於鬱悶得快要發狂。她決定回台北去看望對她思念萬分的爸媽。回臺北半年,是促使他們分手的催生劑。然而,她知道,遲早她是會和范麥克分手的。東西方文化傳統的巨大隔閡,令兩人難以磨合,當年稚嫩的愛情,畢竟經不起實際生活瑣碎的摧殘與折磨。

這時圖書館櫃台總機電話轉來,是一位男士要和盧依蘭說話。原來是史提分詢問他的妻子阮素蘭是否在圖書館。於是盧依蘭告訴他,她在,並把電話交給阮素蘭接聽。

[是的,甜心。艾咪剛找到資料,]阮素蘭柔和的聲音裡充滿無奈,[也 許還需要半小時,是的,我知道。]

阮素蘭把電話交還盧依蘭,面帶一絲苦澀微笑。這時從參考台前路過的雪莉,笑咪咪對著兩人湊趣地說。

[真羨慕妳,剛一轉身就有人追蹤。像我家那位,我即使消失三天,他也不會發覺。]

[只要你把晚餐準備好,對吧?]

[其實只要把啤酒替他準備好就夠了。]

[還說呢,至少你們每天見面。]

管期刊的艾琳最近減胖生效,瘦去十多磅,衣著修飾都漸漸考究起來。在長島電力公司做工程師的丈夫每週只回家三天,說是公司在曼哈頓租有長期旅社,供加班員工使用。公務繁忙的工程師常在那裏休養生息,免去舟車勞頓,長途奔波。

[誰知道怎麼回事,他的公務永遠比家重要!]

[不管怎麼樣,有人追蹤總是好事。]

這時使用圖書館的讀者一批批到來,詢問資料電話也響個不停,人們各自回到自己工作崗位。盧依蘭開始星期六上午的忙碌作業。阮素蘭慢慢度到雜誌部門,選一份婦女雜誌開始閱讀。不知何時,史提分來到參考台前,對盧依蘭點點頭。

[我太太在嗎?在那兒?]那眼光有些嚇人。

[不是在那兒嗎?]盧依蘭遙指雜誌角落。

史提分大踏步走過去,好像有什麼緊急事務要和太太討論。盧依蘭雖然忙碌,從眼角卻不時掃描過去,希望沒有什麼嚴重的事情發生才好。大約過了十多分鐘,史提分走到艾咪背後,輕敲她的桌面,顯然要她們立刻離開。阮素蘭抽空到參考台前對盧依蘭說。

[我住在加州的嬸嬸來電話找我,她一直要我去加州,那兒越南人多,史提分最討厭這個提議。]阮素蘭倉促地結束談話,伸手接過寄存在參考台後抽屜裡的小皮包,一面有些警覺地朝大步走來的史提分望一眼。

[希望你生日快樂!]

這一聲祝福似乎沖淡了兩人間的緊張情緒。

[謝謝!]艾咪跟在兩人身後,三人匆匆邁出圖書館大門。

那次以後,很久沒有看到她們在圖書館 出現。倒是有一次,管期刊的艾琳指著當地報紙,上面有一張艾咪的照片,說是這個剛來不久的越南女孩,由於數學傑出,代表當地高一數學組,參加本州數學比賽獲第一等特獎。新聞約略介紹了她的家庭背景。

[我就不懂,為什麼東方孩子數學都那麼好?]

[其實這說法不正確,目前能到美國來的移民,大都經過篩選。而且,東方父母對孩子管教比較嚴,尤其對於學校作業,毫不客氣。美國父母比較放鬆,這一出一入,就有了差別。]

[這說法也有些道理。]

艾琳每逢提起她那十六歲的獨生女,就有訴不完的怨氣。工程師丈夫太忙,沒時間管,自己管不了。獨生女麗莎嬌縱任性,衣飾髮式花樣百出,週末約會常常深夜晚歸。最近過[甜蜜的十六歲],逼她媽媽為她舉辦擴大生日派對。至於生日禮物嘛,就要一匹小馬。

[你替她買了小馬嗎?]

