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起樓落

品讀北美

樓起樓落

叢甦

   搬遷是生命中不可避免的煩惱或趣事之一。它意味著生命的變化與動態,人活著就不能沒有變動。數十年前的大變動是由故土到新土,舊鄉到異鄉。年青人沒有太多的物質累贅或心靈載荷,孑然一身,小包衣物,幾冊書籍,摔髮挺胸, 説走就走,了無牽掛。隨著年歲的增長,物質的累積,心理的負荷,中年以後的搬遷不再是青春時的簡便上路,而是蝸牛踽行。

   自從那風起雲湧的六十年代初落腳在這大城,數十年後,新土己成舊土; 在這期間,我曾數度搬家。但這搬遷並非是[見異思遷],而是由於某些實際的需求。兩年前的初夏搬進目前的居所卻是由於一個虛無飄渺的[遠眺景觀] — 當初喜愛上這十四層樓的頂層公寓是因為它前後左右無高物屏障,在週遭六、七層高的公寓樓群中它挺拔聳立,[一覽衆山小] 。而在陽臺上憑欄遠眺,曼漢頓島上閃爍的燈海,摩天樓群凸凹的天際線,與東河公路川流的車群等都頓躍眼前。帝國大廈的尖高塔峰會在不同的節慶發射不同的彩光: 美國國慶時用紅藍白色,中國年時以深厚的[中國紅],愛爾蘭聖彼楚克節則以嬌嫩鮮綠。國慶日夜晚東河上飛躍騰空的煙花大展更是年度奇觀。

   平時習見的景象有在附近拉瓜地機場時起時落的航班,不遠處北方大道上夜行的車流,和遠處曼漢頓島上那永恆閃爍爭豔的光海。每個燈光, 每條車流, 每班航程,都隱藏著無數美麗或淒洌的故事,或者既美麗又淒洌。而在無雲睛空中豐渾的滿月或瘦弱的新月,俯瞰人間,倍顯孤清。還有,最令人詭異不解的是在起風的夜晚,窗外疾風聲中沉悒的呼嘯,彷彿是名著[咆哮山莊] 中那飛掠峻嶺荒山永恆呼嘯的寒洌勁風。在布朗第的經典之作中那是女主角凱撒琳的鬼魂對她的戀人希斯克里夫的淒厲呼喚。這大樓外風聲中的呼嘯當然不是由於什麼[穿越情結], 僅因為高樓獨立, 左右前後空蕩無伴, 所以[風聲, 雨聲或喟嘆聲] 都被誇大化, 原始化, 洪荒化了。

   可惜好景不常, 也不長。好景永遠不常。不久前另座更高的大樓像攬道翦徑的好漢, 在鄰街上轟然聳立, 橫空劫走這遠眺美景。哲人史賓諾沙的名言之一是[不要哭, 不要惱, 要理解],去哭啼,去惱怒,或上吊都與事無益,但[理解]卻是必須。去理解[世事無常是常態], 去理解法國諺語[世間一成不變者是變], 去理解[人外有人, 山外有山, 樓外有樓],去理解地產商的雙手是長的,錢袋是深的,雄心是偉大的。當然這嶄新巨樓也並非[平地一聲雷],一年多以前它己經開始做稱霸準備。它座落的地盤原本有三棟連接的矮小公寓樓房 — 尖斜的樓頂,灰磚的樓身,閣樓上渾圓的小窗,窗前飄動的淺藍窗簾。在尚未遷走的住戶中偶見三兩個女人在黃昏時分搬動雜物,幾個追逐嬉鬧的孩子大聲尖叫…漸漸地女人不見了,孩子消聲了,挖土機,起重機,張牙舞爪的怪手,頭戴堅帽身著橘色裝的工人群移進了,碰碰巴巴的巨大躁音響起了,連排小樓灰燼了,塵埃飛揚了,舊樓塌了,新樓起了!

   不知那些女人和孩子們,那些偶棲屋頂的灰鴿子,如今何處安身?

   於是一座身高十七層的嶄新巨人誕生了,我們那曾經[高處不勝寒] 的樓宇也頓時侏儒化, 由[老大] 變[小二] 了。鄰居韓裔太太向我抱怨: 大樓把我的曼漢頓光景擋住了! 我説: 你已經看了十八年了,有這180度的視野,你可以向左右看呀! 我只[養眼] 了兩年就遭此巨變,天呼? 命呼? 所幸因為自己居所地處邊角,[半個曼漢頓],包括帝國大廈,新世貿大樓和它們高高矮矮的兄弟樓群仍一覽無遺。夜晚,那燈火闌珊裏仍閃躍著八百萬生命,八百萬個密秘,八百萬種悲歡離合,八百萬掙扎與嘆息。

   但是誰能斷言這[半邊美景] 會持績多久? 誰又能斷言在可見的未來不會有二十層的更高巨樓在新樓的前面轟然聳立,而將之頓時侏儒化? 佛教的長阿含經中講到世間現象有[成住壞空] 的觀念。人有生老病死, 世間萬象有緣起、持續、衰損、破滅的過程。樓的生、老、病、死是這樓起,樓興,樓衰,樓落。今日的新樓是明日的頹墟,正如當下的美女是未來的僂嫗。俱往矣! 這殘酷又美麗的必然,無視於人的悲喜,使生命的轉輪五彩繽紛。不要哭,不要惱,要理解,要微笑。拈花莞爾,仰視長空,那麽何樓何層何起何落又能奈我其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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