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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正平收拾好桌上的東西,正待下班,姚志明湊過來,在他耳邊悄聲説:「劉兄,新生社今晚有舞會,要不要去碰恰碰恰一下?」 「舞會?不去!」 「不要擔心沒舞伴,包在我身上,我可以安排!」 「謝了!你什麼時候看我參加過舞會的?」 「老兄!就是沒有,才想拉你去玩玩,輕鬆一下。」 「好意心領了,我今晚有課要上,你們還年輕,好好玩玩吧!」 四十年來,數不清有多少次,同事們好意找機會給他介紹對象,都被他婉拒了。新生社常有平劇表演、歌唱晚會、電影放映,他也偶爾參加,調劑一下生活,若友人特意安排異性同往,他就自然退縮謝絶。 返鄉一事遙遙無期,當年隻身來台大陸有家眷者,數年後在台另立家室的消息,時有所聞,念及老家殷切地盼望他歸去的老母和妻兒,在艱難生活中,不知吃了多少苦頭,縱然生死未卜、音信全無,但他從來沒有放棄希望;也沒有另娶的念頭。漫漫長夜無盡期,卻沒有人能給答案。 好友們憐其歲歲年年面對孤寂,即使敬重他對家人的忠誠,卻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試探他能否改變初衷,因為反攻大陸成了口號,歸鄉無望,只是歲月不饒人,年紀日增,老來生病連個近身照顧的人都沒有,可挺淒涼的! 每周一晚,他準時到書法家孫老師家中學習書法,那裡有一個不小的書畫室,中間以屏風相隔,孫老師的書法班在左邊,他太太梁老師的國畫班在右邊,四周牆上掛著兩位老師的作品,他們分別擁有四、五名學生,兩年來,劉正平很少缺課,他極珍惜與志同道合的朋友們沐浴在中國書畫藝術氛圍中,一起受教的機會。每次欣賞老師酣暢的運筆示範,就像享受了一頓心靈的盛宴,在家中專心臨帖時,心中也常出現遺世獨立的出塵之感。 有一天,他剛下公車,天空就飄起毛毛細雨來,他加快腳步趕進教室,在門口巧遇一位女士,正欲收傘進去,他好意把門拉住,請女士先入,這位帶著書卷氣娟秀的中年女士,感激地向他淺笑致謝。課前,梁老師向衆人介紹這位新學生叫陶玉梅,是中學老師;也是班上錢大姐的朋友。 由於大家都在同一時間、地點上課,所以下了各路公車,常會不約而同地在路上相遇,彼此説説笑笑走進課室,久而久之也都熟稔起來。劉正平與陶玉梅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交談發現,大家背景略同,因此說起話來也格外親切投契。 陶女士是空軍遺眷,其夫是飛行軍官,多年前在出任務中犧牲,獨生女兒念大四,已能獨立自主,她就利用教書課餘時間,重拾畫筆,繼續深造。 抗戰末期,劉正平在廣東中山大學念書,因日寇侵華,毅然投筆從戎,進入筧橋空軍官校,後來當了飛行員,跟著英勇的前輩們出生入死,民國卅八年,隨部隊調防台灣,某次演習時,跳傘傷了腿,不得不轉為地勤人事官。 逢年過節,老友們總會邀他至家共度佳節,中秋節到了,他拎了一盒月餅到官校老友李堅隊長家吃晚飯,才抵李府,就看到同事彭大海的太太,在向隊長述説內心的委屈,彭太太是台中人,身材高壯,十分真誠豪爽,年輕守寡,帶著幼女,改嫁單身在台的大海,目前與大海也有了兩個十歲左右的兒子,她因戴著厚厚的近視眼鏡,眷村太太們常暱稱她「彭眼鏡」而不名。 見到也是熟人的正平,她忍不住轉向他吐苦水,原本一家和樂的彭大海,最近輾轉接到隔洋來的萬里家書,每次展讀一次,心情就像海浪澎湃一次,既哭又笑,令彭太太看在眼裡很不是滋味。她帶著無奈和悲惱,問劉正平:「他還要不要我們!眼中還有沒有我們!要把我們母子放在什麼位置上?」 看著情緒激動,眼淚汪汪的彭太太,勾起正平長久以來積壓在心中千思萬縷的感慨,一時全堵在喉頭,無法言語,只能拍拍她的肩膀,示意他的確能明白她的苦衷,其實他更想説的是: 李堅説:「彭太太,你冷靜下來,先不要胡思亂想,請以同理心來看待這件事,大海和妳結婚十多年,妳應該很清楚他豈是無情無義之人?一切言之太早,重要的是溝通,理智的溝通,千萬不要感情用事,亂了手腳!」 「彭太太,聽隊長的話,一定要換位思考,等過一段時間,大海會冷靜下來,妳是賢內助,我相信妳可以幫他度過難関的!」 送走彭太太,他們兩人相對無語,面對豐盛的晚飯,劉正平已食不下嚥,中秋的圓月下,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啊! 每一年的教師節,也就是他們這些學生謝師歡聚的時刻,這次盛會由正平負責安排,他訂下空軍新生社的英雄廳,選了他的家鄉粵菜,同學們嚐到了多蒸煮、少油炸、少調料的廣東菜,對食物原味的鮮甜,紛紛讚不絶口,飯後,大家輕鬆愉悅地分享人生經驗及書畫學習心得。 