[開什麼玩笑!一匹小馬要好幾千,這還不算。最重要的是,馬要寄養在外面,每月要付養馬費。高興了,到時候去騎騎馬,平時就不用操心。]

[養馬至少不危險,我那十六歲的兒子,整天纏著我,希望明年考到駕照替他買摩托車。]

人們這樣談論著,倒把艾咪得獎的事淡忘了。

這時巴頓小姐翩然來到圖書館。巴頓至少已有七十高齡,若說年齡因智慧歷練而給人綽約風姿,那麼巴頓小姐應是最恰當的實例。她在當地中學做英文教師將近五十年,當地許多人都做過她的學生。她熱心公益,除多年蟬聯[州立公園古物維護主席]一職外,更是[圖書館之友]會會長。

她的髮式永遠盤成典雅的貴婦結,配以以黑白為主調的衣著,銀質耳環、項鍊、手鍊,給人的感覺是永遠的和諧與莊重。她獨居在一棟古屋裡,離此約五六里 車程。那是她當年出任過法國使節的父親遺留給她的。年輕時她也曾沈醉在戀愛漩渦中,二戰擊碎了彩色繽紛的夢境。必然是那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心境,讓她毅然獻身教育。不知不覺間蒼茫茫綠樹成陰。誰說這兒沒有人情味?

她如今許許多多的生活瑣事都是她當年的學生在照顧。

她的學生有人貴為當地市長、議員、報社總編、電視台導播、或各公司行號總經理。她駕駛的別克轎車,便是做學生的代理商以原價減百分之十五,每兩年替她更換一次,以免除舊車帶來的種種麻煩。各樣公益活動,也多以請到巴頓小姐來剪綵致詞為榮。

她晚年醉心東方藝術,平時拜師學藝,在家最愛臨摹[十竹齋書畫譜],其中以各種竹譜、翎毛譜及華石最令她折服。曾跟著一位業餘東方畫家學過幾年國畫,有幾次帶著自己的得意作品給盧依蘭觀賞。那天巴頓進入圖書館,逕直走到參考台前,交給盧依蘭一個小小牛皮紙袋,裡面裝了一小瓶藍莓果醬。

[怎麼又送東西給我?真不好意思。]

[這果醬是我們會員自己製作的,不摻有防腐劑,保證新鮮健康可口!]

[上次妳送的蜜桃果醬剛吃完。]

[妳看,我算得多準!]

[對了,我替你留了兩本剛出版的新畫冊,妳看看是不是喜歡?]

說著從書架上取下《蘇格蘭鄉村集錦》及《淮安主的兩個世界》,兩本都是專以出版藝術作品的阿伯靈書局最新出版。這兩本藝術界大書,都獲得[紐約時報書評版]及其他權威性書評界推崇。巴頓捧過書去,慎重地把書放入書袋,對盧依蘭頻頻道謝。

此時認識巴頓小姐的人們相繼過來和她打招呼,閒聊。有人問起她關於圖書館新館建造的資訊。因為由於她和許多熱心人士的努力,新館即將建成,既摩登又漂亮。建立在離市中心七八里的地方,人們每逢見到巴頓小姐,都會情不自禁地向她探問。

艾咪悄悄地走過來,希望盧依蘭幫她尋找一些[名人演講大全]之類的書籍。好幾個月不見,艾咪已明顯地長高,英文也講得比以前流利很多。舉止神情也不再那樣怯生,對新環境似乎適應得不錯。巴頓對艾咪仔細端祥著,待艾咪往書桌坐定,盧依蘭便把艾咪的身世約略對她介紹了一下。談話間,倒是想起巴頓曾提起過,想找個女孩和她作伴的事。

[假如艾咪媽媽捨得的話,找她住過來,倒是一件兩全其美的好事。]

[這女孩看來確實令人喜愛,這就要拜託妳替我問問情況。我主要是找人作伴,諾大的房子空著也有些可惜。]巴頓稍稍停頓一下,接著說。

[假如!她能替我做點輕微家事,我可以每週給她一百元做為酬勞!女孩嘛,總需要一些零用錢。]

巴頓小姐的住處還是1950年代的建築。從州際三十三號公路遠遠看過去,不過是一棟紅磚灰瓦的平房,佔地約一英畝左右。屋前站立著幾株高大帥氣的北歐楓。季候剛剛轉涼,枝葉間氾濫著豔紅與金黃。巴頓的屋前汽車跑道修長而彎曲,草坪寬曠碧綠,為老屋平添幾許氣勢。大使先生當年的輝煌氣勢與恢宏魄力,隱隱可見。

盧依蘭協同阮素蘭一同來赴巴頓小姐的午餐約會,她拿了半天假,順便享受一下一個下午的悠閒。輕按一下門鈴,室內響起輕快的旋律。開門的是艾咪,一張花樣的笑臉,顯然在巴頓這兒生活過得十分愉快。兩年前初見時的生澀全無蹤影。

[媽媽!密斯盧!快進來!]

