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導文學

巴布狄倫獲得2016年諾貝爾文學獎桂冠後，媒體也順道公佈了他是年全美秋季巡迴演唱的行程，首站先行於賭城開唱。上網查詢一番，赫然發現鄰近的奧克拉荷瑪州的永星賭場渡假村(WinStar Casino & Resorts)也安排了一場，趕緊通知親朋好友網上購票。

狄倫是個遊唱詩人，儘管已經耋老高齡,仍然僕僕風塵於巡迴演唱會。台灣ㄧ位頗富聲譽的文藝青年馬世芳有回介紹狄倫：「看看ㄧ位唱了五十年的人，夜復一夜繼續在舞台上創造、毀滅、重生，這件事情本身就是值得親睹的壯舉。就他而言，巡演、歌唱，或許就跟喝水睡覺一樣，已經化入生命的本能。試問還有那一位70多歲的歌手，能夠持續帶給我們這樣的驚奇？這個老人仍然生猛地活在當下，他並不懼於夜夜面對自己早已壞損的遠去的青春。」讀完這段介紹，我們幾位文藝老年更是下定決心不計路程遙遠，也要親臨現場一睹風采。

狄倫的世界巡迴演唱可謂無遠弗屆。1997年他在意大利舉行的世界博洛尼亞聖餐會上獻唱了四首歌，“答案在風中飄“（Blowing In The Wind）是其中之一。史上最受信徒愛戴的教宗約翰保祿曾親臨這場聚集了三十萬年輕天主教徒的盛會。教宗更當場以狄倫“答案在風中飄“的歌詞作見証：

“在今晚的音樂道路上，耶穌與我們相會，你們當中的一位，代言了全體的心聲“答案在風中飄。”

“沒錯，風中確有聖靈的聲音及呼吸。”教宗繼續講著。

“你們問我：一個男人得走過多少路，方稱好漢？這是一個人的路，我的答案只有一個，唯一的一個，那就是上主耶穌，祂曾說過：”我就是道路”。

盛會結束後，狄倫上台向教宗致敬，台下掌聲不絕於耳，讓他的知名度破錶，也讓教宗在年輕教徒中的歡迎度大為提升。狄倫於1979年改信基督，且出了兩張宗教歌曲專輯。

我們從德州開車進入奧州的印第安人保護區，“贏星賭場”就座落於35號公路旁而非狄倫的名曲”61號公路“（ Highway 61 Revisited)。許是獲獎後名氣更旺，吸引了爆棚的觀眾，我們滿懷興奮等待著201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露臉。過往觀賞演唱會的經驗，歌手們往往將他、她們的成名曲或暢銷曲一一唱出以滿足聽眾的耳福。狄倫卻一向我行我素，或許名曲太多，他愛唱什麼你就得照單接收。在東方舉行的演唱會，歌手們常得屈從觀眾的要求，貪心的觀眾會以各種方式讓台上的歌者欲罷不能，美國的演唱會不時興這一套，歌碼是事先配套好的。記得有回約翰丹佛(John Denver)的演唱會上，台下年輕觀眾群起鼓躁要求演唱某些歌曲，但見他淡定地對台下的觀眾：「這是我個人的演唱會而不是你們的。」台下瞬時間安靜下來。

在狄倫的演唱會中， 我們也曾渴望聽他唱滾石雜誌票選史上最佳歌曲第一名的”像塊滾石”（Like A Rolling Stone），“敲天堂之門”（Knockin on Heaven’s Door),鈴鼓人(Mr.Tambourling Man）………….，當然還有那首史詩般的經典“答案在風中飄”( Blowing In The Wind），最好是讓台下群眾跟唱一番。

