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已遠行 記與余光中先生洛城文學因緣

散文

 鄉愁已遠行  記與余光中先生洛城文學因緣

曉亞

                                                        

        006年由美之大姊所創立的德維文學協會與美國世界日報邀請余光中先生來到洛杉磯, 進行了兩場公開文學活動,一場是訂為「余光中之夜」的詩朗誦會,一場是題為「當中文遇見英文」的演講會。

        活動籌畫時,我曾為了朗誦會上朗誦詩作名單及呈現方式和詩人以電話、傳真(那時伊媚兒尚非十分普遍)  往返溝通了數回,印象中他老人家一絲不苟,人如其文,在嚴肅穩重中又帶點輕鬆詼諧。當時剛過完農曆新年,這位兩岸三地共同推崇的文學大師趁著春節教書空檔,偕同夫人范我存女士及小女兒余季珊翩然來到洛杉磯,進行為期五天的訪問。兩場活動總計吸引了超過六百名文藝粉絲齊聚一堂,這在有著「文化沙漠」之稱的洛城可以說是極為罕見。其中有人開了數個小時車程跨越半塊加州甚至從外州遠道而來,只為一睹這位詩壇祭酒的風采,在兩場詩歌與文字魔幻時空中,領略了中國詩文的瑰麗與浩瀚。

        記得當時不論是詩朗誦會或是演講會,早在活動開始前個把小時,座落於蒙特利公園市的長青書局及世界日報大樓便湧入大批人潮,將現場擠得水洩不通,後來者乾脆席地而坐。這些人裡有慕其名而來者、有故舊同學友朋、有多年死忠讀者、有藝文界作家畫家藝術家及桃李滿天下的學生……,大家彷彿都化身為小粉絲,以期盼沸騰的熱情歡迎這位集新詩、散文、評論及翻譯於一身的詩文大家。在朗誦會上余光中先生以感性的語調或緩慢或激昂一口氣朗誦了自己從七零年代橫跨三十餘年的十八首新詩作品,明顯地看出在不同時期階段語言、題材與詩風的轉變。他朗誦了《江湖上》、《白霏霏》、《民歌》、然後是《盲丐》、《搖搖民謠》、俏皮的《踢踢踏》及紀念結婚三十週年的《珍珠項鍊》,還有描述洛城寄宿張錯教授家中對其古董兵器珍藏之印象的《洛城看劍記─贈張錯》,及2000年詩人回到了誕生地南京,循著兒時記憶足跡寫下的《再登中山陵》……等中文詩作品。之後以英文朗誦了英國浪漫詩人雪萊的十四行詩《阿西曼達斯》(Ozymandias)、曾得過四次普立茲獎的美國詩人羅勃‧福斯特(Robert Frost)的《全心的奉獻》(The Gift Outright),以及文藝復興時期英國詩人湯姆斯‧納許(Thomas Nashe)的《甜蜜的春天》(Spring, the Sweet Spring)。

   余光中先生曾說,詩的生命具備兩個部分:一為意象,一為節奏與音調。因此詩作如果不加以想像力大聲唸出來,詩的生命便死了一半。於是,這些不管是自身作品或英文、西班牙文詩作在其抑揚頓挫、或高昂或低迴的語音情感詮釋下,注入了更廣闊豐沛更能觸動心弦引起共鳴的生命力。

       第二天的演講會《當中文遇見英文》於世界日報大樓舉行,延續了前一天的熱情,整個場子騷動沸騰。詩作朗誦是抒情感性的抒發,演講會則以輕鬆幽默的方式,藉由英文與中文的對照看待中英文關係、異同,探討西方與東方的衝擊影響,是理性與知性兼具的呈現。相同的是,兩場活動結束之後,大批意猶未盡的讀者圍繞著余光中,提問、簽書、寒暄、敘舊、留影,場內的盛情正如窗外加州陽光般燦爛溫暖。