錢大姐説:「沒學國畫前,我總認為我們中國人的山水畫十分含蓄,僅僅是文人墨客托物言志的一種表達方式;或者是對淡泊寧靜這種精神境界的想像之作,而並沒有這樣的實景,直到我妹妹從美國來信告訴我,她去了黃山,那裡有奇山、怪石、雲海、蒼松、飛瀑、流泉,四面八方都是一張張空靈秀逸的畫卷,隨著雲來霧去呀,不斷地開闔在眼前,我們中國人何其有幸,擁有這舉世無雙的寶藏。」 胡玲悌恍然大悟表示:「我和你一樣,一直以為是文人雅士逃避現實的表現,畫中不是樵夫就是漁父、或者是徜徉在山水之間的隱士。」 朱麗也接話說:「我去年去過歐洲,那裡的風景,尤其是鄉間,恬靜美麗得就如他們藝術博物館的油畫一樣,跟咱們的風景大異其趣,東西文化也厥然不同,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蕭潛説:「我讀過一篇文章,作者説:九華山下有一個竹籬茅舍的農村,村旁是一畦畦的綠色莊稼,幽靜如畫,有一天傍晚,他坐車經過此地,在山雨欲來前、烏雲籠罩下,不同層次的濃鬱墨色,自然由淺入深地披蓋著山野人家及群山,那真是一幅天然的潑墨畫,著實令人震憾和感動!」 話題打開了,大家就中西文化以及畫作技巧的差異,提出不少看法,愈談興味愈濃,直到餐館要関門了,還意猶未盡。 政府䦕放一般民衆去大陸旅遊探親的時候,退伍軍人仍未被批准前 行,書畫班的同學們相見,也常議論紛紛,誰去過,回來如何如何; 誰正準備去………。 正平恆久等待的時刻即將來臨,心情也難免燥動不安,常留心各方 聽來的經驗及反應,並開始做返鄉前的準備,首先想法連絡上家人、 其次是辦退休、三者要把多年來省吃儉用的錢財帶回去,以彌補在母 親妻兒們四十來年苦難生活中自己缺席的遺憾。 來台後認識的同鄉好友陳維民來電話,請他到羊城飯店吃飯,維民 表兄余振清夫婦自香港來台旅遊,他希望介紹正平認識他們。有機會 與同鄉吃家鄉菜,用家鄉語言話家常,何樂而不為,所以只要維民有 請,正平必到。 余振清在香港開服裝公司,生意十分興隆,各級機関學校的制服, 他們幾乎全攬了,他們又是佛門弟子,常捐款濟貧,自利利他,生活 過得既繁忙又充實。表嫂月霞是位精明能幹的女性,她是正平同鄉但 不同村的人,細數幾十年前的家鄉往事,兩人話題不斷,簡直興奮不已。 月霞表嫂說自從大陸改革開放以後,家鄉為了富裕繁榮,促進觀光 事業,特別與僑胞們共同開發了地下的溫泉,五個泉眼已開發了兩個 ,一里之外空中就可以看到蒸騰的熱氣,溫泉村裡的配備設施都做得 不錯。聽說正平家眷全在大陸,自己獨身在台,十分同情,自告奮勇 願意代他轉信,甚至表示有機會,她將親赴鄉下,為他一探究竟。 不久,月霞表嫂轉來兒子英偉的親筆信,當年因為忙於保家衛國, 只見過數面,分別時也僅四歲的孩子,現在已步入壯年,當了縣中的 小學校長,腦海中還清楚印有他淘氣好問的可愛模樣;彼時仍在母親 腹中,才五個多月的女兒英華,正平完全無法想像她是什麼樣子,她 如今在郵電局任主管,兩人皆早已成家,孫子宇翔即將大學畢業,外 孫女薇薇也在念高三,老母數年前以八十高齡心臟病去世,妻子美蓮 除了長期胃病之外,身體還好…….。正平的來信, 讓他們覺得喜從天降,他們以為正平幾十年前因飛機撞山早已身亡, 沒想到竟然是誤傳…..。 他每天顫抖著手,捧著這関山之外, 盼了幾乎半個世紀之久的家書,老淚縱橫,一遍又一遍的讀著,信都 可以背了,他仍帶著老花眼鏡,想自有限的三張信紙的字裡行間, 咀嚼出更多的信息來,無聲的哭泣常比有聲的發洩更凝重傷身。 「未來」有了目標,不再是漫無邊際的空洞企盼,正平心思變得紛 亂雜陳,繼而茶飯不思、睡眠難安。書畫班同學們為他與家人即將團 圓,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有一晚課後,玉梅與他併肩同行走向車站 ,她忍不住勸他: 「劉大哥,好不容易盼得團圓的日子,您一定得把身子顧好,沒有 健康,如何安享失而復得的天倫之樂?四十多年的苦候,豈不是一場 空!班上同學看到您瘦了不少,都挺耽心的!」 她接著説:「我知道不容易,但是為了一個美好的未來,你也別無 選擇,這不是光為自己,也為了親人。我大哥就來信説:「九十歲體 弱多病的老母親,日夜倚門望女歸,不見女兒不肯嚥氣,唉!」 兩人默然走了一段路,正平問: 「準備回去了嗎?」 「快了,手續辦得差不多了,您退休辦好了嗎?」 「嗯!正在進行中。」 無視於來了又去的公車,他們站在公車亭繼續發抒對世事的無奈和悲情。 英偉第二封來信,除了関切父親健康之外;也請他別為他們的生活擔 憂,不要再省吃儉用托人送錢去,自己留著以備不時之需,家人不在 跟前,請一定要保養好身體,大家後會有期…。兒子如此貼心,又賺了正平不少熱淚。聽到有些省親歸來,不少令人嗟嘆 的故事,相較之下,自己還算有幸,孩子們沒有覺得自己虧欠他們太 多而心生不平。 