艾咪一面接過兩人的風衣及帶來的百合花,一面像小主人那樣招呼客人。巴頓歡迎兩人到客廳去坐。這是盧依蘭第一次到巴頓家來做客。屋內佈局舒適典雅。玄關走廊處站立著一架高達六尺古銅座鐘,滴答滴答宣示著光陰無情的流逝。壁爐四周鑲嵌著巴黎凱旋門街景,上面有一張巴頓小姐雙親的畫像,厚重的金色相框,突顯出這雙儷人昔日的風華絕代。厚重的黑色沙發,圖案瑰麗反覆的波斯地毯。處處突顯出巴頓家族昔日的富貴風華。

巴頓帶兩人去參觀她的書房,面積僅十尺見方,卻充滿書卷氣。書櫃裡整齊地排列著世界名著,以姓氏順序排列,便於尋找翻閱。另外一端站立著尺寸高大魁梧的藝術作品,角落裡整齊排列了一些參考資料。不遠處是一張特大號書桌,桌面散放著大理石筆架、古銅放大鏡、筆洗、一架小型轟炸機模型。這大約便是傳說中巴頓當年的最愛所留下的痕跡。

書房隔壁便是艾咪現在的臥房。白紗窗簾過濾進滿室秋陽。以桃紅為主調的被單、枕套、陶瓷邊的鏡框、乳白色衣櫃、化妝台、書桌。牆上隨意掛著幾張畫報剪貼,把這間少女的臥房襯托得十分幸福。這兒處處洋溢著青春活力與氣息。盧依蘭不禁為艾咪感到十分欣慰。阮素蘭望著女兒的臥房,面上露出難以描述的繁雜神情。

巴頓和兩位來客閒談著,一面介紹室內幾件具有紀念性的軍劍、大理石棋盤、鹿角、母親手織的壁毯。阮素梅禮貌而耐心地聽著,兩粒黑幽幽的眼睛,卻不時流露出沈重抑鬱。

[史提分還好嗎?]

[還好。前幾天去華盛頓參加軍人節集會,大概明天才回來。]

[那太好了。你們可以在這兒多玩一會。]

[現在艾咪的英文能力已經相當不錯,我現在一週替她補習三次,她既聰明又用功,在班上她已經是前十名,再過一段時候,以她目前的狀況,應當可以進入高級班…。]

阮素蘭不停地向巴頓致謝。

[現在請各位來餐廳進餐!]

艾咪笑咪咪的來請各位入座,儼然小小女主人。長方形餐桌舖著白色雕花蕾絲桌布,刀叉瓷器碗盤精巧地擺置著。中間淺淺的黑色花盆,插著幾隻乾柳條,配幾朵富麗飽滿的龍鬚秋菊,襯在古意盎然的第凡尼吊燈下,頗具一份初秋的爽脆及灑脫。

桌上放了一大玻璃盤沙拉,裡面有生菜、草菇、袖珍番茄、蛋丁,火腿丁。弧形竹簍裡裝著熱烘烘的小麵包,主食是法國薄餅捲蟹肉絲加生菜絲。另有新英格蘭式蚌殼濃湯。廚房咖啡壺正烹煮著現磨的咖啡,陣陣咖啡香氣在空氣中漂浮著。啊,多美味的佳餚!多久沒有這樣享受過了!

[今天的午餐大體是艾咪動手,我只動口!來,大家舉杯,以冰水代酒。祝大家一切順遂!]

[全是巴頓小姐教的!謝謝巴頓!]

[艾咪能住在妳這兒,實在是我們的幸運。]阮素梅語重心長地說。[做夢也沒想到有這樣優美,這樣高級的環境。謝謝巴頓小姐,也謝謝密斯盧!妳們都是我們母女的貴人!]

