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 • 尋 (梓樱)

散文

跑 • 尋

梓樱

“快跑!快跑!”我夾在拼命奔逃的人群中,跑得氣喘吁吁,跑得大汗淋漓,跑得昏天黑地。驚醒,心還在狂跳,腦子一片硝煙……

這個夢纏了我幾十年,攪擾著我,困惑著我。我爲什麽要跑?誰在追趕我?

剛剛記事,父母就帶我去一個叫“八景”的樓台,抱起還不夠圍欄高的我,用手指著:“這是貢江,那是章江,兩條江彙合成寬寬的贛江。”哦,原來贛州就是這麽來的。之後,“八景台”一詞,又加上了“郁孤台”、“通天岩”、“福壽溝,“辛棄疾”、“楊救貧”、“高行健”……

上學的年齡到了,父母送我去當時最好的小學。每天我都要與小夥伴们,用稚嫩的小腿,度一個多小時的步子。如果上到古城牆,看浮橋上人來人往,看街景小販吆喝,大約黃昏才能到家。

記得進了西津城門,街道兩旁的店鋪一個比一個有趣:煙鋪的夥計,把一片片曬的乾煙葉展平,疊加起來,壓進一個木框架,“噝、噝、噝”,刨刀刨過,細細的煙絲就出來了。放在簸箕抖抖散,再見幾個太陽,就是香氣四溢、可以換錢的煙絲了。

剖黃鳝的小夥子,動作最麻利,從水缸中抓起一只滑溜溜的黃鳝,在案板邊一摔,黃鳝就暈了。用錐子把黃鳝的頭固定在案板上,手握小刀,“噝拉”一聲,黃鳝的膛開了,再“噝拉”一声,黃鳝的脊骨就取出來了。斬了頭,放在旁邊的竹籃裏,等著大媽大嬸來買。

總見騎樓下,木板門的房舍前,三兩媳婦聚在一起,把錐子在做了髻的頭皮上劃劃,再錐向白白厚厚的鞋底,接著就抽拉著一根長長的麻线。媳婦們不時停下來,比比劃劃,看来,在比較誰的鞋底打得密實。

最喜歡看繡花工,一朵朵玫瑰,一雙雙蝴蝶,在她們的指尖成形,呼之欲出。我決定學刺繡,那年還不到十歲。

每年秋冬季,做豆腐乳,起醋壇,腌鹹菜,續香腸,釀米酒,是家庭必須的作業。

那年,飄到南方一個公司打工,同事告訴我,這家公司的老板是梅縣人,他們是家族企業,總是用我們聽不懂的方言竊竊私語、管理我們。一天,老板又用方言,交代他的親屬,而我,卻句句聽得真切,驚喜的是,這竟然是我熟悉的鄉音。

再做逃跑夢時,我多了一個疑問:我的祖先,是不是從那一群操著我聽得懂鄉音的地方,跑到贛州來的?

我追問父母,我們的祖籍在哪裏?母親說江西贛南,父親說福建閩南。我再問,我們的祖先在哪裏?父親說,在河南許昌;母親說,我們的祖先是商朝比干。

我終于解開了逃跑夢的迷——原來我是客家人,原來我是客家女!我的祖先,用一雙天足,隨南遷大軍,跑到了戰火燒不到的深山老林,跑到了人煙稀少的神秘贛南……

                                                  2

跑的秉性,似乎就這麽栽種到了我的血脈裏,化作一生的騷動。

我原本可以留城,留在城市戶口和工資有保障的磚瓦廠,但我想讀大學。那時,當知青也許是最好的途徑。

我跑進了更高的山,跑進了更密的林。紅土地不肥沃,樹木不參天,但要砍下來供日日的炊煙,要走上二十里的山間小道。手上的血泡漸漸化成老繭,草鞋磨破的血口子也漸漸失去知覺。野雞的羽翎做毽子最漂亮,而我最害怕的,是元宵節一過,赤腳下到刺骨的水田裏修田埂……

林場的老農中,最讓我佩服的是編竹簍的老范。人說他曾是某名牌大學的高才生,還一度當過蘇聯工程師的翻譯。“右派”的帽子,把他押回了老家,他的言語,都化作了手中精美的竹制家什。

一天,我悄悄請老範幫我做一副織毛衣的竹針,這個消息不胫而走。與一個壞分子接觸,是那時最大的忌諱。我心虛了,立即寫了一篇劃清界线的文章,檢討自己階級立場不堅定。而老範,喝了大量白酒,發了一次酒瘋。

那時,我常站在山坡上,寬寬的草帽沿擋住了太陽,卻擋不住我的視線,我使出最大的眼神,看向最遠的地方,心裏許著願:老天啊,讓我到省城的“八•一大橋”站一站吧,再讓我到北京城裏逛一逛!