回首初到台灣,由於戰後物質條件差,大家都過得十分艱苦,尤其有 家眷的朋友,經常寅吃卯糧,一些刻苦的太太們,就想出了開源之法 ,每天清晨到附近人家幫忙洗衣服;有些到批發市場拿菜到社區小菜 場來賣;有些幫店家刺繡枕頭或針織衣物;也有些人到附近火柴場去 糊火柴盒,賺些零星外快來貼補家用。 他住在公家宿舍,又搭伙食,節約省下來的錢,常為朋友濟急。自己 孑然一身,一人吃飽全家飽,親人遠隔太平洋,他又鞭長莫及。朋友 們感念他好義之心,逢年過節常爭著請他來吃飯,分享家庭溫暖。除 了大人之外,他們的孩子們也都是他的粉絲,在娛樂器材不普及的當 時,孩子們除了自創玩具或野趣,就是租漫畫書來看;然而飯前劉叔 叔聲色俱佳的説書時間,也就成了他們單調生活中極受歡迎的一帖振 奮劑。幼年時侯,他總偎在祖父懷裡聽他講「七俠五義」「 薛平貴征東」「薛丁山征西」的故事,雖然他錯失給自己兒孫講古的 機會,現在轉述給友人之子聽,往昔祖孫溫馨的一幕, 又歷歴如在目前。 近幾年來,十大建設讓台灣經濟起飛,現在大家生活不但能自給自 足,還有餘錢可以儲蓄了,「台灣錢淹腳目」「台灣是亞洲四小龍之 首」在在都標示出台灣的物阜民豐。這些年,由於沒有家累, 他把一部分存款,在新開發區買了一層小公寓房,目前出租, 公家雖提供榮民住宅,但都在偏遠郊區,所以不準備去,退休後可以 住進自己的公寓,這裡交通極為方便。 正式退休後,他到維民家商討返鄉之事,維民説:「錢不要帶太多 ,世事難料,縱使是親人,時空相隔太久,思想上難免有分歧之處, 初見總是熱情感動,有時反而冲昏了頭,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將來意 見不合,傷了感情豈不遺憾?與其到那一步,何不現在節制一點, 先走一步算一步再説!」 雖然心想,自己家人當不是唯利是圖者,但為人做事常應退一步想, 總是萬無一失的,維民所言甚是,先回去了解情況,將來再安排定居 一事,希望不高,失望也就不會太大。 終於在衆人的祝福下,他抵達香港,住在月霞表嫂家,次日將由她家 司機專程送他下鄉。月霞表嫂家位於新界西貢區的小社區裡,在人煙 稠密、寸土是金的香港,這裡是特別區,家家都是兩層樓的獨立屋, 前有車庫、後有花園,花園的圍籬後面就是濠涌河, 每戶人家都有小舟泊在自家岸邊,隨時都可以解䌫漂流一番, 十分寫意。 晚飯後,他向月霞表嫂探問她下鄉見到自己親人的細節,她説話不像 以前那麼暢所欲言,似乎總有保留,正平有些納悶,卻又不便追問。 她豪爽地表示: 「你若錢不夠用,隨時通知我,立刻給你送去,錢方面不必擔心。」 正平對她一片俠義之心,十分感激,她確實把自己當做親人一般。她 又説: 「許多人返鄉,常帶著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這是不切實際的,幾十 年的分離,別說物是人非;就是物、人全非的也比比皆是,這是常態 ,沒有什麼是和非,大家都要有包容心、慈悲心,才不至於對彼此大失所望,境可由心轉的,別太執著才好…..。」 「返鄉」一事成真,反而令他有幻夢不實的感覺,他不斷告訴自己, 人都已經到了香港,怎會是假的!親人離自己似近又遠,縱是骨肉之 親,但見面一定像陌生人,四十多年的分離,連愛妻的音容笑貌,也 都只定格在她青春甜美的少婦時代,腦海翻騰一晚,患得患失的心理 ,譲他又有了一個不眠之夜。 想當年在鄉下,他和美蓮、馮廷光三人是一起長大的好友,廷光家 中務農,常在課餘去牧牛,正平家的地長年租給他人耕種,所以他喜 歡陪廷光去放牛吃草,兩人騎在牛背上吹笛唱歌,好不自在。冬天, 他更喜歡在廷光家牛棚的稻草堆旁與其他孩子們一起取暖玩遊戲; 夏天,他們也常相約偷偷到湖中游泳,待衣服曬乾後才回家, 以免寡母知道要責備。美蓮是自己姑父妹妹的女兒, 沒有血緣關係的遠親,住在隔壁村,但是在同一所小學讀書, 也都曾在母親班上受教,長大後, 他和廷光分別進了中山大學的化學系和數學系,美蓮則在廣東高級師 範畢業後,回郷仼教,與母親當同事。倭寇侵華,他放棄學業, 投筆從戎,廷光則因深度近視,在戰火中繼續學業,畢業後回到縣城 當中學老師。 抗戰勝利,他利用休假返鄉與相戀已久的美蓮結婚,由她陪伴寡居的 母親,自己才能安心在空軍報效國家,他和妻子聚少離多,由於內戰 興起,他寫了一封信給母親和美蓮,希望他們多多保重,並善護年幼 的英偉以及美蓮腹中的孩子,一俟戰事結束,他立即解甲還鄉陪伴在他們身邊;另外他也去信給廷光,希望他東征西戰這段期間, 代為照顧自己一家人………。 誰知事與願違,他却奉命調到台灣,一 時無法回去,一眨眼,當年的青春同伴,如今再見,大家已是髪白齒 搖的老人了,唉!他長嘆一聲後,不知不覺睡著了。 