舞台暗了下來，天蓬頂上幾盞孤星般的聚光昏燈垂射，沒有電腦特殊五彩繽紛的背景，台上映出一組上了年紀的六人樂隊組合，多是他的老班底，大伙們顯得默契十足。狄倫一身黑色西裝打扮，頭頂黑色遮簷大禮帽，滿臉歲月的風霜紋路，手彈電吉它，不急不緩地唱，一首接著一首，沒有合音天使助唱。他早期歲月的歌曲，一路走來，歌詞涵義多富時代的背景，關懷社會的靖綏，體恤世界各地的衝突，惦記種族的歧視，“歌詞如詩”是他最受青睞的主因。整晚的演唱曲目中大部以鄉村搖滾樂為主，或許他以德州、奧州是鄉村音樂的重鎮而巧作安排，每一首歌曲的調子乍聽之下近乎雷同，那是鄉村歌曲的特色，換湯不換藥。但見狄倫精巧熟練地遊走於不同的樂器彈奏中，時而嘴啣移動口琴，時而大提琴、電吉它，偶而分別以坐、立方式兩彈鋼琴，一口氣唱了90分鐘不曾休息，滴水未盡，如此地投入，讓人欽佩不已。每首曲子的音符響起時，我總是無限期待自己熟悉的旋律躍現，卻一再失望。狄倫的歌聲不再是年輕時的暸亮，而是一種痧瘂、含渾不清、粗礪，許多高音階已經無法跟進，這種現象在他進入晚年期後屢見不鮮，人們批評他只唱五個音階，那種破老腔實在早該退出舞台的，我想他是準備在舞台終老的遊唱詩人，誠如他給自己的音樂會取名”永無歇止的演唱會”。

燈光再度轉暗時，已屆演唱會的尾聲。休息片刻後，昏暗的舞台又亮燈了，所有的樂隊人員紛紛再度就位，是唱安可曲的時刻。令人不敢相信，狄倫開始以一種朗誦詩歌的方式嗓唖地問著：「一個人得走多少路，方才稱得上是位好漢？一隻鳥得飛多少海際天空，方能棲息海灘？」半世紀前，他向這個世界提出的老問題一一洄漩上來，只是整首曲調變了，不復原汁原味，尖銳的重金屬樂器震耳欲聾，類似一種控訴、抗議？舊曲經過改編以掩飾他高音域的不足。狄倫就是狄倫，雖老卻勤於創作，仍常有新作呈現，粉絲涵蓋了老中青三代。

“答案在空中飄”唱畢，他選唱藍眼辛納屈的歌曲作壓軸。2012年消息傳來他將翻唱藍眼的ㄧ些舊曲時震驚樂壇。ㄧ個猶裔的民謠搖滾樂教父企圖向ㄧ位五0⃣️年代的意裔低音抒情歌王致敬，實叫人難以置信；他說過：「辛納屈像一座高山甚難跨越。」樂壇一向如文壇般，歌手時常相輕。他灌錄的這張新專輯取名“夜色的陰影”（ The Shadow In The Night)，彷彿是取材自辛納屈常唱的另一首名曲“妳微笑的陰影”（ The Shadow Of Your Smile)。這張CD在樂壇頗受推崇，雖然收錄的歌曲並非大伙熟悉的曲子像”紐約、紐約”、“我的奮鬥”、“我飛向月球”等。狄倫的壓軸曲其實並非出人意料，敏感的粉絲們猜出他將選唱“你為何現在才改變我？”（Why Try To Change Me Now?)一語雙關地回應瑞典學院宣佈他得獎後帶來的衝擊，整個演唱會沒有隻字片語提及他的諾貝爾獎殊榮，更無任何新聞採訪報導，甚至他的推特近日還將2016 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ㄧ條小訊息刪除，並婉拒親自出席領獎，儘管他已表態願意接受這項至高的榮譽。狄倫已成為自大文豪蕭伯納後，第二位同時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及奧斯卡金像獎的得主。

隨著洶湧的人潮步出音樂廳後，我心底有些失落，難免要自我阿Q一下；憑啥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還得開金口唱歌？露下臉也罷了，聽眾未免要求太多。

說句實話，能夠親自恭逢這項歷史性的盛舉也真值回票價了。(寫於德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