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我和夫婿的雙親，其中三人已逝，在世的僅存堅毅不拔的德國婆婆。父親於九年前離世，適屆九十嵩齡；婆婆則於幾天前度過了她九十一歲生日。他們四人都經過二戰的煎熬與磨難，婆婆是活到最高壽的一位。

除了在紐約的女兒未能來外，其他家人於九月三日那天，聚集在婆婆家為她祝壽。因是勞工節長週末的緣故，平常只需四十五分鐘的車程，我卻開車三小時方抵達她家──一座四十年前由婆婆精心設計、頗具靈性的宅院。

屋前矗立著一棵忠實的長青大橡樹，芊芊枝葉向四週伸展開來。它的英挺象徵著這一家人硬直的背脊，勤奮不撓；而它的綠蔭廣披，透露出這家人的心地善良，福澤子孫。每次造訪，我總忍不住要在樹前佇立片刻，沿著那擁有特定花紋的樹幹往上瞧視，仰望它超越屋瓦伸入穹蒼。我禁不住對它「仰之彌高」的姿態輕聲讚歎；姑且稱它為「家庭守護者」吧！

進了客廰，印入眼簾的是一片八呎寬七呎高完整無分隔的大窗戶，兩端各連接著一扇可以開啟的窗戶；三位一體，形成了一個猶如120平方呎的大銀幕，展現出一條瑰麗的大平洋風景線。藍天白雲下，四個島嶼所組成的海峽群島（Channel Islands ），在遠方跟我頻頻招手；苗條高聳的棕櫚樹，則在近處搖曳生姿，細語輕聲地對我説Hallo；海面上停泊著少許船隻，也有正在行駛的輪船。啊！聖塔芭芭拉海峽（Santa Barbara Channel）依舊綺麗醉人。這整個窗戶的構想，使屋內的人把美麗的海景盡收眼底，可謂是婆婆在藝術表現上的經典之作。

遙想著海鷗在堤岸附近飛翔，誘惑旅客挨近牠們行注目禮。我曾在堤岸上遠遠地用目光搜尋建在山上的這幢屋子；在密集的一疊疊住屋中尋覓，它終於被我尋著了。就是這個面對海洋具有標幟性的巨窗幫我認出婆家的房子。

走入廚房，婆婆正坐在長桌邊的老位置上閲讀書報。最近常聽到先生説，婆婆大部分時光都坐在靠窗的躺倚上，偶爾站起行走也是搖揺晃晃。生日那天，她倒不顯得那麼疲憊孱弱，令我放心不少。我破口而問：「您仍然閱讀？」「我總是喜愛閱讀。」她回應着。但她斷斷續續地吐字，夾在字間的是急促的呼吸聲，聽了叫我心疼。誠如先生所敍：媽説每一句話，都得分開幾次才能把它説完。

是的，婆婆的心智依舊強健。就是身體，除了肺生腫瘤外，其他部分也大致正常。

今年三月以降，婆婆咳嗽頻繁，體力鋭減，常年的每日步行活動，已無以繼之。接著食慾不振，我為之心急，先生陪伴婆婆的時日也因此加長。
不久前，在我與她倆一同去看一位腫瘤専家的上午，目睹婆婆站在衣物間中斷更衣程序氣喘吁吁的様子。當我出現時，她説她覺得會瞬間倒地；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扶至一把座椅上，為她扣襟捲䄂。當婆婆用藥後，我仨便同行赴診。這位腫瘤專家看完了長篇累牘的各科醫生紀錄及檢驗報告，便召我仨入室，跟我們解說婆婆的病情及應付方針。那一小時中，婆婆的呼吸已恢復正常，頭腦完全清楚。

聽了醫生的詳述，我仨都明白即將面臨的困難，但無人面露悲苦狀。這是家人久經人生歷練，懂得面對現實的一個堅強表徵。

嗣後，我把那天的情景告訴住在紐約的女兒，她立即説她很快會至聖地牙哥出行公務，可利用出差機會去看望奶奶。數月來，女兒總是在長途電話中殷殷切切地詢問婆婆的病情。我感恩女兒生長在一個英語世界中，卻仍然擁有一份孝心。

