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鴿之間

品讀北美

人鴿之間

叢甦

  它們來時是輕悄地,只當幾聲「咕喀咕喀」, 將電視新聞中的戰亂、恐襲、山火、大水、支城槍殺、地鐵脫班等混沌人間報導打斷後, 我們才驚覺: 啊, 你們又來了! 果然, 陽台鐵欄外, 它們並排棲立著, 兩隻灰色的精靈昂首挺胸, 晶亮的小眼四處張望,怡然自得。這幾聲「咕喀」 並不響亮得驚人,但是卻像在月夜或淩晨,來自不知何方的沉幽鐘聲,澈耳澈心。

  在人卑微的存在裏,有關生命裏殘酷殺戳或天災人禍的資訊是我們難以承受但又不得不承受的負荷; 所以幾聲飛來的鴿語帶給我們的音籟,是那蒼茫浩瀚中可能的無辜與希望。我們曾童稚地幻想著: 當那人類歷史上最血腥的二十世紀消逝時,這嶄新的紀元將帶給我們無比的詳和與絢麗的陽光。誰知世紀甫始劫難即至,接連的大小烽火戰亂,難民群體流離失所,都會城池斷垣殘壁,陰霾灰燼中屍體橫陳街頭,焰煙怒彌古城。當一個幼兒的軀體靜臥海灘的圖片傳遍世界時, 世界的良心被撕得滴血。孩子是三歲的阿倫柯蒂,他與五歲的哥哥和年輕的母親都是逃離敘利亞戰火的難民,也都溺斃怒海。

孩子幼小的軀體靜靜伏臥在藍色海水撲岸的沙灘上,艷紅的上衣 藏藍的短褲,一雙結實的小鞋仍穿在腳上,他白細的胳臂緊貼身邊,那姿態仿彿酣睡在家中自己的小床上。睡夢中的孩子在想什麼? 媽媽的懷抱? 哥哥的援手? 抑是天使的翅膀? 這紅衣孩子靜伏海水的形象是我們心底沉重的痛,使我們黯然失語, 掩面低泣。於是我們只能回顧陽臺上鐵欄邊那對灰色的精靈,那天外訪客,所能帶給我們可能的無辜與希望。

   它們初來是幾個月以前的事了。平時在陽台外浩廣的天空裏總見成群或掛單的鴿子輕飛掠過,翩翩灰色的身影在陽光下輕佻自在; 偶爾棲息在鄰近的屋頂, 又匆匆飄去,彷彿永遠在忙碌著什麽,追尋著什麼。某一天在陽台偏遠的角落裏出現了一堆令人好奇的樹枝與枯葉,漸漸地一個粗拙的窩巢成形了。我們不動聲色地竊看著,期待著。不久那兩隻灰鴿中較小的開始靜坐在草窩中,而另隻較壯碩的灰鴿則在鐵欄邊機靈守望。這可是一對父母在做迎接孩子的準備? 我們獻殷勤地供上鳥食與飲水,更用紙盒做屏障以求隱私。白天時這對情侶仍不時地飛離, 淺窩中卻多出了兩隻雪白的小鴿蛋,在枯枝中互相偎依。母鴿在坐孵期間靜默溫順,並不懼生,只乖覺地望著送來的新鮮飲食。

   時光流逝著,人鴿相處著,彼此相知,但不相擾。直到有一天幼兒孵出了: 但是只有一隻瘦小醜陋幾不成形的雛兒。「母不嫌兒醜」, 母鴿偎護著,父鴿更瀕繁地「出勤」,幼鴿平安又快速地成長著。漸漸地它不再孱弱醜陋,長得酷似父母, 只是小了一環。我們在一旁敬畏地看著這三口家庭的簡單純樸的養育過程,平和又協調。

   時光流逝著,有時候一家三口並排棲立在陽台邊沿,父母分站左右, 雛兒夾在其中。這可是教導飛翱的準備? 久久,並無動靜。然後父母雙鴿相繼飛離, 剩下那「不欲乘風歸去」 的幼兒寂然孤立。它雖幼小,但也聰明,誰説去擁抱那神奇又陌生的廣浩無垠不需要闖勁與勇氣? 就這樣, 不出幾天, 這三口之家在陽臺上消跡消聲。雛兒的初航顯然已成功。我們邊清理殘草殘食,邊連連嘆息: 可惜沒有目睹那幼兒初展雙翼飛躍星空的刹那,那美麗又驕傲的刹那,當幼雛蛻變成飛鳥,當它雙翼披灑著陽光,親吻著藍天,擁抱著白雲,奔向那美妙又神奇的造物道聲「你好? 我好!」

   想飛」是人類永恆的夢想。古希臘神語中的代德力斯「Daedalus」 曾將羽毛用臘油貼在自己和兒子艾克瑞斯「Icarus」 的身上而飛翱昇空; 誰知孩子不聽警告而飛近太陽, 臘油熔化, 墜地死亡。代德力斯傷心欲絕; 女神雅典娜可憐他而送他一對翅膀, 此後代德力斯也就能飛翱如神。

   古中國的傳説中有「列子御風而行」,而道家的修鍊者能「羽化而登仙」,仙風道骨,白衫飄揚,手攬祥雲,足踩星斗,來去自如。如今那隻日漸茁壯的幼鴿子也將來去自如地奔向藍天,奔向白雲,披戴著父母雙鴿的祝福輿陽光的愛撫。

  「想飛」 是人類對遨遊無垠的永恆嚮往,但這並非是對大地的厭棄。這五彩繽紛鳥語花香的大地原是美好的家園,如果沒有人為的污染,人為的烽火戰亂,人為的殘酷仇恨,如果沒有在遠方的海灘上,那位和其它無數的被戰火折翼的小天使, 夢想著拯救與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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