回鄉專車在往恩平的路上疾駛,他却有 了近鄉情怯的感覺,口中忍不住念出賀知章的「回鄉偶書」:少小離 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催,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別 説兒童不識,村中老成凋謝,識他的又能有幾人? 司機小唐熱心地為他介紹路上左右城鄉 的變遷,由於新修的公路把城鄉距離拉近了,鄉下的作物極短時間就 可送到城裡,既新鮮甜美,又繁榮了農莊,家家戶戶都改頭換面,以 前破舊老屋全是鋼筋水泥平房了。恩平與鄰近三個縣開平、台山、新 會皆是僑鄉,村人很早出國在世界各地打拼,當了華僑以後,飲水思 源,造福桑梓,所以一般村人生活又較其他地方富裕些! 兒子住的是公家宿舍,父親遠方歸來, 勢必有許多鄉親老友趕來相見,自己的地方不寬敞,所以安排父親在 新開的京湖大飯店暫住,先休息幾天,再搬去他家。 車子才開到頗具氣派的飯店時,前門廊 下已站滿了人潮,大家七嘴八舌地在笑迎他,兒子女兒趕前一步為他 拉開車門,攙他出來,才站穩,三人相擁而泣,周遭剎時鴉雀無聲, 大家都靜靜地看著這父子團圓感人的一幕,也有人感同身受地頻頻拭 淚。 一雙兒女左右挽著他走進堂皇的飯店大 廳,坐在會客間的沙發上,親友們一一趨前向他寒喧問好,有些人唯 恐他健忘已不識眼前人,還要自我介紹一番;也有些人需要兒女提醒 才恍悟是某某人…..。其實只要假以時日, 他仍能自各人容貌上找出一些過去的蛛絲馬迹來, 到底他們的年青笑貌都一直珍藏在他的記憶寶庫中,在台幾十年,夜 深人靜時,常會調出來回味一下。雖然乍見陌生;但是只要把線索像 拚圖一樣,很容易就拚出對方當年與自己的關係。 見了許多人,也説了許多話;但最重要的 兩個人一直沒出現,他找機會問了一下兒子:「你媽呢?廷光叔呢? 怎麼沒看到?」 「媽病了,胃痛得厲害,明天才來看你。光叔 得了癌症,正在靜養中,看到老朋友,情緒可能波動太大,難以控制,還是過幾天再見面吧!」 兒子在京湖飯店訂三桌喜宴,請近親好友 一起為父親洗塵,兒孫輩不停為他敬茶佈菜,他滿心歡喜地告訴自己,這天倫之樂終於等到了。 晚宴後,衆皆離去,只剩兒女在飯店陪他 住,他們互訴近況,看來生活雖不富裕;但却自給自足。家人安康、上進,他聽了很高興,讚嘆他們懂得知足常樂的道理,功名富貴是求 之不盡的,只會增長貪心、嗔心、傲慢心,反而非福。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常存感恩心最好。大家討論完次日祭祖掃墓的細節,兒子看了妹妹一眼,兩人雙雙跪下,然後鼓起勇氣説: 「爸爸,我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向你稟告,以前之所以沒説,是擔心你承受不了這件事情的震憾力;但遲早需要 讓你知道,所以我們選擇你來以後才説。」 正平不明所以,要他們起身説話,究竟發生了什麼大事,自己被瞞在鼓裡,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和説詞,的確令人 錯愕不已,他決定面對現實,深吸一口氣,挺直身體,鎮定的説: 「英偉,快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要瞞 著我?」 英偉抿了一下嘴唇,控制自己的情緒,眼 光不敢直視正平,説道: 「爸爸,一九四八年消息傳來,你駕駛的飛機 撞山,機上人員無一生還,我們一家三代人,全陷入愁雲慘霧中,當 時我五歲,妹妹也才出生,幸好廷光叔常來探視我們; 從各方面幫助我們,兩年後,由阿奶作主,讓廷光叔娶了母親… .」 正平不可置信地「啊!」了一聲,癱倒在 沙發上,現在終於明白歡迎人潮中,他們沒來的緣故。 英偉繼續説:「 廷光叔待我們就像自己親生子女一般,對阿奶十分盡孝, 阿奶死前都依舊説:「就算我兒子活著,也超過不了你對我的孝心。 」廷光叔堅持不要有自己的孩子,一心只想把我們好好撫養成人, 才不負你當年之託。」 正平又是一聲長嘆,百感交集,眼淚已急 速下落,三人哭成一團。 英偉説:「從月霞姑那裡以及爸爸的來信 中,我們知道你在台灣盼望與家人團聚,已經默默等待了四十年,我 們明白以後,一者以喜;一者以憂,喜的是你如此真誠愛惜我們;憂 的是我們怎能忍心戳破你的美夢。自從連絡上的這段歲月裡,我們沒 有一天是好過的!」 英華頭貼著正平的肩膀,握著他的手有感而 發地説:「我們真是好命,有一位忠誠為國為家抗日英雄的生父;也 有一位信守君子諾言,為我們遮風避雨、撫育我們長大的養父。」 夜已深沈,他催促兒女們趕快就寢,自己 需要靜一靜,理理紛亂的思緒。他在飯店外花間小徑上,來回走著, 直到星辰已沒、露溼衣裳才進來大廳,然而心中仍然沒有一個妥善的 答案給家人。自己的出現,無疑是一個睛天霹靂,擾亂了他們寧靜的 生活。真是造化弄人,當年若真戰死疆場,也就沒有今日的矛盾了! 