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思世間事,溫柔且傷心 (李時雍,張錯)

專訪

俯思世間事,溫柔且傷心

李時雍/撰問  張錯/撰稿回答

張錯, (請放在專訪中)菩薩示相,有萬千變化,因人悲、因人喜。在您散文新集《傷心菩薩》同名篇章中,即描述母親長年供奉的觀世音菩薩有十一面目,您且特別形容萬相不離二:「然而我的觀想,覺得菩薩應兩面相,因觀世間苦,感同身受……眾生苦,我亦苦,眾生樂,我亦樂,如無眾生,何來菩薩?此種悲憫奉獻,亦唯有傷心二字可以比擬。」一面傷心、一面歡喜,菩薩低眉,諸念在心。

Q 傷心面目,作為文集或世事的思忖與象徵,繫連著您在《傷心菩薩》所呈現近年的生命關懷,尤其母子至親、萬物有情、知交憶往;而緣起生滅,唯有追念與書寫。能否先由此談起從傷心到追念,及至文字的銘記。

A 世間諸事,有時不知有,失去方知曾有,消失的親人,失去母親是我的最痛,不止是母子連心,更是啟示感悟。我不是她唯一兒子,青年離家,更不是兒女中身邊最被寵愛,但到她晚年,卻是在她身邊唯一能信賴依靠的人。我開始覺得,從前追求生命意義,有虛無,有現實,以為生命就是一雙張開眼睛,世界所有意義就在你眼前瀏覽確認。其實不是,生命是點點滴滴吸收領悟,悲傷與歡樂,相互發生,人物時空不同,有悟有不悟,身臨其境,無法自拔。

也嘗自詡聰明才智,沒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事,然近十年發生在母親與自己身上的事,可謂痛未定而思痛,痛上加痛。這書曾想命名『母與子』,但太傳統偏狹,就放棄了。這也是一種領悟調整,以前太自我中心egocentric ,一切皆自我出發,母僅我母,子僅其子。後來卻想及他人的母,他人之子。的確,這本書不止母與子,還有張愛玲母與女、人與狗、今朋與故友,母子只是一個觸機,成為書寫。這應一是一種力挽狂瀾的執著留戀,企圖藉書寫留住過往,像希臘悲劇的「洗滌」purgation效果,曲終人未散,儘管勢利人間,人在不見得人情就在,人去更是煙消雲散。主體的存在是載體,乘載著記憶,直到死亡。載體首腦是心,有天賦人權去選擇,不受歡迎的乘客驗票下車,那車站叫「遺忘」。

Q 您回憶一手娟秀字體的母親,懷念知交導演胡金銓,寫政大初識即一生的文友尉天驄,藉詩人編輯瘂弦回想初涉詩壇諸事,懷人是散文集中貫穿的心意,而昔人往事又構成了文學歲月的內在,能否談談這些人與事,對您從事文學創作或研究過程中的影響。

A 我曾說過「沒有眾生,何來菩薩?」意思不單指菩薩可以拯救眾生,而是在修菩薩乘的過程裡,世世生生,乃至未來堅持三皈、五戒,行十善、六度,為法忘軀,在世間眾生種種緣份的相遇交往裡,不斷感悟,燃亮心中一盞明燈,照亮自己,也照亮別人,人生在世,意義在悟,但不只自悟,還要藉他人而悟。修行,也不能獨行,要在眾生除苦得樂中與眾共行。許是我迷信,也是偏見,今生所遇父母兄弟,夫妻朋友,都是前世因緣,才能今生相逢,不止會一見鍾情,朋友之間莫逆於心,志同道合,皆有前因後果。有些人一見投緣,歡喜自在,有些人初見雖無過犯,卻面目可憎。