大家閒聊了一陣。

[最近,我加州的嬸嬸給我寄來一些錢,說是給艾咪高中畢業的禮物。我想用這筆錢去買一輛二手車。這樣,我們母女就不必每次麻煩史提分接送。瑣碎事情太多。兩位意見如何?]

[哇!那太好了。媽媽。我們學校有駕駛課,我可以馬上報名去學。]

阮素蘭隊艾咪瞪了一眼。

[十六七歲的孩子對開車都是這樣興奮,你別怪她。]

[這樣吧,圖書館有各種品評舊車的資料,我會幫妳仔細查看。史提分那兒說好了嗎?]

[這是我自己的事,他也許不高興,但我不能事事由他作主。]阮素蘭雖這樣說,興頭似乎減退不少。

[再說,我在緞帶花廠那份工作,雖然步行半小時可以達到,假如有輛車可以代步,也可以省時省力。]

[說得有理,]巴頓說。

[史提分那兒由我去疏通一下。艾咪來我這兒作伴的事,不也是我去和他說通的嗎?唉,也難怪,去越南那麼些年,見到那麼多殘酷無情的戰火摧殘,對人對事都會疑神疑鬼了。還要慢慢休養才行。]

[他平時待我不錯,可是一旦疑心病發,就讓人受不了。]

可不是!那次不知是什麼細故,阮素蘭受不了史提分的霸道,悄悄躲到盧依蘭處兩晚。史提分簡直像發瘋,不停來圖書館詢問 ,最後還是巴頓小姐出面,讓他慢慢歸於平靜理性。巴頓也曾暗示他去看看心理醫生,但被史提分拒絕了。他不認為自己心裡有問題。

[唉,幾年戰場歸來,眼見身邊一切天翻地覆 。有的朋友年輕輕的死去,有些人逃避兵役,卻幹得飛黃騰達。世事也太不公平了!]

[他不是做過銀行職員嗎?]

[是的。他開過私家轎車,當過錢庫警衛,可惜都沒法持久。他有種頭疼的毛病,一旦發作,會連續好幾個小時。而且,發作之前會變得易怒,一點小事會藉題發揮,鬧得雞飛狗跳…。]

[我看,這還是越戰留下的後遺症。必需看醫生才行。]

阮素蘭眼神有些擴散開。她似乎又看到當年西貢的烽火。戰亂中,史提分砢護著她們母女,把她們從絕望中帶來這片土地。是那份恩情牢牢地綑綁住她。而且,史提分對艾咪也十分愛護。阮素蘭的心情就那樣漂浮著,矛盾著,衝突著。

這時電話鈴響,史提分已自華盛頓開完會回來,說是很快會開車來接她回去。艾咪收拾碗碟,三人品嚐艾咪親手烘烤的蘋果派,配以剛烹煮好的咖啡。阮素蘭幻想著,讓這樣美好的時光永存不變該多好。幾日未見,史提分進門面容有些憔悴,鬍鬚大約幾天未剃,鬍渣烏青一片。卻禮貌地向巴頓小姐及盧依蘭致謝。接著就要帶阮素蘭回家。

[來來來,喝杯咖啡再走!]

巴頓端起桌面上精緻的咖啡壺,往瓷杯里優雅地傾注咖啡,不容他有異議地遞給他。[這次去華盛頓夠辛苦的,稍坐一會,休息一下。]

[謝謝,]史提分果然坐下,喝一口咖啡,減輕一絲剛進門的緊張氣氛。

[巴頓小姐,妳這房子佈置得真不錯。屋外花園尤其漂亮。]史提分吃了一口艾咪做的蘋果派,頻頻點頭讚賞。

[現在小城擴建得這樣快,能有這樣一片樹林,還有不遠處的小溪,簡直人間仙境。]

一向口齒清晰伶俐的巴頓,這時只默默地點點頭,認可史提分的評語。其實,那都是當年老爸經營的結果。父親大人是何等胸襟,何等學養!何等有遠見的政治家!唉!真是不說也罷。

[要想建立這樣一個家真不簡單,]史提分繼續說。[去了幾年越南回來,簡直什麼都趕不上了!也許還算幸運,竟然活著回來。]

[任何戰爭後遺症都是一樣,]巴頓說。[像我這樣的年齡,雖談不上大風大浪裡來去,也算經歷得比你們多。我雖然選擇了教書,但獨身卻不是我的選擇。還不是因為戰爭!]