一早,英偉英華兄妹倆準備好瓜果祭品,叫了出租車,陪父親一起去公墓祭祖,跪在母親墳前時,他表達了深深的歉意,因客觀環境沒有來得及侍母盡孝,是他終身的遺憾,請母親原諒他這不孝子…。繼而他們去了劉氏宗祠,虔誠跪拜一番,這個曾祖自加拿大回來修建的祠堂,除了逢年過節祭祀先人以外;也是族人秋收後在此下棋、喝茶、談天、兒童追逐嬉戲的活動中心。摩挲著並列兩旁,褪色老舊但依然堅固的圓柱,童年常隨祖父出入這裡的情景,恍然在目。車行至大同小學時,他感觸更多,這是母親任教、他當學生、兒子當校長的地方,因緣的確不淺。學校雖然興建有年;但由於學生人數不斷地成長,學校擴建,多了兩棟樓房,校內花草樹木也都紛紅駭綠、鬰鬱葱葱,此刻正值假中,沒有童稚弦歌之聲,校園裡靜悄悄的。 回到飯店,一進房門,竟然看見美蓮已等候多時,他們像失聯的老友,既熟悉又陌生。兩人生硬地互道安好,在沙發上面對面坐下後,就無聲無息了,表面上沒有激情、沒有眼淚,但是內心的緊張不安却與時俱増,使兩人不知該如何開口、或者誰先開口。時間就這樣滴答過去,孩子們早已退出,把失掉多年的獨處時間空間還給他們,不知過了多久,美蓮起身到書桌上,把燉好的八珍湯給正平盛上一杯,輕聲説: 「這裡沒碗,就著杯子喝一點吧!」 她還記得自己愛喝的湯,正平雙手捧著,把這杯熱湯和淚吞下,他清清喉嚨説聲謝謝,其他一句溫馨話語都不敢説。內心一個聲音不住提醒自己,她已是恩人之妻,一切要止于禮。兩人四目不敢對望,但是看見她尖削的下巴和深鎖的眉頭,他忍不住關心地問: 「妳的胃病情形怎麼樣,看醫生了嗎?」 「老毛病了,很少去管它。」 「廷光肺癌治療多久了?」 「有一年了,發現得早,還算初期。」 兩人像初識,無法深談,交談內容不能涉及過去,也無法瞻望未來,誰也不想先揭開已癒合的傷口,坐了一會兒,兩人依舊寥寥數語,許多年來的千言萬語當如何説?不説反而勝于説!美蓮靜靜地離開;就像她靜靜地來,正平抑制自己的衝動,雲淡風輕地説了一聲「謝謝!」親自送她到飯店門外,看著她進入出租車,她這才抬頭看了他一眼,美蓮端麗的五官、堅毅的氣宇依舊;只是在她簡樸的衣褲下,身子單薄得令人心疼。他言語中不能透露一絲感情,一旦堤防崩潰,兩敗俱傷的後果是不堪設想的,她也深知此理,自我約束得很好。 正平住到兒子家後,美蓮仍然每隔一天燉點湯來,這次送來百合蓮子羮,正平勸她不要辛苦煲湯送來,調養廷光和她自己的身體才是最重要的,她小聲表示,反正要做,就多做一點大家喝。二人仍然默默無語對坐。日子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此地實在不宜久留!他不斷反覆這樣告訴自己。有兩全其美的方法嗎?他對蒼天仰問,蒼天也無語。 一個晚上,兒子陪他去泡溫泉,他過去受傷的腿常酸痛,藉著硫磺熱水,促進血液循環,實在舒服,他把整個身子浸在水中,讓幾天來緊繃的神經舒緩一下。英偉也極需鬆弛疲憊的身心,最近外邊的風言風雨,猶如泰山壓頂,已經令他承受不住了,有人同情父親,覺得他隻身在台,朝思暮想的就是與妻兒團聚,如今回來,應該圓滿他的心願,馮廷光就此功成身退,讓人更欽佩他的高貴人格,整個故事也就有一個更完美的句點;也有人發出不平之鳴,覺得馮廷光不但為劉正平母親養生送死、護其妻育其子,功不可沒,現在四十年後,他年老力衰、重病在身,却要拆散他朝夕相處結縭多年的妻子,不能他有義、你却無情,這就是忘恩負義啊! 英偉希望母親沒有聽到這些蜚短流長的話語,她哪裡受得了!廷光叔自認來日無多,直催她離開他,與前夫復合,夾在兩個可敬的男人之間,她所受的煎熬和壓力,可以想見有多大,殘酷的現實讓她明顯地憔悴許多。正平、英偉父子靠在池邊泡著溫泉,閉著眼各想各的心事。 假期已過,英偉開始忙于校務,沒時間多陪父親,正平騎著孫子的自行車四處閒逛,尤其是物業消息最引他注意,看了無數新建的公寓大樓,不是地點不適宜;就是材質較差或者格局不夠好。 這棟房子要價雖高;但本身條件好,正平十分喜歡。花木扶疏,清幽雅潔的庭院,也是他看中的原因之一,圍牆內還種了番石榴、楊桃、芒果等熱帶果樹,樹上已結實纍纍。他心中暗自盤算,先向月霞表嫂借錢買下新屋,以免他人捷足先登,回台後賣掉自己出租的公寓,再添點錢,剛好可還 月霞表嫂的借款。主意已定,他著手積極進行此事。 月霞接到正平電話的次日,就已經著人將房款送到,這時他才將購屋一事告訴兒女,要他們出面代購,房子順利成交後,經紀人還帶來一個意外的好消息,前任屋主僅帶走很少的一些紀念物品,為免費神收拾搬運,願贈送屋中一切傢俱及廚具,自己則配合新居另購全新用品。 兒女們覺得父親很有眼光,這棟可愛的小洋房地位適中,離百貨商場及菜場都不算遠,購物極為方便,雖然對正在為生活拚搏的他們而言較為奢侈;但對勞苦一生來此退休定居的父親而言,却是相當理想的。 正平監督工人把整個房子打掃淸理一遍;院裡花草果樹也都一一修剪施肥。