我18歲入政大西語系,19歲識尉天驄,那時他「芸」行月駛,我也岸動舟移,彼此交往不多,他也正處於編輯『筆匯』與『文學季刊』的真空時期,一直要等到美國唸完硏究所,在愛荷華聶華苓處和他相處了整整一年。及至來南加州大學後,回台很方便,1980年代現代文學如火如荼在台灣兩大報,聯合報「聯合」副刊」及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展開,分別由瘂弦、高信疆兩大主編帶動各項專題策劃、文學獎、文化活動⋯⋯,我恭逢其盛,經常回來,更由於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的老師施友忠先生與尉天驄在政大的老師王夢鷗先生同是福州同鄉舊識,所以更是親切。尉天驄博學強記,亦師亦友,給我創作啟示非常大,早年美國華工硏究及詩作都是與他給我的影響。可是他自被機車撞傷後,頸椎神經受損,癱瘓在床也讓我感到人生無常。好好一個生龍活虎的人,不是廝殺沙場,而為機車宵小所乘,這麼不可能的事就可能地發生了,像一場夢,醒來發覺原來不是夢。他是一個文化思想宏觀學者,極具人文主義內涵,像去月『聯合文學』7月號崔舜華訪問他時,他說,「我一直相信:人活著,是為了往高處追尋,那裡有人的尊嚴,人的自由,還有生活的意義。我所有的作品幾乎都是思想性的,光有文學並不夠,要真正從思想上去探討「人」的問題、世界的問題。像《回首我們的時代》、《荊棘中的探索》,這些書的思想性大過於文學性。光從文學去寫是不夠的,更需要探討人的存在的問題,世界的問題,歷史的問題。」

胡金銓也是個文藝復興人,南加州臥虎藏龍,有幾年我們數人在洛杉磯經常相聚,包括李歐梵、卜大中、鍾阿城、胡金銓和穆曉澄。後者三人均來自北京,包括小穆太太張儷,而胡金銓則兼中港台三方背景。他有他的抱負,也有他的失落,我曾在一篇文章內把在洛杉磯的他比作黃昏清兵衛,時俗流從,不肯隨波逐流,知道自己的劍有多利。勤奮好學不倦的他,晚年失意,非戰之罪,而是走在科技時代的前面。他的動漫構想包括「張羽煮海」、「西遊記」都是壯志未酬。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簡直就是電腦製圖藝術的洪荒時代,連彩色印刷也不普遍,記得他畫好「西遊記」的彩繪造型,還要特別拿去專機印刷的Kinko 店印出後給我看。這五人都是絕頂聰明人,歐梵在學術、金銓在電影,大中是才子,小穆北京電影學院出身,阿城則多才多藝,每次自北京或上海回來,都會向我們「獻寶」,有次給我們看一件清朝仕人考試作弊內衣,上面寫滿密密麻麻小抄,嘆為觀止。

因緣牽扯,我曾處理過兩個「名人」的後事,一個是張愛玲,另一個就胡金銓。處理的過程心情各異,處理愛玲女士的喪禮如執行一種任務,力求符合這位文壇前輩遺囑內的意願。處理金銓的喪事物傷其類,那時卜大中已回台,鄭佩佩把金銓靈灰捧回洛杉磯,安葬在玫瑰崗墓園,阿城,小穆夫婦均在,哀傷逾恆。

Q您在追念母親的許多篇章中,刻意以「子」代「我」,拉開了情感的距離,有時或藉小說的筆觸(如寫故人袁山聲)以投注個人情懷;而在敘寫到生死哲思之際,文字中,自然流露了佛經的凝斂與思辨之文風。想請教您自己近年在散文創作中所展現的風貌,是否與宗教性的追索有關。

A 這問題問得好,頗有爾父之老成練達,爾母之宿慧佛緣。先說文體,散文自我傾吐告白,小說虛構含蓄暴露,詩卻是一種隱藏藝術,隱藏而不上鎖,但卻需尋找,所以屬於小眾藝術。21世紀台灣是一個小說時代,大家都想逃避現實而享受閲讀虛擬世界所給予快速的「代替」、「補充」與「即時快樂」。現實世界太殘酷不公平了,小說能提供「甜蜜與光亮」(sweetness and light)的文化理想,從娛樂產生出教化效果。

殘酷世界還包括詩的死亡,我們既不能生在藍星創世紀現代詩,書店擺放文學作品九成是小說或翻譯小說,即使長篇小說,也能像恐龍時代沒有被餓死,從李永平、駱以軍、張貴興、黃錦樹到近年的吳明益、甘耀明,都方興未艾。出版不景氣,出版商斷尾求生,斷的小尾巴多是詩集。我在南加州大學講授中國現代文學,其中魯迅的短篇小說不多,大部分更是散文變奏,但能借小說人物道出自己心聲,令我心折,最明顯例子就是「在酒樓上」及「狂人日記」的主角。所以袁山聲,也可以是魯迅筆下的呂緯甫或狂人。我因習武,所以把他撰寫成一個文武皆全的人,裡面搏擊都是實用招數,可用作實戰,像金庸的少年韋小寶與康熙相搏招數,裡面很多應是取自民國初年北少林高手趙連和在上海精武會傳授的擒拿手法。也希望將來能歩鄭丰後塵,寫一本金庸風而又是實戰技擊的武俠小說。