當地人大都知道巴頓曾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情,她年輕時的飛將軍在二戰戰火中喪生。巴頓很少對人提起這件往事。但當地人就像熟悉當地的古蹟、路況、界標、特產、名勝一樣,對於巴頓小姐的身世,都有所聞,但也僅止於有所聞而已。

[自古以來,戰爭都是一樣。多少人間悲劇都在戰亂裡發生,留下的是無窮無盡的無可奈何。]

巴頓感慨良多。她繼續說。

[可貴的是,珍惜現在,掌握住目前的幸福。一餐飯、一朵花、一段友情,全要珍惜!]

巴頓以她數十年教師的循循善誘,滔滔不絕的講下去。輕微的時代樂自艾咪的房間流瀉出,敞亮的秋陽,透過白紗窗帘,輕罩在人們身上臉上,客廳裏浮泛著悠閒與疏懶。面容憔悴的史提分,也忘卻了初進們時的緊張與敵意。那個十月初旬的午後,賓主都過得十分愉快而暇意。

那以後很久沒有見到史提分。偶爾阮素蘭去附近緞帶花廠做工,經過圖書館時來和盧依蘭閒聊幾句。低沈的情緒繼續,多半因史提分的言行而困惱著。只有每週三下午,巴頓照例帶艾咪來圖書館三小時,那時阮素蘭一定來圖書館看女兒,兩隻充滿憐愛的眼睛,在女兒身上不停流轉 ,似有無窮的關懷與溫暖。

住在巴頓家的艾咪,事事用心,除了數學根基好,英文也進步很多。在巴頓系統的指導下,閱讀了各種名家散文、小說。對於時下暢銷書也開始涉獵,真正成了圖書館常客。

[既然來得那麼勤,何不在圖書館找份兼差。以後到大學也離不開圖書館,可以先磨練。]

[對!這建議真是太好了!]

唯一不便是,每次艾咪來圖書館上班,都需巴頓接送,十分不便。因此買車之議便成定局。經過一番悉心研究,以[汽車商會]出版的藍皮書為依據,得到史提分的默許,艾咪終於歡天喜地,跟著大人逛了附近好幾家二手車市場,買來一部品脫牌小車。品脫是福特公司出品,造型流線,有點像跑車。白色車身,配著紅色坐墊,雖已有四萬里車程,但色澤、車身、內部都保護完好;加以新打的臘,銀色配套,在豔陽下閃閃發亮,人們都嘖嘖讚美這車買得巧,買得划算。阮素蘭和艾咪先後通過考試,取得駕照。艾咪每週下午來圖書館排書上架,停車場上便常見到這輛光潔耀眼的白色小車。

那是一個晚秋季節,氣候特暖。絲毫沒有秋天的蕭颯。敞亮的普魯士藍,襯托著幾朵雲彩,整個天空顯得寬而遠。風微帶絲兒暖意的吹著,小城的秋天美得令人不安。

艾咪已是高中三年級學生,明春即將畢業。申請的知名大學,有兩所已經給予全部獎學金名額。畢竟艾咪的學業成績、家庭背景以及所參與的課外活動,都證明這是個值得爭取的好學生。

那是個星期五的下午,圖書館五時關門。四時開始人們就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大家在亟盼著何等歡樂的週末。看報紙看雜誌聊天打電話,人們全在挨擠這漫長的一個小時。電子鐘終於指著五。下班的時刻終於到了。人們紛紛匆忙地朝圖書館大門外走去。

[週末快樂!]

[快樂週末!]

停車場上響著此起彼落的祝福聲。盧依蘭先檢查館內保險箱,上鎖。再檢查立於大門前的還書箱,開鎖。關閉館內懸掛半空所有霓虹燈,最後走出圖書館,關閉大門,上鎖。迎著絢麗落陽,朝自己那輛道奇舊車走去。

這時艾咪正坐在那輛白色品脫車內,引徑已經發動,車窗已經搖下,黑亮長髮泛起一股波浪,顯然正等候盧依蘭,要和她道一聲再見。

[密斯盧,週末快樂!]

[週末快樂!艾咪,代我向媽媽問好!]

