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法葉公寓十五號房

小說

拉法葉公寓十五號房

王國元

多年前,老汪在達拉斯市上城區購買了一塊不算大的地皮,經過精心設計後蓋成兩棟獨立的三層樓公寓房共計72戶,以一座三層高的天橋作為銜接通道。建築物主體全漆成淡綠色滾深綠色邊顯得綠意盎然,透空的鐵條崁花圍牆環繞整個小區以策安全,庭園間植栽整齊,紅橡樹高聳入雲,枝葉繁盛,花園小徑兩側花草並茂,賞心悅目。整塊建地面臨拉法葉街(Lafayette St.),乾脆取名為「拉法葉公寓」。老汪對“拉法葉”三個字總覺有些眼熟,記憶底深處慢慢地掀起了台灣早期發生的一樁軍方購買法國潛艦引發的貪汙、回扣、殺人滅口案,那艘潛艦的名字不正是“拉法葉潛艦“嗎?一驚之下連忙上網查證果然一字不差,頗感晦氣,礙於一切手續皆登記在案也就算了。

 

續查“拉法葉”名字的典故,赫然發現源自一位“拉法葉將軍”,他出身法國貴族,也是美國國父喬治華盛頓及第三任總統湯瑪士傑佛遜的好友,美國初期革命期間曾親來美國助戰,返國後参加了1789年法國革命,也是1830年七月革命的主要人物。老汪不禁暗自慶幸錯有錯著,取個好名字總忝個好采頭。後來發現美國許多大城市的主要公園、廣場及路名皆喜用這個名字,法國最大的百貨公司連鎖店(Lafayette Galaria)也以拉法葉為名。

一個秋高氣爽的下午,陽光懶洋洋地撒滿大地,老汪在每天例行的健身散步中,步伐闌珊的走過拉法葉公寓附近的小巷口,耳後竟傳來一聲稚音:「汪先生。」他不可置信地轉身望去,有三個非裔孩童正睜大眼望著他,樣子很可愛,他不禁展開笑容和藹地問著當中的一位:

「你適才叫汪先生嗎?」小男孩靦腆地點頭。

「我認識你嗎?」

「我住在你的拉法葉公寓裡。」小男孩訕訕地笑著。

「真的嗎?房號多少?」

「no.15。」

「你的父親叫麥可嗎?」

「是的。」他露出一口潔白的皓齒,可愛極了酷似黑人牙膏的廣告。

 

老汪憶起了那家生了一打孩子的非裔家庭。男主人麥可斯年約四十多歲,身材不挺高大,膚色釉黑,頭大卻永遠剃個小平頭,肌肉濆張,孔武有力,說起話來咬字混淆不清,一條皺巴巴的牛仔褲搭配一件無袖T 恤,露出兩隻刺青的壯臂,印象中一年四季皆作此打扮,頂多加一件外套在寒冬裡。他的妻子克莉絲托身材瘦乾嬌小,略有姿色,剪著一頭短髮,五官清秀,在某家旅館清潔部門打工,嬌小的她實在看不出有生育一打孩子的能耐。麥可平素沒有正當的職業,四出打打零工,幫人除除草,搬運些重東西賺些微薄工資,他似乎不在意這樣的生活,每天笑容滿面窮開心。美國政府對少數民族及低收入者的福利頗為照顧,住房政策給了他們免費的租房,房間數由家庭孩子的多寡來定奪,許多少數族裔單親媽住膩了小房,乾脆懷孕加生一、二個以換取較大的租房,同性的孩子可兩人共擠一房,異性的孩子超過一定歲數就不允許共睡一房。按麥可家的人口數理應至少五間臥房,只是美國的公寓絕少有五房的,找不到五房就退而求其次四房甚至三房也行,上下舖解決問題。

 

麥可一家人靠政府發給的食物糧票為生,整個家庭的經濟情況時常捉襟見肘,一家人特別愛吃炸雞,常聽他口沫橫飛地向大家分享各家炸雞店的優惠價,諸如逢星期四,“教堂炸雞”(Church Chicken)一盒十多塊炸雞半價優惠。政府還有一項大優惠是提供免費的孩童健康保險,確保孩童平安受惠成長。在他的一打孩子中有四個女兒,八個兒子,每個孩子年齡相差約一歲左右。男孩子們多長得酷似他,厚渾的兩片唇上下翻翹,大眼睛,亮黑的膚色。社會安全福利局曾約談了麥可多次,勸他結紮卻始終無法說動他。猶記得是個炎熱的夏天,大伙兒在花園裡乘涼打渾,忽然間看到麥可一瘸瘸地走了進來,臉上一付尷尬又痛苦的表情,時常以手輕按胯部,明眼人一見忍不住竊笑一番,有人甚至還爲他那嬌小的妻子慶幸不已。

 

這使人想起了幾年前也是個悶熱的夏天,達城的氣溫高達百度,雷利,麥可的一位哥兒時常來公寓造訪,三十多歲的年紀,高個子的非裔帥哥,身上縷空的背心隱顯六塊結實的胸肌,一付NBA球員的健碩身材,讓許多女房客們傾慕不己,包括克莉絲托在內。算是一種孽緣,兩人原本同為一家狄斯可舞廳的同事,麥可的工作是DJ,雷利是廳內的保鑣,DJ負責將唱碟以手在唱盤上猛轉的一位,一付擀麵粉的架勢。每回多是兩部唱盤一齊操作,前一首歌曲甫了新曲已經上崗,音樂永不停歇,舞客歌舞昇平。後來舞廳經營不善就給關了,兩人始分道揚鑣。