我對佛法極感親切,不止幼年母親常携我上寺廟燒香,個人對佛寺佛經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不可思議。早年在尉天驄家裡,看到印順法師的書,也是見一本拿走一本,最後實在拿得不好意思了,就把方東美幾本精裝『華嚴宗哲學』的書錢給他,叫他另再補買。及至後來買齊佛光山出版的132 本全套『中國佛教經典寶藏』後,更是千年暗室,一燈盡明。遍覧群經,法華七喻,維摩問疾,楞伽八識,楞嚴性凈妙體⋯⋯:影響我之言行極大,功德殊勝。

Q 最近幾年,您受邀擔任台北醫學大學人文藝術中心主任暨講座教授,回到台灣的大學院校裡,策劃了一系列「人文與藝術講座」,邀請知名藝文創作者主講,並陸續編輯成書。在此階段,您是否從人文教育的現場,體會台灣藝文教育的問題;而此感受,對您往後的藝文活動或創作會有什麼樣的影響?

A. 台灣是我的最愛,回來是本份,美國大學教授沒有退休年齡限制,但很多人都奇怪我會放棄美國大學的終身聘職(tenure)而回北醫設立「人文藝術中心」,讓醫科生接受人文學科及藝術陶冶。北醫校歌有名句「學好做人方做醫」,正是指要先有人文素養,才能做好醫生。西方國家自啟蒙運動到工業革命,科技掛帥,人文成為附庸,至今如此,要想再來一個文藝復興,難矣哉。近代中國自五四接受德賽兩先生後,亦是賽先生聲音嘹亮,帶領前行。醫學應該與人文互補,醫者回生,人文醫心,各擅勝場,然而醫者之心,需正義與慈悲,不能見死不救,亦不能先顧近親再救遠親,許多拿揑本心,都出自人文素養。我來北醫與校長閻雲很有關係,他是一個具有人文素養的醫生行政長官,有遠見,有慧眼,肯付出,不肯妥協,對人文藝術的尊敬護持,世間罕有。一個文藝復興人(Rennaissance man) 是一個通才人(polymath),對人文藝術及科學均有出色了解與表現,這些人不止包括達· 芬奇或是歌德,還包括醫生如孫中山或蔣渭水。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有眼耳鼻舌身意,聲色香味觸法;生命中的修持,苦集滅道,不是機器人,不是電腦,不是統計,更不是什麼神經哲學。

此外,每次講授白先勇的「冬夜」時常會掩卷喟嘆,一個在台灣教拜倫的大學教授來到美國還能在大學教英詩嗎?他在台灣閒讀武俠小說之餘還會繼續研究西方浪漫主義嗎? 我跟南加大的研究生們說,你們在台灣或中國大陸都出身外文系,怎麼在美國唸起中國或台灣現代小說來了?就連老師也出身外文系,怎麼也教起魯迅或白先勇來了?當年出國唸書的外文系學生,紛紛成為「漢學家」了?這真是一個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 旅路歷程,值得研究。但我個人一直不肯放棄,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做硏究生時便出版了一本『當代美國詩風貌』,書林也先後給我出版了『西洋文學術語手冊』及今年2016的『英美詩歌品析導讀』,我一直在告訴自己,這是本行,想回饋給我的台灣,包括近年在視覺藝術、物質文化 (中國青銅、瓷器、繪畫)的研究。北醫的「人文與藝術講座」就是企劃授課之餘,把知名學者作者帶入課堂,與大家共享研究與創作成果,同時也把學生帶出教室,訪學於台北故宮、大稻埕等地(也曾把謝里法先生找來談他的紫色大稻埕),再把演講成果集結出書,目前已出版兩本是『給未來醫生的六堂人文課』與『跟著大師品人文–––給未來醫生的七堂課』,還會繼續出第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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