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倘若時光能夠跳過那個早晨，躲過這一場劫難；如果那只是一場惡夢，從夢中醒轉，一切如常。

多少個輾轉難眠的夜晚，她遊走於睡與醒朦朧的交界，看到自己在女兒艾雲家中，艾雲坐在鋼琴前輕柔地彈奏莫扎特的摇籃曲，她站在琴旁微笑傾聽，懷中抱著新生的外孫女佳佳，小嬰孩柔軟的身體緊貼在她的胸口熟睡著。

時光凝止在那一幕，她感到非常幸福。

她被一陣腳步聲吵醒，護士走進來為艾雲吸痰，艾雲皺眉扭動著身體，氣切管吸痰的過程讓她很不舒服。

這不是艾雲的家，她在醫院，病床上躺著她心愛的女兒。

預產期當天艾雲住進醫院待產，次日清晨她被電話驚醒，心想一定是艾雲生了。話筒中傳來女婿志勛的聲音，驚慌無力：「媽，艾雲剖腹生產，還在昏迷中。」

加護病房的門敞開，室內很暗，只見一束強光從高處照射向房間的左側。恍忽中她彷彿看到鋼琴獨奏會舞台的聚光燈，燈光射在女兒黑亮的髮絲和純白的雪紡紗禮服，艾雲白晰修長的手指在琴鍵上飛舞。

病床架得很高，手術台強光下躺著昏迷的艾雲，層層白被單罩蓋在她身上，口中插著呼吸器，面色慘白、全身浮腫、胸口急促起伏。醫生說今夜很危險，羊水造成多處中風可能需要做心臟手術。眼前的景像讓她心痛如絞，天地崩塌，跌進黑暗泥濘的谷底，此刻她的人生只有一個目標：帶女兒走出死蔭的幽谷，讓艾雲恢復健康！

志勛說清晨艾雲被推進產房待產，突然她呼吸困難、全身抽搐、昏迷不醒人事。醫護人員衝入產房急救，瞬間母親和嬰兒的心跳都停止了，緊急剖腹生產取出嬰孩。

生死一線。搶救中艾雲和佳佳恢復了心跳，艾雲仍然昏迷，她的血壓劇降、凝血功能失調，接著是血崩 ……

插著氧氣管的小佳佳被送入新生兒加護病房，母女各自在生死邊緣掙扎。

醫生說是《羊水栓塞》，這個醫學名詞對家屬而言很陌生，萬萬想不到是如此可怕又危險的分娩過程併發症。

即時剖腹取出嬰兒，幸運地佳佳没有受到損傷。佳佳睡在新生兒加護病房的保温箱中，紅咚咚的小身軀插著線管供應養份，儀器監控著心跳、血壓，和血氧度。護士微笑地說：「寶寶明天就可以用奶瓶餵奶了，她一切都正常。」

當其他的新生兒在母親温暖的懷抱中吸吮母乳，小佳佳赤裸著小身體睡在保温箱中插管餵食，小嘴唅著奶嘴本能地吸吮著。

如果真有守護天使，看到此情此景也要落淚 ……

艾雲仍在昏迷中，24小時過去、48小時、第三天、第四天。每一分、每一秒家人都急切地盼望她能醒來；每一個細微的動作、眼球轉動、眼角滲出的淚水，都是一個新的希望和鼓舞。艾雲幾次想張開眼晴，家人喚她、對她說話、給她打氣加油；護士將佳佳抱來放在艾雲胸前，小嬰兒吸吮著奶嘴甜睡著，紅紅的小身軀伏在艾雲蒼白浮腫的肌膚上。

艾雲不醒人事，對貼在胸前新生的小女兒没有絲毫反應 ……

望著病床上昏迷的艾雲，她心中泣血卻沒有落一滴淚。因為是母親，她絕不會放棄拯救病危的女兒；她深信，同樣是母親的艾雲也不會放棄生命 ……

小佳佳在保温箱中孤單地等待母親醒來，萬萬想不到母體子宮内滋養她的羊水，卻成為母親的殺手！

昏睡中的艾雲仍在生死的邊緣搏鬥，没有人知道她何時會醒轉。

醫院外的世界照常運轉，一月中旬南加州的冬陽和煦，柔和的陽光照耀著大地，讓人的心也温暖起來。入冬多雨，雨水洗淨的天空碧藍睛朗，夜晚的星空格外燦亮美麗，中國新年將至，超巿裡擺滿各式點心禮盒，琳瑯滿目，透著年節前的忙碌和喜氣，朋友傳來照片，公園裡梅花盛開了。