兒女及家人們紛紛靜候父親宣佈擇吉遷入的日子,沒想到數日已過,却毫無下文,正覺得奇怪時,一天下午,英偉和妻子下班回家,赫然見到父親留下兩封手書在餐桌上,一封給光叔和母親;另一封是給他和妹妹等人的,趁大家上班之際父親竟然已不告而別。 茲事體大,他趕緊通知妹妹、妹夫與妻子,一同趕往母親那裡。光叔和母親仍住在老舊的教職員宿舍的三樓裡,大家十分訝異地看著英偉拆信,英華迫不及待地為衆人念道: 吾兒吾女以及媳婦女婿孫輩們:當你們看到此信時,我已安扺香港。請原諒我旋風式的匆匆來去,音訊渺茫四十年後,你們安然健在,是我最大的安慰和收穫,此生我已了無遺憾,相較我在台渡過的漫漫長夜,那一切已經微不足道了。 孩子們,你們都是劉家的好子孫,不但不虛浮華麗,還脚踏實地擁有健康的人生觀,這一切都要歸功于光叔和你們母親的良好家教,你們一定要好好盡孝報恩。請幫助光叔和你們母親遷入福慧里的新居,他們年紀大了,又有病在身,你們要常去看望和照顧,不要像我存有「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遺恨。 永遠難忘你們大家溫馨相伴的日子,俗話説:「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為免傷感和不捨,我選擇悄悄離去,好在兩岸已通,有機會歡迎來台灣看我,我們保持連絡!紙短情長,一切盡在不言中。 父字 美蓮示意英華代讀另一封信: 廷光、美蓮: 你們是我這輩子最摯愛最可敬的人,也是我終生難以為報的恩人,你我不幸均是大時代海洋裡的一葉扁舟,飄搖無助,只能聽天由命。小蟻焉能撼大樹?也唯有順其自然,希望未來的歲月,我們不要再有戰亂,人們不再顛沛流離,家破人亡而苦不堪言,過去,我常怨蒼天無情,如今才知蒼天待我不薄,早有安排。廷光,你對我劉家仁至義盡,忠于友、孝于長、慈于幼,舉世滔滔,能如君者,幾稀! 廷光,這次為免徒增不必要的感傷,以及為你的健康著想,雖然我們沒有見面,但是你知我心,我解你意,心心既然互通,見面與否已不重要,我的離開不曾帶有一絲一毫負面情緒,心中只有感動和感恩,這些日子以來,大家因為我的出現,心緒受到太大的波動,希望你們早日恢復以往平靜的生活。 我雖非富人,但是沒有家累,也就有點積蓄,買下福慧里新居,請你 們夫婦入住,讓我有機會盡一點棉薄之力。那那裡遠離塵囂,空氣較 好,極宜養病,美蓮是賢慧、體貼的良伴,在她悉心護理下,你必能 早日恢復健康。房契是在英偉、英華名下,諸多雜事就由他們全權負 責,你們儘管放心安養身心就行了。 美蓮,我們有緣成親却無緣相守,母親明智撮合你們成婚是對 的,廷光高貴的內在,妳比我們更清楚,祝福你們白首偕老,意篤情 深。 至於我自己,住慣台灣,人熟地熟,生活不成問題。再加上我 有筆墨嗜好,志同道合朋友也很多,大家常相互照應,所以不用為我 擔心。就此作別,彼此珍重! 正平 拜上 正平一到香港就訂了當晚返台機票,下午到宏輝服裝公司,向 振清夫婦致謝並告別,振清問他: 「為什麼不多住兩天,匆匆忙忙趕回去做什麼?」 月霞笑說: 「我知道,你一定是趕回去賣屋還錢是不是?」 一語中的,正平有些不好意思的説: 「月霞姐果真料事如神!」 「你的個性我太清楚了,哈哈!還錢不急,我們倒有事想和你商量, 你把機票改了,晚兩天回去,你先到我們家休息休息,晚飯後再繼續 聊。」 正平改了行程,在月霞家的客房裡小睡片刻,也許此時有「諸 事已辦」的解脱感,他睡得十分沈,若非月霞敲門叫他吃晚飯,他還 會繼續睡下去。 晚飯後,月霞問他,回台有什麼打算,他坦誠以告,自己已經 退休,可以搬到榮民之家去住,又有終身俸,省吃儉用,吃住不用愁 。 月霞沈吟了一下説: 「你這次回郷,事情處理得很不錯,很漂亮!」 振清也揷嘴: 「唉呀!你沒回去以前,我們也在為你擔心,不知這該怎麼幫你才好 !你的犧牲也很大。」 「比起廷光來,我太渺小了,他能為朋友的一句囑託,將我該盡的 責任一肩挑起,為我媽養生送死,為我妻和孩子們建立一個安定的家 ,如果不是他的犧牲奉獻,我就是在台灣等得再久,也未必能看到一 個親人。」 「説得也是!唉!你們這些明理的人,今天已經不多了。」振清邊喝 茶,邊讚嘆地説。 「謝謝你們的及時雨,讓我迅速買到那棟理想的房子,只要晚個一兩 天,就會被別人買去,機會就是這樣,一不留神就溜走了,」 「正平,你在台北的公寓可以轉譲給我做投資,不必賣給別人。 我們希望你免費住在那裡,就當作是自己的地方一樣,我們並不缺錢 用,就讓它慢慢去增值吧!你住,好過陌生人住,怎麼様,行嗎?」 振清誠懇地問。 正平聽得啞口無言,振清兄嫂待自己實在太好了,但是,怎 麼説得過去呢!他正思索該怎麼回答時,月霞説: 「別猶豫了,一言為定,反正公寓要修要整,你全權處理就是 了。」 沒想到振清兄嫂三言兩語就把他的心頭事解決了,他們真 是自己命中的貴人,當如何報答才好! 