[好的,我這就去接媽媽。然後我們要去吃快餐,逛商場。練開車!]

[開車小心,正是賽馬場下午散場的時候!]

[我會注意!]

[星期一下午見!]

[再見!]

艾咪揚著頭,渾身散發著青春活力。這那裏像初見時的靦腆少女?歲月令人老。盧依蘭不無感慨地開車去附近小店購買些許雜物,去乾洗店提取兩件絲質襯衫,盡量避免趕上賽馬場衝刺而出的賽馬客,避免塞車的困擾。終於開車來到這交叉公路瓶頸。週五,車輛果然是異於往日的壅塞。賽馬場的賭客們一輛輛汽車衝刺而出,東南西北,不肯稍緩。

這壅塞的瓶頸由一個大圓環造成,中間沒有紅綠燈。平日車少,可以耐心繞環而東南西北,但每逢賽馬場散場,過分的交通量,令這早已過時的圓環交通無法負荷。冒失而膽大的駕車人,理直氣壯的衝鋒而過,膽怯謹慎的人只有在一旁死死等候。但身後排長龍的車輛又不饒人,一聲聲喇叭催得人心焦。舊車容易熄火,盧依蘭的道奇小車,有一次就在環繞圓圈一半時,突然熄火,被急駛而來的一輛中型貨車撞個正著,幸好沒有傷人,但那次經驗卻夠令盧依蘭後怕的。當地人對於這賽馬場引來的騷擾與不便,真是深痛惡絕。

這個週五,盧依蘭又被停阻在壅塞的瓶頸邊前,不能前進也不能後退。長龍般車隊全噴灑出濃黑的二氧化碳。有人打開車門探看究竟。原來在通往海邊的九號公路上發生車禍。叮叮噹噹的救火車,凌厲的救護車呼嘯聲,為這將臨的週末拉開序幕。

盧依蘭坐在車座里,不遠處冒著濃煙。長長的車鎮像著魔,全刷地靜下來。不知過了多久,救火人員、警察、救護人員用對講機說話;終於,眾多車輛在警察的指揮下為救護車讓出一條道路來。而後,閃亮著警燈旁的警察,威嚴有序地指揮著壅塞的車輛,慢慢地疏散開。終於輪到盧依蘭的道奇。由於等等停停,引頸熄火兩三次,耐心地再發動。等到盧依蘭離開這瓶頸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小時後的事了。

好在對盧依蘭而言,那只是一個平常的週末。週一適逢上晚班,時間是下午一時開始至晚間九時。待盧依蘭步入圖書館的時候,館裡幾個同事全以異常嚴肅的眼光看著她。

[密斯巴頓來過兩次電話找妳!]

[史提分親自來圖書館找妳,說下午還會再來!]

[有什麼事嗎?]

[妳沒有看本地報紙嗎?]

[沒有!….。]

[艾咪上星期五出了車禍,母女兩人都在車上!]

[什麼?…?]

蘇珊拿來週末報紙。焚毀變型的白色小車,忙亂的警察 、救護人員、救火人員…。那不正是她被阻塞在瓶頸無法動彈的景象嗎? 報紙記載十分詳細,一輛中型貨車由北而南,因躲閃一輛自賽馬場衝刺而出左轉彎的轎車,而闯上由南而北的白色小車。由於衝力過大,白車車頭嚴重闖毀,引起油箱爆炸起火。駕駛艾咪當場死亡,身旁的阮素蘭傷勢嚴重。盧依蘭讀著這樣的報導,全身冒著冷汗。

報紙繼續報導艾咪是當地優秀學生,已獲兩所名校獎學金。本校春季畢業典禮已選艾咪為本屆畢業生致答謝詞。報導結束處,特別說明,艾咪為越南人,來此僅四年,有這樣傑出的成績甚為難得。而今竟橫遭車禍,實令人心痛惋惜。盧依蘭視線逐漸模糊起來,怎會發生這樣不幸的事???無語問蒼天!!拿起電話尋找巴頓,電話佔線,再撥史提分,沒有人接。

艾咪去世以後,盧依蘭在醫院住了將近一個月,後遷往復健中心,又住了將近三個月。許多玻璃碎片散落頭部各處,需一一取出,腦震盪現象也很明顯。史提分守在阮素蘭身邊,幾乎不休不眠。只是脾氣越來越暴躁,常對醫療人員無理吼叫,甚至對醫生也欠禮貌。

