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報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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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知沈寧的名字應該是2000年的事,初讀他的作品,是在美洲《世界日報》小說版的長篇連載《陶盛樓記》。本來按我的習慣很不喜歡讀長時連載的東西,包括我自己的小說。每天推出一小塊,尤其有時編者前後分割的還不是恰到好處的地方,辜負了作者用心經營的亮點,往往斷了文氣。所以我寧願找到正式出版的書,每夜就著床頭燈啃磚頭厚冊。 辦了提前退休依親美國之後,卻仍有候鳥心態,一半紐約一半台北把飛機當巴士的時期,到了美國卻仍心不定,反常常要找中文讀物解鄉愁,那麼華人社會最受歡迎街頭不難買到的世界日報便當然是要讀的精神小食了;「遊魂」時期甚至像每日例行的功課。因此有段時間天天讀《陶盛樓記》,是寫的陶希聖一家子的舊事。 昔年居住台灣讀過書的人當然都知道陶的故事,而且他雖不識我,我卻與他同台「演講」過,那是中央日報還在忠孝西路火車站旁邊的年月,每年的元宵,副刊都在八樓舉辦新春茶會招待作者,那的確是冠蓋雲華一時之盛。每年茶會進行中,主編仲父先生總是臨時抓幾個人上台說一點應景的話。那年,陶老也去了,第一個當然是請他上台,在那亂哄哄忙著互相招呼社交敘談的場合,極少有人長篇大論,陶先生亦不例外,之後一個個有名的人物被請上了台,輪過五六位,忽然意外地被叫到了名字。一向並不怕事的我,自然不必扭捏作態,應聲登台,說了點年輕作家的感言。可能是鼓勵青年,我的話語大家又都能聽得明白,反多得了一點掌聲。所以那一年是陶老打頭,剛出過三幾本書的我煞尾,算是與「大老」同台開講了。過後,我當然不會去打擾長者,自然人家也依然不認識我。此刻,我正在寫沈寧作品的讀書心得,忽然想著,那時的沈寧在哪裡?算算,他應該是仍無可奈何地隱伏在大山中耕地放牛,做上大學的夢呢!其實那些坎坷也該算是為他储集了未來創作的資本吧?!是很多暖室花朵永遠都得不到的經驗。 《陶盛樓記》讀得沒頭沒尾的,回了台北只能暫時放下,雖然非常想尋得全豹細細品味。但一回台北便忙得有似旋轉的陀螺,把對《陶盛樓記》的關心不得不暫時擱下。直到決心定居紐約,忽然發現近在蝸居咫尺的建築工地,不知何時已成有規模的圖書館;專業的書雖不如個人以前的小小書庫,但可供大眾的讀物卻豐富太多。去那裏參加圖書館主辦的活動順便找書讀,竟發現《陶盛樓記》已易名為《嗩吶煙塵》上下兩冊出版,且已上架久久,我終如願得閱全書。近知又出了第三冊,但是去過那裏三趟,也沒找到那本書,所以我所看到的還是止於陶琴薰1949選擇泣離至愛雙親,與夫婿(她那有「心」的真正的愛人)沈蘇儒留下於春申故地,決心不問禍福長相廝守。 有人說我喜歡《嗩吶煙塵》,我不承認,若說我看重、欣賞這樣的作品我絕不否認,因為對於這樣的小說,僅說「喜歡」,未免太輕慢了,它非一時靈感印記的小品,挑起這個題材不只經營這類小說的功力要夠;對於所落筆著床的大時代,即使未曾經歷,也需有足夠擇取詮析使用資料的能力、讓知識導引出由生命深處生出來如身歷其境的動力。沈寧較我年輕一輪,他從未親歷過那些困苦艱險,對那些生死一線分隔驚心動魄的場景卻敢於創作;不但敢寫全國總動員對日本全面抗戰的大局面,更敢寫我的「史前史」。那「犧牲已到最後關頭」宣示之前,京滬平津雖已處在山雨欲來前,卻屬「黃金十年」末季百姓生活的寧靜安恬。這些無疑對他是一種挑戰,但是他既決定要以母親為中心寫出陶家的家傳,刻畫出承上啟下全部歷程,他便規避不了,只能揮大筆潑墨彩繪這些時代容顏。自己沒有那經驗和境遇,外祖、雙親、舅氏的所見聞所親歷所憶記,都用來補充了書冊、文篇、檔卷載錄的不足。 