老天一定聽了我的請求,不久,高考的消息傳來,我終于“鯉魚跳龍門”,跑出了贛南,跑過了南昌,跑到了長江邊的南京。

                                                3

母親告訴我,我是醫家第五代傳人。

太太外祖,是梓山鄉有名的眼科醫生。一個夜暗風高的晚上,一位急診患者的家屬,敲開了太太外祖的門,央求著救救他那難得的孫兒。回家的路上,舉火把的夥計疾步前行,好早點到家歇息。後面的太太外祖看不清路,失足跌到河裏。沒有留下一句遺言,還帶走了許多偏方。

太外祖更傳奇,偷偷離家出走,進了江西衛校,成爲第一屆學員。之後,在陳炯明手下,當了陸軍醫院院長。因爲一劑藥,治好了贛州市一位名醫太太的頑疾,被稱爲“醫生的醫生”。這位名醫大事宣揚太外祖的醫術,力邀他在贛州挂牌開業。從此,全家搬遷來到贛州,落戶立足。當然,他並不是完人,曾經與大煙槍爲伍。

外祖父上世紀四十年代初畢業于同濟大學,畢業不久加入抗戰部隊,為抗戰將士服務。本可留學德國,只因父母之訓“長子不遠行”,外祖父回到贛州。他用生命中最輝煌的年月,創辦了“贛南醫學專科學校”、“市婦幼保健院”、“贛州地區公費醫療門診部”“ 贛州市老慢支研究所”。文革期間,他被關牛棚,兩根肋骨被打斷。

父母是新中國第一屆北京大學醫學院學生,畢業後回到贛南,成爲贛南醫學專科學校和附属医院的早期師資與醫生,也是外祖父的得力助手。

父母的種種訓誡,指向一個概念:做醫生就要做好醫生,做大醫生。

靜靜的解剖室,我提著到喉頭的心,在散發刺鼻氣味的僵屍上,撥弄一根根記不清走向的神經。南京的冬天格外寒冷,待送別回家過年的同學,我用棉被實實地把自己裹在床上,捧起厚厚的教科書。長凍瘡的腳趾在被窩裏癢得鑽心。

終于穿上白大褂,終于走過住院醫生期,拿到主治醫生證的那天,我以爲我可以掌控生命了。然而,“圓圈越大,所接觸的無知面越廣”,成了我力不從心的寫照。夜值,帶教,科研……,心梗,癌症,酮症酸中毒……,一個個活生生的面孔消失在太平間,一次次病案討論,結論是試試這個檢查,用用那個方法。

十年後,我真正承認“三年大醫生,十年小醫生”。一個念頭常常冒出來——此生,我能否跑到一個不用面對臨終,不要面對眼淚的地方?

                                                    4

“你跑到哪裏去了?我們找你找了四十年。”微信的能量真大,看不見的線,串起了初中、高中同學。是啊,四十年,人生有多少個四十?我跑啊跑,跑過千山萬水,跑過太平洋,跑到了地球的另一邊。

我爲什麽要跑?一顆不安分的心?一個夢的魔咒?

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這個問題漸漸擴大,擴大到每一個大腦皮層的細胞,擴大到每一個思想的角落,攪得我日夜難甯。

那雙恐懼的眼睛,總在我面前晃動。他不是信誓旦旦地說不怕死嗎?爲了飽口褔,我說乾了舌頭、磨破了嘴皮他也不聽。糖尿病的病人,如何經得起這樣的任性?三年,僅僅三年啊,我接診,我診斷,我收治,我總以爲,我的技術精湛到可以讓他與正常人同壽。然而,僅僅三年,死神便降臨了。

透析床前,他從昏迷中醒來,我的手臂幾乎被抓破皮:“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求你救救我!”然而,爲時已晚。

追悼會上,我爲這位過于樂觀的病人流下了眼淚,有痛惜,更有無奈。

我仿佛看見,自己也躺在棺木中,或壽終正寢,或病魔奪壽,或天災,或人禍…… 誰來給我送行?誰來爲我定論?我有靈魂嗎?我的靈魂將去哪裏?那個去處是快樂的,還是痛苦的?

如果人生就這麽幾十年,如何投資自己的生命更有價值?

“最大的是愛”。一天,這個電光石火般的詞擊中了我,讓我眩目,叫我動心,頓時,豁然開朗。于是決心,遍尋這個“最大的”,在家裏,在崗位,在朋友中……;于是決心,發揚這個“最大的”,在餐館,在超市,在加油站……;于是決心,擁抱這個“最大的”,從此,一個個走過我生命的鮮活個體,便在我的睡夢中,在我的思念中,一一浮現……

我仍在奔跑,只是從被追趕的驚心動魄中,解脫。帶著欣喜,帶著平安,向著光明燦爛的方向,奔跑,奔跑……

(2015年《漢新文學》散文類第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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