女兒造訪期間的下午，婆婆依著床頭而坐，女兒則頭頂者她奶奶的腿部橫躺在大床上。兩人互訴衷曲，相談甚歡。我從門外窺得這幅奶孫相親相愛的畫面，內心感到無限圓滿。

八月中旬，婆婆決定採納此專家的建議，願意做防止肺部積水的手術，期待呼吸問題可因此緩解。手術完成的第二日，喜獲先生之允許，我下班後直奔醫院。進入病房時，婆婆正坐在椅子上用餐，見她食慾不錯，讓我釋懷。她的聲音也漸漸地由那晚初見時的沙啞，轉變成她固有的清亮圓潤。顯然，和手術當天相較，她的恢復狀況大有起色。

我坐在靠窗的座椅兼睡塌上與婆婆閒聊，同時回味著自走進醫院到入病房的一切所見；那兒真比許多高級旅館還更為賞心悅目。我們談到上樓後從電梯出來，馬上入目的一幅由彩繪磁磚拼成的大壁畫，二人咸認那是一件極為高尚的藝術品。

婆婆告訴我這座醫院的每一個房間都有一扇窗。從我背後的大窗向外觀望，即見花木扶疏的美麗花園。我靜靜地坐著，省視著房間的每一角落及其佈置，發現所有顏色均搭配得恰到好處。傢俱的用材，也頗具質地感，且室內所有的木料裝設均漆成暖色系的深咖啡色，予人一種親切溫馨感。

這麼舒適宜人的病房，讓我倏然滋生一股幸福感，頓覺全家人歷經數月挑戰，竟未被侵蝕婆婆的病魔挫了氣；如今雖身在醫院，大家仍處在優質的環境裡分享食物互傳愛意，談笑風生共度良宵。我們是一窩意志堅強具有生命力的鬥士!

我與夫婿相濡以沫三十六載，常年地耳濡目染於夫家的所作所為，他們的勤奮上進和重「質」量之生活態度在我身上所發生的良性效應，霎時凝聚成一根仙女棒在我頭上輕敲一下，讓我深深地領悟到成為這個異國家庭一份子的幸運與福氣。

始料未及的是，婆婆的精神從翌日銳減，且狀況頻生，直到她生日那天才漸漸好轉。我們隨著她的指點，準備豐盛的德國晚餐：計有牛肉捲包培根和洋蔥、德式烘焙馬玲薯、紅色包心菜，及從城內最著名的法國蛋糕店買來的生日蛋糕。這些都是大家垂涎已久的食物。我們大塊朵頤，很快就見了盤底，唯獨婆婆細嚼慢嚥之餘，尚稱食不知味。她抱怨味覺退化時來已久，但對烹飪藝術的熱情卻絲毫未減。

用餐之際，我們讚美著餐桌上的中間擺飾──紫色的花瓶裝著粉紅及淡紫玫瑰，顏色的撘配讓它顯得異常高雅脫俗──這是婆婆遠在印第安娜州的姪兒及其媳婦贈送的。近門處的透明玻璃瓶內則插著色彩繽紛的繁花集錦，它是住在俄勒崗州的姪女贈送的。還有相繼來到的的賀電、賀卡及賀禮，是來自歐洲的晚輩及鄰居們們的祝福。這一切的饋贈，除了藉以表示他們對婆婆的關切外，也是長久以來婆婆對他們付出的一種回報。

餐後依照慣例，婆婆一一打開所收到的各式生日卡。在優雅的水晶燈光下，未戴上眼鏡的婆婆慢慢地品讀卡片中的每一個字。我以英文書寫的幾行字是這様寫的：活到  91 歲是一項成就，下一個目標該是活到 101 歲。婆婆讀完後，輕聲地説：「我並不想在掙扎中過日子。」聽了，我瞬間啞然失語。

臨走告辭時，我對婆婆説：「我也不想看到您在痛苦中掙扎，但請您再跟我們過個十年吧！」

天增歲月，人增壽。婆婆已為我們立下了良好的做人典範，但願她能留在我們身邊，與我們同度另一個十年。

（完稿於9.16.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