《嗩吶煙塵》終得成書,是他五十歲那年,想到對母親的承諾。深感不該再事蹉跎,但…必須為稻粱謀啊!幸有賢妻體會他的心境,願意獨自承擔家計,讓他安心寫作。於是他力排眾議,辭去工作,費了三年之功完成了這樣一部大小說。也有人說「大河小說」,首要條件是以份量砸人,這部書上下兩冊文本共八百幾十頁,摞在一起超過兩吋的確有它的厚重,但我認為它的大,是境界的,雖乃寫一人一家的故事,但是它的內容卻概括了那個時代的大歷史。 他以第一人稱的我開場:「我的媽媽明天十八歲。」而第二章卻是說的在湖北黃岡一處發音為「陶盛樓」的村莊,有一樁奇特的婚禮。新娘萬冰如,被吹吹打打迎到陶家,讀洋學堂北京大學的男主角陶希聖卻因算錯了時間,晚一天才能到家與從未見過面的新娘成親。到家後卻因次日方能拜堂,僅能悄悄地去看看他的新娘,而在這次夤夜偷會以前,萬氏女子,若干年後多人形容「讓汪精衛認栽的那個『鄉下女人』」,卻先已受過了陶家婆婆與兩位姑奶奶如狂風暴雨的下馬威。這一段令人讀得驚心動魄,我曉得昔往舊家婆母與姑奶奶對媳婦的權威,但不該肆虐如此,尤其陶萬兩家都是知書達禮的大戶人家。還有人解釋說這是因前清滿人留下的遺風,但先母就是正黃旗滿族官宦家的最小偏憐女,據云規矩是比較大,女兒比較受寵,不過來到民國十幾年,所寵的方式,無非是讀洋學堂的權力,和吃好穿好跟和同學一起玩樂器拍照片的輕鬆。對媳婦則要「立規矩」,一家人吃飯姑娘可以入座,媳婦卻須站在婆婆身後伺候(像王熙鳳那樣),但不是那般打打罵罵百般虐辱。難道是湖北鄉間遺俗?不過區區童年定居重慶沙坪壩,有數年是與鄂人族群為鄰,也見過婆婆媽媽大姑娘小媳婦扯頭髮撕衣服對打爭吵,可沒有那麼刁鑽兇惡的。難道是沈寧的戲劇手法嗎?他可是曾在影視行當裡打過滾的。便是這樣的描述,會吸引人要看下去吧?!是!沈寧就是這樣由陶琴薰十八歲的面對時代風潮,和比女兒更年輕的萬冰如走入了倫常的暴風圈兩條線地開場,把讀者帶了進去。全書共八十章,整個的結構就這樣兩線交互推進到的六十九章,陶家人終得在重慶重聚不再分離,才一筆寫下去。 本書的主線可以分做幾個部分,陶希聖夫婦在經過了家主賜予的強大威權的窒息,長女驪珠因遭徹底忽視夭亡的悲慘,使得陶希聖決定帶著弱妻幼子走出守舊的鄉村,爭取一點無恐懼無驚嚇的小自由,以後都是陶希聖勤為學、創事業發揮生命能量在大歷史中一步步走向「重要」的日子。而因接連生女被「苦毒」虐待的萬冰如卻成為連生數兒的多子母。勤儉清貧的生活雖艱苦卻舒心,此後歷史中記下在獲得身心「自由」的萬冰如,必總站在陶希聖身後做配角,一起演人生大戲。像全民抗戰開始拖著她所有的「丫」輾轉數省逃難;像震驚國際的「高陶事件」中,她有勇有謀由配角而主角,不但保守了夫君人格的清白,人身的安全。尤其女兒陶琴薰帶著弟弟在江湖豪傑的保護下逃亡成功,使高宗武陶希聖能放心地將汪氏集團所簽訂的賣國條款公之於世的轟轟烈烈,讓原屬「低調俱樂部」成員的陶希聖得以高調地救贖,比所有的諜情故事都驚險精彩。除了杜月笙的傳記,其門人萬墨林的書我也看過,但在沈寧的書寫中萬墨林則像太史公筆下遊俠列傳中的大俠。沈寧把他們都生動地描繪在大時代的歷史畫中。最後沈寧終於還留了一些篇幅描繪了那個時代兩個青年男女最純潔堅貞的愛情。恰巧從我幼兒時代對沙坪壩那所大學就很熟悉,最初是把人家的校園當成多功能的兒童樂園,到了台灣長大成人身邊周遭又多有與沈蘇儒陶琴熏同時代的校友,於此我只能說可惜如今那些人絕大多數都已去了另一世界,沒看到沈寧的《嗩吶煙塵》,無法證明某些人當年觀事的雙目是戴上了成見的有色眼鏡。 沈寧是位勤謹愛惜羽毛的作家,工作之餘,努力寫作,但是如同昔往,區區是在課堂與研究之外從事放不下的創作,總是強調「長痛不如短痛」,在有限時日之內將要寫的噴發出來,之後迅即回歸日常生活軌道。所以我的長篇小說「逆航三部曲」,蘸著生命的油膏搶時寫成了《松花江的浪》,後兩部就再也擠不出心思與時間完成。