醫院中没有年節的喜慶，沒有藍天和星空，只有家人憂心地等待。終於艾雲度過了危險期，有時她睜開眼，但眼神空洞，無從得知她能看見什麼。由口腔插入的呼吸管和餵食管讓她很不舒服，她額上冒著汗珠，光滑白嫰的手臂上因打針輸血佈著青紫的淤血，被單外露出產婦年輕豐腴的身體。

思緒飛回耶誕節前她為艾雲辦的寶寶派對 (Baby Shower)，那時家人和親友是多麼快活。艾雲身著米白色的大衣，挺著圓大的肚子招呼賓客，她白嫩清秀的臉上帶著幸福的微笑，雖是大腹便便氣質依舊高雅宜人。淺粉、嫩黃的嬰兒衣物、圍兜、旋轉式音樂玩具，及各樣可愛柔軟的填充動物，令人目不暇接。洋溢的歡樂和祝福仍歷歷在目，萬事俱備只待佳佳誕生了。

如果，如果這四萬分之一機率的《羊水栓塞》沒有發生在艾雲的身上，她現在該是多麼歡喜地懷抱著小佳佳哺乳 ……

日子一天天過去，每一天家人都燃起新的希望——艾雲會從沉睡中醒來，戰勝這場生死之搏。日出、日落，希望的火苗燃起、熄滅、再點燃。希望與失望不斷地交替循環，閃爍的火苗時而黯淡、時而燦亮。

人的身體如此精確複雜，人體器官各司其職，每一個心跳脈膊、每一個呼吸，將血液和氧氣輸送到各個器官，滋養著生命。羊水栓塞摧毀了這神奇完美的循環規律——當羊水中的胎兒碎細胞進入母體血液循環，引起急性肺栓塞，過敏性休克，彌散性血管内凝血，腎功能衰竭或猝死的嚴重的分娩期併發症。

中國年過去，立春了，接著元宵節，佳佳滿月了。她買了一個小蛋糕慶祝，點亮一支紅蠟燭，佳佳在外公臂彎中熟睡。

情人節志勛帶了一束艷紅的玫塊，艾雲望著鮮花，臉上綻開淺淺的微笑。艾雲的狀況逐漸好轉，眼神清亮像孩子般單純無邪。她認人了、會笑、會哭、有表情、四肢也能動了，雖然因氣切管還無法發聲，艾雲每天都有顯著的進步，醫院開始積極進行復健計劃。

第一次，她躲到車中痛哭，隱忍多日的淚水决堤而出，她心中充滿感恩，感謝上天垂憐，讓女兒活下來、好起來，回到家人的身邊。

嬰兒佳佳正快速地成長，每天都有新變化，會看人、會轉頭、會笑了；艾雲也以驚人的速度康復。立春已過春天將至，母女二人的生命如春花春草般蓬勃地生長著。

數週後拔除喉上的氣切管，艾雲終於能夠進食和發聲，她吸著橙汁：「從來不知道柳橙汁是這麼好喝！」艾雲快活地說，一如昔日的開朗樂觀，聲音有些沙啞。

生命何等脆弱，瞬間可能消殞。穿越死亡幽谷，失而復得的生命何其珍貴。她欣慰地望著一天天復原的女兒，心中滿溢著深濃的感謝，感謝現代醫療科技、感謝醫護人員及時救治，感謝奇蹟。

陽光明媚的三月天，艾雲坐在輪椅上，她將快滿兩個月的佳佳放在女兒右側臂彎中，小嬰孩黑亮的眼睛凝望著母親。艾雲努力地想抬起左臂，尚在復健中的左手還無法自主，生硬地懸在半空，她抓起女兒的左手心疼地說：「不要急，等復健好就可以彈鋼琴了。」艾雲抬頭望著她：「媽媽，出院後補好身體，我就能給佳佳餵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