阮素蘭躺在床上,有時像具蠟像。盧依蘭幾次試著以有限的語言沖淡這飛來的橫禍,卻從不見她答話,只是閉著眼睛,偶爾自眼角淌下幾滴淚水。大約半年多,史提分把阮素蘭接回公寓靜養。由於他多半時間守在公寓,盧依蘭和巴頓去看過她幾次以後,覺得史提分眼光帶絲敵意,因此沒有再去。偶爾撥電話過去,若是史提分外出,便多聊一會,否則問候幾句就把電話放下。

日子在這熟悉卻也陌生的小城裡繼續著,恆古的老太陽機械移動著沈重腳步,忽視人間的悲歡離合。就這樣茱萸花開,而後滿地繽紛。附近佔地將近百畝的蘋果園,結滿粒粒果實,金黃、鮮紅、碧綠,又是初秋季節,人們帶著一家大小,像野營郊遊那樣,摘滿一筐又一筐。賽馬場的賭馬仍然場場爆滿。

距離艾咪出事的日子已經一年多。這期間,史提分來過圖書館一次,主要尋找當地執業律師背景資料,為失去生命的艾咪和受重傷的阮素蘭尋求賠賞。那天,當地報紙以頭條刊登了一則新聞。標題是:[本地出現一位悲劇性富翁]。報導內容是說,由於艾咪所駕駛座車被撞起火,顯然是製造廠商之錯,由精於此行的專業律師,主動替受害者訴訟年餘,廠商答應賠賞受害人鉅款三百萬美元。首筆頭款已送交受害人阮素蘭。

人們紛紛議論著這件事。不久阮素蘭來電話,約她晚間去一家法國餐廳晚餐。餐廳十分小巧,進門處是間袖珍酒吧,不遠處有人彈奏坊間小曲。穿古裝女侍為她們遞上菜單。兩人談了許多事,艾咪的逝世已奪走阮素蘭的火熱生命力。她說她感謝史提分給她的悉心照顧,然而這小城帶給她的傷害太殘酷,她沒法安心的待下去。她的生命泉源已經枯竭。

史提分也許愛她,也許是病態的佔有。以前艾咪活著的時候,為孩子的幸福,她可以遷就忍讓,希望給孩子一個完整家庭的幻想,如今,真覺得不必要了。阮素蘭說,求賞是史提分尋找律師辦的,她自己完全沒有任何意願,如今賠賞金額一半由律師取得,另一半由史提分獲得。阮素蘭覺得這很公平。艾咪的生命永遠已經失去,任何賠賞都換不回她的生命。她決定搬到加州去,那兒也不是故土,但嬸嬸在那兒,也有一些越南來美故舊。

[史提分那兒妳要小心處理,千萬謹慎小心!]

[我懂。但自從艾咪出事以來,我心已死,什麼都不在意了。一切由他看著辦,但我已經下定決心離開這片傷心地。]

[也許請巴頓小姐對他疏通一下,他對巴頓小姐很有敬意。]

[唉,還是由他去吧。]

[巴頓會願意幫妳。]

[看見巴頓,我就忍不住要哭…。]

[還是小心處理妳和史提分的事。]

[我會地。]

那晚告別三天以後吧,事情就那樣悲慘地發生了。

不知是怎樣的細節,就在阮素蘭決定離開他,並整裝向他告別的煞那,史提分開槍射殺了她,而後,自戳身亡。報紙上用大篇幅報導這件悲劇始末,並說明法醫檢驗史提分屍體時,發現他腦部受傷,有殘留彈片未曾取出,也許這彈片擠壓腦部神經系統,以致常常易怒多疑。

經過這件事後,巴頓很少再到圖書館來,偶爾和盧依蘭通電話,常不自禁自責自疚。盧依蘭握著電話也會發愣,總要好一陣子,心情才會平靜下來。而小城的日子照舊繼續著。賽馬場千百輛汽車排列著,各樣的車牌車身車齡,在秋陽下反射出冷冷的光,漠然無視於人世間的變1985年換滄桑。

(發表於1985年[中央日報]副刊)

 

Leave a Reply

  

  

  

You can use these HTML tags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

Current month ye@r da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