等到夠資格退休又已時空轉換,不適再挑戰那樣的題材。因此沈寧對知他懂他體恤他的賢妻不只有親愛還有感激,她那樣貼心的給他放了三年寫書假。多麼難得,好令人羨慕啊!故而《嗩吶煙塵》是集中思緒塑刻出來的人生浮雕,讀過沈寧那麼多小說散文我還是最推重這部傳記小說。儘管他的短篇也有許多佳構,我曾經斗膽進言,誠如他自己承認他是藝術型的人,音樂素養扎實,希望他能將音樂浸潤入小說,不只是素材,要進入人物的靈魂,便自然地呈現更多撥動人心弦的美麗樂章。 其實我倒是真的很喜歡沈寧的散文,「寒風中的別離」是寫他為了保護在「牛棚」裡的父親,不得不在最後時限拋下病殘的母親報名插隊陝北,他寫他到牛棚去與父話別的場景表情,再心硬的人也會落淚。寫他母妹在寒風中到火車站送別的行動言語,似乎都能自持,但種種處處都是痛楚的捨不得。尤其我曾先曾讀過《嗩吶煙塵》,心中浮起最後陶琴熏獨立江岸泣別父母的畫面,真是為所有書中人大痛。因為讀過這樣的別離,此後我便讀過這一系列的每篇文字,他有一個總題《陝北大山里的日子》。很幸運,雖然風雨重雪的日子都不能出門買報,我卻看到了每一篇。他依然寫的是對母親的牽掛,體力的消耗和摧損,哥們兒之間的生死契合,老鄉們的忠厚淳樸甚至無良份子的齷齪,但是看到的儘管是體力損耗到極限、心神的壓抑將至臨界點,還有潛伏於心底那點被無意義浪費消蝕青春的無奈與憤怒……卻匯蓄出不屈於環境的生命力與希望,以及適應現實帶點野性的能量。他沒用什麼特別技巧,似乎文句就該那樣排列剪裁。也有遺憾憂傷的興嘆,但那一段經歷的「曾經」終於轉換成生動青春好季的詠嘆調。 也許沈寧認為我是從事歷史教學研究的教授,送了一本《百世門風》給我,乃敘說沈、陶兩家源流的傳記,自然是因沈鈞儒、陶希聖兩家姻親的家世淵源有得說。這本書無論內容與文字都很古典,然以我作近代經濟史研究的經驗,到我這一代已無「文史不分」之說,經濟史研究在方法上已向科學傾斜,很多學者在文字使用上已不太講究。但趣讀這冊又文又史的《百世門風》,似宜乎泡一壺龍井,置座廊廡之下,迎著春日暖風慢慢細讀。 從那次的索稿之事而後,跟沈寧有了連繫,通了幾次信,因為亡夫是與他雙親同一大學同屆不同系的並與其母同齡的同學,且有共同的朋友,說起來我還應長著一輩。但因我與沈寧的年紀距離要小於那同級的三人,況且我們是互相知道的文友,所以願平輩論交。當時在紐約華文作家協會我還主持著一個文學沙龍的討論會,因而2013年7月7日特別邀沈寧來與我一起在法拉盛圖書館講抗戰小說,除了沈寧的《嗩吶煙塵》,我的《松花江的浪》,還有兩位前輩作家紀剛的《滾滾遼河》和王藍的《藍與黑》。四位作者除了沈寧都是親歷過八年抗戰者,雖然我只有孩童的體驗與感受,紀剛與王藍卻是曾實際投入過戰鬥的。除了紀剛寫的敵後,我們的書都著力地寫了「中央大學」,因為從重慶沙坪壩的幾十所大中學校,正可以反射出什麼是全民抗戰真正的精神面貌。 常常喜歡讀書也讀人,一位作家的性情特質、生活歷程、常會折射影響到他下筆的重量,和所行路徑的方向,比如沈寧曾在離國開創新生活之前,歷經了雙親從反右到文革的大災難給他的疼痛,一家五口被迫分在五處親人不得見面,不敢表露的強烈的憤怨,更兼在允許考大學的新希望時期,仍不能自由選讀想讀該讀的學校,所有感情的衝撞廻盪都是強重的,他曾為戲劇配樂,也曾工作於電視台,所以他的小說中都重情節,細節都是重彩深描3D呈現,常想何時可以看到他也有云淡風輕淺掃峨眉之作。最近看過他在報紙上連載的一個中篇,把場景帶回了現在,題曰《教授的兒子》,此次是寫的現實的美國純樸小鎮的教授之子,碰撞到中國式大城進步繁華的文明,奇怪,明明沒寫到任何傷痛碰磕,怎麼讀得我心裡苦苦乾乾澀澀的呢?! (原載台灣【藝文論談】雜誌2017 年第一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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