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父親、母親與作者

那時候，我在台灣新竹出生時，左鄰右舍的經濟情況都很相似，清貧度日，無能紅花綠柳，悲風憐月，臨水攬照，伴雲談心。父親叮嚀只有用功唸書，才是成功的關鍵。父親是翰林之後，幼年飽讀詩書，文學修養頗高，並寫得一手好書法，常說: 「詩書同源，貴在神韻。」 子女受其熏陶亦酷愛文學與書法。我是長女，當時年輕的他帶著我讀書練書法寫作文，日積月累，培養了我愛寫作的基礎，我毎天擠出時間來寫寫塗塗抹抹，他偶爾思鄉，會吟唱:「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唐, 白居易《憶江南》) 我一切視為當然，所以未思及父母何故跨江過海越峽到台灣。

直至我讀畢龍應台博士的《1949大江大海》、蔡文甫先生的《蔡文甫自傳》、齊邦媛教授的《巨流河》、王鼎鈞先生的《文學江湖》，才激發去瞭解父母如何來台灣的興趣。
父親說，當他在經濟系讀完大三時回福建晉江過暑假，正逢縣長啟用大學生，任命他為「新晉江碾米廠」副廠長，縣長本人是正廠長。當時母親的三姊是該廠的發票員，於是介紹住汕頭市揭揚縣當小學老師的母親與爸爸相識，一年後，他回上海完成學業。畢業後的他有崇高的理想，即由校長湯吉禾先生介紹至國家社會部合作社供銷處工作，該處業務範圍甚大，全國共有十二分處，台灣分處即其一。湯校長原擬派他至南京處糧食站，因聞台灣有排外情勢，爸爸是閩人，與台灣語言相通，較能相處，故改派至台灣台北分處工作，赴任時搭乘何輪來台已無記憶，因係持總處之派令而來，故報到時無任何困難，衣食住行均由公家代為解決。

父親說，他抵達台灣，內戰方始，國共方在談判，他原擬在台僅住二、三年，即可返大陸仍赴南京工作，源於他的同學師長均在該處，出路較為廣闊。詎料人算不如天算， 大陸竟於短期內易幟，媽媽 (當時還是未婚妻) 於一九四九年急忙由廣東省揭揚縣先抵泉州，再經廈門搭鷺江輪抵基隆，爸爸去基隆碼頭接他的未婚妻，開始他們在台灣的新生活。父母孤身在台，居不易，母親是中英混血兒，難免遭鄰里注目，背後指點，更需較長時間方能融入彼時新社會。後來吾等兄弟姊妹相繼出生，成了新台灣人。父母工作養家，艱辛不已，母親變賣所有昂貴首飾衣料，幫助家計。九月九日重陽節登高，還是要說: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唐, 杜甫《登高》」唉 ……

父親說，國民黨政府遷台，大陸時期所任要員，政府不再予以重用，爸爸原本被安排之出路，於焉告絕。政府初抵台時，蔣總統一再告知國人，三年五載可返大陸。詎知天不從人願，出乎意料的外力從中作梗，大陸來台之人只能在台安身立命。爸爸的命運從此改道。

從小到大，我生命中諸如聯考、表演、比賽、上學第一天等等，都有爸爸在場，他還帶我們去看電影、馬戲團演出和魔術表演。下班後陪我們聽唱片學英文，出差回來帶給我們好吃的點心。後來我高一被徵召入國民黨，先徵得他的同意 ; 高二選組時，他說: 「女子一生重在經濟獨立，尊嚴於焉而生。妳選理工科為一生志業，文史詩詞音樂方面做為嗜好即可。」我聽話，照辦了! 我們的生命裡處處都有他的烙印和指導。

父親先後任職台灣省新竹全國民生供銷處、高雄海港檢疫所代理所長、秘書長及臺東省立醫院總務主任等職務。 他於一九八七年從基隆海關專員任上榮退。 他是國民黨員，一生忠黨愛國，退休時獲中央政府頒「功在黨國」之獎座及「貢獻卓著」錦旗。人生倥傯，忽忽過了幾十年頭，退休後的他適逢兩岸三通，他回老家看望老母親及弟弟妹妹，老父親已過世多年。他說: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唐, 宋之問 《渡漢江》) 」

父親於二○○一年移居美國，並定居聖荷西。父親終日一書在手，吟哦自娛，生活安靜，頤養天年。我從美東飛去探望他，他興奮地告訴我: 「今日讀蔣公發表之日記，方知當時政府卻有反攻之把握，並非空想 !」

我說: 「爸爸, 但是您現在生活在聖荷西，就不要多想了。」他唏噓地說: 「是啊……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唐, 李商隱《錦瑟》)」

我說: 「您那一代戰亂不停，離鄉背井，的確令人感傷！如今否極泰來，就享眼前的清福嘛！」父親眼底露出濃濃笑意，伸出修長的手指，拍拍我的手背，默然不語。我知道當年的他也是想要活出精彩，活出瀟灑，活出自己來，卻因活在那個政局動盪不已的年代，獨自養家活口，失去了實現夢想的歲月。

他曾對我說過：「妳比我幸運！」昨晚朦朧之時，只見父親攜著母親坐在客廳裡，我驚喜地說: 「爸爸，您跟媽媽分開二十多年， 終於團圓了。」他對著我說:  「韞兒，余攜汝母回鄉，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

他們起身漸走漸遠，我赤足追趕，大聲呼喚，驚醒了過來。二○一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美國的感恩節, 父親在聖荷西過世，享年虛歲九十。五年來第一次入夢，卻是來道別的，像是費時五載方尋得已逝經年的妻, 我的母親。就像父親以前教我的一首詩: ……人生代代無窮已, 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 但見長江送流水……（張若虛《春江花月夜》）

父親與母親合葬於林口，我們輪流回台拜祭，我是一分欣慰， 二分失落，三分惘然！父親節在即，思父心切，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記下點點滴滴，聊慰思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