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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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倫多有的是適宜閒逛的街道。街上有遛狗的女孩,小狗蹦蹦跳跳,走過街角的雜貨店。天氣熱,雜貨店老闆把一碗水放在門外,讓路過的狗解渴;架子上擺滿怒放的鮮花,俗豔而熱鬧。每年春天甚至還有一個個名為 Jane’s Walk的小型步行團,在市內不同的區域漫遊,帶團的是熟悉那個區域的志工,參觀的卻不是名勝古蹟,只是一處處尋常巷陌。 季節輪替,街景也隨著變化:夏天,青少年在午後車輛稀疏的馬路上打曲棍球,露天咖啡店坐滿了人,晚上,大家在門外乘涼;冬天,小孩到山坡玩雪,溜冰場擠滿了人。遛狗的女孩一年年長大,小狗長成大狗,蹦蹦跳跳變成步履蹣跚;雜貨店老闆一年年老去,新移民在這裏安頓下來,也許另開一家小雜貨店,架子上同樣擺滿怒放的鮮花,門外同樣為路過的狗準備一碗清水,日子過得怡然恬定。 怡然恬定的日子並非完全沒有遇上過風浪。也許要住上很多年、對這裏的歷史有了更深的認識之後,新移民才會聽說六十年代的一項都市建設計劃,幾乎令多倫多變得面目全非,也才會聽到珍‧雅各絲 (Jane Jacobs)的名字,知道每年春天那些小型步行團就是因她而得名。而雅各絲的名字與多倫多連在一起,正是因為當年那個都市建設計劃。 根據那個源自1940年代的計畫,兩條公路主線,一是在西邊的400號公路會向南延建,然後拐個彎,沿加拿大太平洋鐵路往東,到了克里斯蒂街復轉向南,接上湖濱原有的嘉甸拿公路;另一條士巴丹拿公路更是霸氣十足地自北而南,切過市中心直達湖濱,也和400延長線及嘉甸拿連接。一旦建成,這兩條公路會像剪刀的雙刃,把多倫多剪得支離破碎,一些有歷史、文化價值的地區首當其衝,像華埠、小意大利、克里斯蒂公園,即使不致完全消失,也會受到嚴重破壞,成為一個個孤島,社區與社區之間僅能靠高速公路聯繫,多倫多會長成洛杉磯那個樣子,沒有汽車就寸步難行;而且高速公路勢必帶來高速的生活方式,取代原本的怡然恬定,汽車通行無阻,行人卻失去閒逛的空間。 一場反對高速公路、反對汽車文化的運動隨即展開。但那是六十年代,高速公路代表的是進步、繁榮,是經濟效益,反之便是守舊、落伍,沒有多少人能有足夠的冷靜,看得出盲目追求進步對民生、對文化帶來的傷害。 六十年代也是各種運動不絕的年代。美國出兵越南,許多反戰或不願參軍的人紛紛移居加拿大,其中有珍‧雅各絲,為多倫多的反對高速公路運動帶來了變數。 因為雅各絲並非無名之輩,她以一個普通居民的觀點、角度來看都市建設,寫成《美國大城市的生與死》,被後之都市規劃工作者奉為經典,更身體力行參加過紐約市的反對高速公路運動。1968年,雅各絲與丈夫帶著兩個兵役年齡的兒子「投奔自由」,來到多倫多,正好碰上士巴丹拿公路之役。因為有實戰經驗,雅各絲成為反對派的領袖。但即使如此,抗爭仍然非常艱辛,雙方纏訟經年,都沒有結果,不得不交給省長作最後裁決。 1971年,當時的安大略省省長戴維斯聆聽過雙方意見之後,斟酌再三,終於提出了「以人為本」作為未來的都市建設方向:都市的建設,必須優先考慮的是在都市居住的人,而不是在市內奔馳的汽車;戴維斯的判詞說:「如果我們要建設的,是一個方便汽車的交通系統,士巴丹拿公路就是一個很好的開始;但如果要建設的是一個方便市民的交通系統,那麼士巴丹拿公路就不該再建下去了。」正建到艾格靈頓街的士巴丹拿公路被永久擱置,不再向南延伸,連帶其他進行中或將要進行的公路工程也全部取消,多倫多免於被高速公路宰割的命運,青少年可以繼續在馬路上打曲棍球,遛狗的女孩可以繼續遛狗,雜貨店老闆和珍‧雅各絲都可以在街上散步、在門外乘涼、在季節輪替中安心的老去。 士巴丹拿一役之後,珍‧雅各絲一直居住在她協助保存下來的多倫多、保存下來的克里斯蒂公園附近,像一尊守護神,數十年間寫作不倦,直到2006年以89歲的高齡去世。這時為紀念她而命名的 Jane’s Walk已發展遍及其他美加城市,以至歐亞各國。 儘管這些年來,由於種種客觀因素,在位者的短視、政客的私心、財團的制肘,多倫多沒有發展成為一個最理想的現代都市 -也許永遠都不會;但珍‧雅各絲選擇在這裏定居,便足以證明:這是一個可以終老的城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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