振清建議,如果同一棟大樓有其他單位出售,請通知他們 一下,他們可以考慮多買兩個出租。 回到台灣,他把返鄉一事鉅細靡遺的全告訴了維民,維民 説: 「我早清楚你家的事,但月霞姐不讓我說,她覺得感情的事外 人到底只能隔靴搔癢,達不到那個深度,還是不介入為好, 最多只能從旁協助。」 把公寓收回,在維民的幫助下,他搬了進去,一切就緒以 後,他又回復了以往的書法課。書畫班的老同學們為他的特別際遇深 表同情,也十分感慨。戰爭!戰爭!讓多少百姓天人永隔,痛不欲生 ;讓多少地方盡成焦土,無家可歸。雖説劫後餘生值得慶幸, 但要付出多大的代價;雖説痛苦讓人成熟堅強, 但面對不幸豈是容易之事!戰爭沒有勝者、敗者,只有集體毀滅的可 能,黷武者怎能不警惕覺悟?如今這把年紀了,還是書畫修養能令人 情感昇華,不再過分執著人間是與非,不是逃避, 而是自我正向調適,超越自己,形成一股清流,順時應變。 不少友人嗟歎他幸與不幸的故事之後,紛紛想為他的新人生 貢獻一己之力,今天邀吃飯、明天請看表演,朋友們介紹伴侶的熱情 已燃燒得沸沸揚揚了,甚至連遠在香港的月霞姐也相中一位中年護士 ,想介紹給他。問題是他才自家鄉安排好一切回來,退休生活還沒進 一步計劃,更遑論成家這等大事。 有一天課後,錢大姐邀全班同學到她家包餃子,她家離正 平住的地方不遠,步行幾條街就到了,他帶著家鄉產的茶葉,走路到 錢大姐家,才進門,發現自己住得最近,但却最後到來,衆人取笑了 他一番,他不甘示弱的説: 「怎麼,有好吃的,你們個個都早到了!」 錢大姐笑説: 「好吃的,要等你們大家一齊出力才行!」 蕭潛另外和麵,玉梅切葱,兩人準備做葱油餅,朱麗熬了 一鍋黏呼呼的小米粥,錢大姐從冰箱拿出已拌好的韭菜蝦肉餡,以及 早揉好的麵團,準備包餃子了。 正平是南方人,但喜歡麵食,却不會做,只能到北方館子 大塊朵頣,今天抓到機會,現做現吃,當然要好好學習學習,退休後 時間多了,倒可以偶而做些麵點解饞。 胡玲玉告訴正平:「你千萬要揑緊,不然一下鍋,全成了 麵皮湯了。」 正平小心翼翼的合攏餃子,朱麗已高聲貝地叫道: 「劉大哥,你可要留點心呀!我們是來吃餃子的,不是來喝麵皮 湯的。」 錢大姐忙出忙進,對衆人説: 「包餃子就是要人多才熱鬧好玩,你看,玉梅一個人捍皮, 你們四個人都應付不了,來來來!我教你們擠餃子,那可比你們慢慢 摺餃子有效力多了。」 大家説説笑笑,十分開心,孫梁二位老師及幾位同學也想 插手,但因廚房不大,人多反而礙事,只好依男主人胡慶和之意到客 廳看電視聊天去了。 酒足飯飽後,正平主動要求洗碗,錢大姐和玉梅在飯廳收 拾殘羮剩菜,其餘的人全被錢大姐推到客廳去了,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充分配合。 離開伙食團出來住以後,正平比往昔能幹多了, 舉凡買菜、做飯、洗碗、抹桌椅、擦地板皆需親力親為,玉梅笑他: 「時勢真能造英雄啊!」 他自我解嘲説:「什麼英雄?這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吧!」 他們一人洗盤碗、一人擦盤碗,兩人合作無間,正平問: 「伯母現在怎麼樣了?」 玉梅愉快地説:「我暑假回去陪伴她兩個多月,能吃能喝以後 ,病已好了大半,可以下床四處走動了。」 「大概看見妳以後,胃口大開。」 「可能是吧!家人都這麼説。」 兒子來信了,信中還夾了幾張遷入新居後的合家歡照片,除了 飯廳滿桌的菜餚之外;廚房枱子上的菜籃裡則全是新熟的楊桃、 番石榴及芒果,另外還有鄰居自家種的幾串碩大龍眼。 客廳沙發上坐著廷光、美蓮夫婦及宇翔和薇薇, 沙發後站著兒女兩對夫婦,照片裹呈現的是一片祥和與溫馨。久違的 廷光蒼白瘦削的面頰,全白的頭髮帶著謙和的微笑, 靜靜地看著鏡頭,美蓮新燙的短髮,顯得較前有精神,那堅毅、 溫柔的眼神依舊,兒孫們神情都洋溢著幸福, 個個彷彿歡欣地對他開懷而笑,他忍不住也喜悦地滴下老淚來。 兒子信上説:「由于忙著搬家,以及繁多的校務,現在才提筆 寫信,敬請原諒;叧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我們想在喬遷新居之 後,照幾張照片寄給父親,以答謝父親處心積慮為我們所做的一切. …..。聽月霞姑説,你已有志同道合的意中人, 我們都很雀躍,你的幸福就是我們的幸福,快點成家吧! 我們心中所懸的千斤石,終於可以落下……。」 正平嚇了一跳,月霞姐告訴他們我心中已有意中人?這事絶對和維民脱不了関係!他曾向維民略微介紹過玉梅的背景,當時維民兩眼放光,喜孜孜地聽他述説,他了解好友關心他的盛情,但是,唉!這維民,八字還少了一撇,怎麽就到處通風報信了呢!也許,他是為了阻止月霞姐枉費心思的刻意撮合,然而,消息還傳得真快! 