 

老汪對美國流行樂曲一向略有涉獵,聽說粗獷的麥可對DJ工作深感興趣,經過一、二次詳談後,發現他精通樂史,瞭然美國歌壇的動態,不禁刮目相看。更難得的是他具有一付非裔天生的渾厚好歌喉,哼起歌來節奏感十足,邊唱邊扭煞是精采,還精通各類樂器,他甚至承諾下回老汪開舞會,他免費來當DJ,此番話讓老汪頗感溫馨,儘管開舞會已是半個世紀前的舊事,夭壽!回思年輕時代每回參加舞會的新奇甜蜜竟然讓他產生一種往事只能回味之感。

 

兩位十多年不見的老友,有回在路上重逢,雷利就尾隨麥可回家算是拜見嫂子,出人意料的是雷利來過一次後驚見嫂子為天人,在瞭然麥可每天早出晚歸的作息方式,登堂入室的次數漸增。一天下午時刻,麥可突然提前下工返家,引起坐在前院聊天的鄰居姐妹們一陣驚慌,有人還想緊急通風報信在家幽會的克莉絲托。但見麥可一張緊蹦的臉龐,汗流夾背的走進小區,對著外頭乘涼的住客打了一個招呼後直接推門進入,他家的大門白天一向是不上鎖的,否則一打孩子呼朋引伴輪番出入的不弄壞門才怪呢!

 

麥可一進門後,發現幾個小的包著尿布在樓下客廳地毯上爬來爬去,電視的卡通節目開得喧天價響,看到他進來,Daddy聲此起彼落,「你媽在那裡?」沒有人回答他,只好逕自上樓喊著:「甜心,妳在那兒?」主臥房門虛掩著,麥可推了進去,映進他眼簾的混亂現象令他血管暴漲,他的甜心橫躺床上,他們最小的嬰兒才一歲大,自個兒在地板上抱著一隻絨毛動物熊,骨碌碌的眼睛望著他,雷利也坐床上,表情驚恐慌亂,憤怒不已的麥可一記右勾拳朝他臉上揮了過去,頓時鼻血湧出,眼現烏青,雷利自知理虧只敢手擋不敢還擊衝出臥房門,躍下樓梯直衝大門。樓上的克莉絲托尖叫:「麥可!不要這樣!麥可!」給戴了綠帽的麥可早已不見蹤影。

 

在外面摒息等看好戲的房客們,煞然間聽到一聲巨響從大門傳了出來。但見上身赤裸,下半身僅著ㄧ條短內褲的雷利倉皇奔了出來,明顯地剛沖完涼身上水漬未乾,緊接地麥可怒氣沖沖地追了出來,口中髒話不絕,雷利赤著腳拔腿往公寓對面一個小型社區公園奔去,臉上鮮血淋漓,許多人驚呆了紛紛撥打九一一報警。

 

這個公園是由一群藝術家認養的,園內樹木扶疏,每一張鑄鐵座椅皆造型突出,幾座混凝土矮牆漆上色彩鮮豔的圖案,後現代畫風吸引許多路人駐足觀賞。公園的邊角有一片不夠NBA標準的混凝土籃球場,兩端支架上的籃網早已不見蹤影,活像兩顆懸空的光禿頭顱,場上一些少數族裔的年輕人正分邊鬥牛。至於雷利往人煙稀少的公園空地躲,比較合理的解釋應是一種「避震式」的逃法。這下就給了麥可一片舒展拳腳的天地,但見那雙撥轉唱盤的高手握緊成鐵拳後居然兌成一項犀利無比的武器,一招招拳王阿里花蝴蝶式的跳躍打法,出拳又快又猛,閃來閃去打得雷利雙手護頭無地逃竄。圍觀的人群愈聚愈多引來多輛車頂閃紅燈的警車,救護車也跟來了,將滿臉鮮血的雷利送去包紮。麥可則雙手被上了銬,給一頭塞入警車而去,只是沒多久就給放了回來,大概警方搞清真正受害者的真相。緊接著大伙期待一齣類似”武松殺嫂”的好戲上演,人們失望了,麥可對老婆似乎恩愛依然,這才鬆了一口氣。老汪心想生了一打孩子的媽豈是那麼容易給休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休了女主人,麥可豈不搬了磚塊砸自己的腳。再說非裔男人一向俱有非常大肚的特性,並不在意代養拖油瓶的孩子。你我互養對方的孩子蔚成風潮,誰也不欠誰的。

 

時光荏苒,麥可全家已成拉法葉公寓最資深的房客,他的髮白漸現,22歲的大女兒,未婚懷孕生了個小外孫讓他喜不自勝。兒子群中有一位年方七、八歲,卻不幸成了搖頭族,每天坐在椅子上頭不停地晃動撞擊物體,這種罕見病例連醫生都束手無策。曾經社會福利局的工作人員,每回逢麥可新添一個孩子就登門勸他接受結紮手術,來的次數多了,只要看見社工人員來了,小區內的大人、小孩紛紛遙指no.15的大門。至於為什麼不勸克莉絲托去結紮無人知曉。

 

夜幕低垂時,麥可老喜歡一個人坐在大橡樹下的鐵凳上彈吉它唱歌,那份蒼涼的歌聲中隱約聽出他心裡的絲絲人生掙扎。他老愛唱英國野獸合唱團(Animal)的”別叫我失望”(Don’t Bring Me Down),聽他時而低吟時而高亢的嘶吼“Oh, oh no! Don’t bring me down!“ 叫人感觸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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