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文學

居美近四十載，除了九年生活在德州外，其餘時間均住在南加州；萬萬沒想到去年五月竟在聖蓋博山區 (San Gabriel Mountains) 裡，欣賞到絶美的雲海。

當收到領隊彼得攀登聖北五峯中之前四峯通告時，躍躍欲試之心油然而生。為了避免不能走完全程而拖累山友們，就情邀夫婿護駕，以便隨時脱隊折返。

清晨六時半，我們已奔馳在 210 號公路上。天公開始飄落細雨，等我們到達山口遊俠站集合點時，紛紛雨絲已變成一串串的毛毛雨。天氣因素更添加了我倆可以適時離隊下山的藉口，因此婉拒了併車之邀，自行駕車上山至水晶湖 (Crystal Lake) 與山友們會合。

盤升至水晶湖的公路，除了偶爾看到路旁乾涸的溪床外，更不時地見到踞傲的高山。這是一段讓我非常心儀約半小時車程；上路不久，便能感受到已遠離市井城囂。

我曾在這條路上往返多次，但那日初遇山嵐，令我欣喜若狂。路旁兩邊矗立著儼如大漢的高拔山嶽，雲霧繚繞，山頂被蒙在白茫茫的霧，好似面蓋婚紗羞答答的新娘，欲露還怯；這詩樣的境界，已活化了我尚未全醒的每一個細胞。

五人加上一條狗，抵達位於六千五百呎高的水晶湖停車場。那時，毛毛細雨已杳然無蹤，但未曾料到即將迎接我們的，會是大半天晴朗舒適的好天氣。健行一開始，我們便持續爬升；第一目標是七千六百呎高的大風口  (Windy Gap)。

大風口是一個令我難以忘懷的大獅子口。六年前，當我首次謁見它時，我猶如初生之犢：不拄登山杖，不知電解質為何用，只帶著兩瓶水就踏上征途。結果是，沿途顛簸狼狽不堪；不僅被由它口中吹送出魔似的威風震懾得魂飛魄散，我對登山的豪情壯志，也幾乎被它吞噬殆盡。

事過多年，我雖已克服了對大風口的恐懼感，但壓根兒沒想到，這一回它竟以完全馴良的面貌來歡迎我們。仰頼著登山杖的輔助，隨時留意電解質的補充，數小時的登爬，不再是

那麼艱難困苦。

來到大風口之前，左旋右轉數回合後，出乎意料之外地我們居然面對著波瀾起伏的壯觀雲海；那驚艷令人感到彷彿置身於仙境內。奇妙的是，向右轉頭一望，目光迅速穿越松林，竟能看見細長的二號公路；再往更右邊遠眺，即見寬廣的聖蓋博盆地 （San Gabriel Valley)。立足於同一定點，環顧四周，進入眼簾的景致，是戲劇性、多樣化的城市與山林相接的全景圖案。

續走至抵達大風口的路途上，我們有幸未遭大風襲擊，取而代之的是徐徐微風和馥郁松香。再往前走，我們看到更為廣大浩瀚的雲海。它白淨如絮，綿延不斷，只有在邊緣處顯現出些許由雲中冒出的山頂。雲海看來舒軟誘人；如果我當時是一名醉翁，我會毫不猶疑地跳下去享受與自然共枕天地同眠之痛快。我不禁要問：「黃山雲海會比眼前所見的更美嗎？」
縱然是無語問蒼天，但我心底已了然無疑，來日探訪黃山，即若無緣見到雲海，但因這一席饗宴，將無憾矣！

我們在此駐足觀景良久，也同時等待一名落後脱隊的山友。當他趕上時，已露出一副蹣跚狀。因為右腿抽筋的緣故，他決定在此休息等候。此山友每次跟我們爬山，都帶著他那條忠實的狗兒Booky。牠喜歡打前鋒領路，但會不時地回頭探望主人，確定主人跟在後面才繼續前進。這次，牠自動留下陪伴主人，以示其忠貞不二之心。

剩下四人依照計劃，繼續往近八千呎高的South Mount Hawkins前進。領隊下令再行一小時到達路程最高點後，便可休息吃午餐。此段路上，我們遇見了不少登山者──有成群結隊的，也有獨行的俠男俠女。單槍匹馬的原因，是為了要單獨享受山野中的清靜。已和山林野外結了深厚情緣的登山者，習慣與大自然為伍，他們視花鳥樹蟲為知己，曷需呱噪俗人作伴？

走在太平洋山脊國家健行步道 （Pacific Crest Trail ）的一段路上，碰到了不少背包客。我趕上正與其中一位交談的同行山友，加入了他倆的談話。這位從墨西哥邊境出發的背包客，已走了二十三天，其目的地是加拿大。他的妻子於前年撒手人寰，他此趟健行便是要沿途散灑愛妻骨灰。這是我首次聽聞「山葬」一事，感覺它既淒美又莊嚴，我由衷地對這位背包客滋生一份敬意。我揣想著：有朝一日，當我走到人生盡頭，亦願山葬重歸塵土。

等此背包客告別離開後，我們也起身上路。這一回，我們常常遇到橫擋在路中央的大樹幹，因而被逼著無路可走，只好從樹幹的上方爬過或下面穿越。奇怪的是，已走了一小時，仍不見預期的地標。由於路程已開始有下坡之勢，領隊斷定已爬過了今日行程的最高點，便選擇一塊風景優美之處，席地野餐。

此時，眼前又是一片美麗的雲海。雖然口裡吃的是各自攜帶的簡易便當，眼睛享受到的卻是無價之美景。精神上所吸取的養分，足以供我們安祥快樂地度過好幾週。

午餐結束時，已是下午兩點，為了避免天氣變壞而增加下山難度，領隊決定不繼續走完最後易行的一哩路，遂尋原路而返。在返途中，遙見那位脫隊等待我們的山友，他正橫躺在一條木頭上獨念天地之悠悠，其忠誠的狗兒則相伴於主人身側。那時正是晴空萬理，藍天裡不見一抹雲彩；五人加上一條狗，再度起程，要一齊走完未竟之路 。

過了大風口後，天氣由晴轉陰，陣陣雲霧飄過眼前。此刻已是人在霧中行，我必須摘下水濛濛的太陽眼鏡，方能看淸下山路徑。心裡想著：我們為了避免因大霧而不知去向可能陷入困在山中的窘境，早點下山乃是明智之舉。從容地下行數小時後，我們回到了水晶湖停車場。彼此互道珍重再見，便分道揚鑣。

當夫婿駛向山腳，我興高采烈地訴說今日心得時，他突然叫我安靜，我始驚覺到此時大霧已從四面八方襲來，能見度限於六呎以內；我不得不全神灌注幫他看路。那時我已有雲深不知處之憂，因而極力要求先生放缓車速，以便隨時煞車。在茫茫大霧中行駛於海抜六千呎高的公路上，又一次地打破了我的人生記錄。

返家途中，雖嚴重塞車，但我無絲毫抱怨。這一整天的登山奇遇所帶給我的生命充實感，足以抵銷未來幾週內，在凡塵裡可能遇到的不悅與挫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