在信的下方,有廷光的附筆… 正平兄:你做了你該做的,我也無怨無悔完成諾言,這就是「知己」之所謂吧!我不擅言詞,你的心意我了然于胸,十分感激,謝謝!歡迎將來帶新婚嫂子來家團聚! 廷光 月霞姐也來信表示,既然已有合適對象,就早點結婚吧!捨得捨得,你那邊捨了,這邊才能得到,這就是因果啊!很為他高興,吉日訂好,他們一定趕來喝喜酒。 「正平,時機成熟了沒有呀?」 正平通紅著臉,也小聲説:「快了吧!」 雖然這麼說,但是心中仍不踏實,玉梅也許不會介意,但是自己應該找份工作,多賺點錢才成家。維民不同意,成家和工作並不相悖,終身俸是固定收入,再打點輕鬆工不無小補,何況玉梅仍在工作,將來退休也有退休金,兩人生活不成問題,重要的是兩情相悅,以深厚的感情為基礎,進而同甘共苦,扶持到老。 玉梅生日的那天,正平接到她女兒沈慧光的電話邀請,一起到萬德福飯店為母親慶生,母親並不知情,請他保密。正平沒有見過慧光,倒是從玉梅口中知道她是一個善解人意、孝而不順的寶貝女兒,譬如她才畢業,做事不久,總要買一些好吃、好穿的給母親享用,玉梅再三勸導,她仍我行我素,縱使她在外商公司當秘書,薪資不錯,但是男友明年服完兵役,兩人準備出國深造,不多存點錢怎麼行! 慧光及男友朱家齊已先到飯店等候,看到捧著一盒巧克力及一束鮮花的正平,立刻認出對方,大家熱情地自我介紹,繼續等待主角的光臨。 當玉梅走進飯店看到眾人時,既驚喜又訝異,不知道慧光怎麼想到這個主意的,慧光坦誠笑說: 「我沒那麼聰明,是錢阿姨教的,我本來準備請你們書畫班全體的師友們,錢阿姨説不必,人少好聊天。」 慧光和正平一見如故,也許因為正平是父親的學長,同為飛行軍官,氣質風度都很像,見到正平就猶如見到已逝的父親,自然產生一種移情作用,聽過正平的故事,她和家齊都十分感動,自己將來遠行,母親有人品端正,值得信賴的劉伯伯相伴,不至孤單寂寞就太好了。 那天,新新飯店晚宴的氣氛很好,玉梅雖寡言少語,但學養風度都令人欣賞,席上還是月霞姐最能言善道,她將在港與振清胼手胝足的奮鬥史簡略的説了一遍,創業艱難,成功真的不是只靠運氣,還要加上努力和毅力。閒話説得差不多了,月霞姐言歸正傳地對正平説:「我們人在香港工作較忙,此地產業就麻煩你打理,每月房租的百分之十給你當管理費,其餘的錢則存入當地銀行,登報出租、挑選房客以及找人修理、清掃等雜事就由你負責,費用全從租金上扣除,你覺得怎麼樣?」 事情看起來不難,可以試試,但是收受恩人管理費的錢,這那裡説得過去!維民眼睛暗示他答應下來,他突然想到自己曾告訴維民想找工作存錢才成家的想法,莫非這又是同鄕暗助自己的障眼術,月霞一眼看透他的心事説: 「不要以為我是在幫你,我們創造的是一個雙赢的局面,我有足以信賴的人為我管理物業,你也得到應有的報酬,合理吧?」 正平有了新工作,開始忙碌起來,一切進行得很順利,當他因工作事情和月霞通電話時,月霞催他,玉梅和他很合適,別再遲疑,可以結婚了。 一個月白風清的晚上,正平牽著玉梅的手,慢步在國父紀念館的碎石子路上,他問玉梅: 「妳覺得我是一個可以託付終身的人嗎?」 玉梅抿嘴笑了一下,答説:「是呀!」 「妳願意把妳的終生託付給我嗎?」 雖然心中早有答案,她還是有點羞于啓齒,正平轉頭看著她,她噗哧一笑説:「還用問嗎?」 正平説:「當然,而且必需問,有些人只願當戀人同居,未必願意結為連理夫妻啊!」 婚事初定,但是請客的時間地點,以及未來兩人居住的問題仍待商議,慧光打電話給正平,請他搬來同住,自己不久即將出國,他和母親可以擁有所有的空間。玉梅原住的眷村已經拆除,改建成六棟七層高,設有電梯上下的公寓大樓,而且已不限定軍眷,平民百姓均可購置,玉梅住在二樓,有三間臥房及寬敞明亮的客廳和廚房。玉梅建議他把現住的公寓幫月霞姐租出去,搬來她這兒同住,如今慧光已出面邀請,那麼就不必顧慮太多了。 他們在慧光出國前辦妥公証結婚,錢大姐及維民两對夫婦是雙方的見証人及介紹人,他們仍然選在新生社的英雄廳請了三桌客,月霞夫婦自香港趕來,吃完喜宴又連夜趕回去,因為次日要參加重要商務會議,他們為正平現做了一套時新的西裝、為玉梅選購了一條晶瑩的珍珠項鍊。正平和玉梅對於再婚選擇簡單隆重,但是錢大姐和慧光比當事人還要起勁,忙著張燈結綵,選放喜慶音樂,熱鬧非凡,賓主盡歡。 正平選了幾張新婚合照給英偉寄去與親人分享,玉梅也向母親兄長們報了喜訊,讓他們通過婚後合照認識正平,自己已有良人相伴,家人毋需為她掛心。女兒慧光的機場送行照,也一併寄上,藉此稟告老母,年輕人已奔赴前程,追逐理想去了。 夜深人靜,正平和玉梅依偎在電視機前看連續劇,玉梅説:「放假陪我去一趟東北,見見我老娘和哥哥們。」正平也輕聲回應:「好啊!見了你的家人,南下廣州,就可以去我老家看看了。」 窗外豐滿圓潤的月姑娘,正向他們眨著眼,露出了燦然的會心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