        我們知道這位飽覽群書情感豐沛的詩人,肯定會喜愛洛杉磯極富盛名庭園優美、文物藝術品收藏豐富的的漢亭頓博物館(Huntington Library),在美之大姊特別安排下,眾人來到了位於聖馬利諾市、塵囂之外的一塊美麗綠地。那一天春陽和暖,助理副館長蘇西摩舍(Suzy Moser)帶領遠來訪客遊覽介紹正興建中的中國園,假山流水湖光山色,典型的秀麗江南亭台樓閣,當時詩人為眼前美景所觸動,雅興大起,相約兩年後待庭園完工之時,邀請其他文人相聚於此吟詩作對,以祝福慶賀,雖然這個提議後來沒有實現,但當時光想像這個畫面,便令在場者雀躍嚮往不已。

       《天方飛毯原來是地圖》一文中,余光中曾描述自己對於地圖的癡迷,上中學時畫地圖的功課簡直成了賞心樂事,一生中收藏了兩百多幅單張輿圖和數十本中外地圖冊。 館內西方歷史原稿負責人布洛吉特(Peter J. Blodgett)知悉後,準備了多份西元15世紀手繪航海地圖供其欣賞。他盯著眼前一張張泛黃地圖看得津津有味,並以其對輿圖地理的豐富知識,當場指出幾處比例與名稱的錯誤與瑕疵,如愛爾蘭尺寸幾乎與英國等同、美國新大陸被視為新西班牙、香腸形的蘇門達臘被繪成了三角形…等。此外,館中珍藏的英美作家真跡手稿則令眾人大開眼界,包括英國作家史蒂文森、浪漫詩人雪萊、拜倫及美國作家霍桑、梭羅、惠特曼…。研究英美文學的余光中沒想到竟然有此機緣親睹這些心儀作家的手跡,愛不釋手,仔仔細細地端詳閱讀。這些手稿中,包括雪萊的巴掌大筆記本,裡頭有詩人興之所至隨手塗鴉的素描人像,更顯罕見珍貴。令人佩服的是,僅憑手繪素描,余光中竟能辨識出所繪對象,可見其對英美文化界知之甚詳及文學素養的深厚。

         除了對於地球山川脊陵街道湖泊圖像的喜愛之外,詩人對於天上點點繁星所繪成的盤奇詭圖、奧秘的星空密碼也是神往不已,於是透過任教於加州理工學院、作家伊犁的夫婿翁玉林教授的安排,演講會結束後第二天,我們帶著喜愛觀星的余光中參觀了南加州名聞遐邇的太空計畫中心「噴射推進實驗室」(Jet Propulsion Laboratory, JPL),參訪了太空梭製造測試室、火星探測器模擬及許多難得一見的探索儀器。漫步在匯集著世界頂尖科學家的幽靜園區,余光中與夫人、小女兒專注地聆聽著陪同工作人員的詳細解說。從地圖的繪製到太空的觀星奧秘涉獵廣泛興趣盎然,正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最佳寫照。

        在散文作品《青銅一夢》書扉頁他提筆寫下數字話語相贈:「曉亞小姐留念,並誌羅省之行」,字體工整一貫余氏藝術風格,後面鄭重簽下「余光中」三個字,如今這三個字已然載著永恆的鄉愁,走入歷史。我有幸在難得機緣下,與這位現代文學歷史中鏗鏘有聲並將佔有一席巍峨之位的人物短暫相處了數日、於某個時空下因緣相會。書店與報社裡或坐或站或蹲踞的瘋狂人潮畫面、山清水秀風和日麗的漢亭頓博物館地理文學遊蹤及噴射推進實驗室的太空天文探索之行,十年過去了,這些景象與人物猶歷歷在目。初春夜裡異鄉大都市一隅,燈火通明沸沸揚揚的中文書店裡,那一聲聲“風 也聽見 / 沙 也聽見…醒 也聽見 / 夢 也聽見…”的滿室詩誦語音,似乎至今依舊迴盪不止。《不流之星》一文中,詩人記述一次觀流星體驗,寫道:「這一刻卻輪到了我,來仰對初冬肅穆的高穹。全宇宙神秘的光彩……,此刻卻不約而同,都趕到我的睫間。全宇宙億兆的星球,竟都納入了一球渺小,像我忙碌的瞳孔。不知道這是否造化有意的安排,或許,永恆也不過如此。」

        星子般璀璨光亮的歲月,永恆也不過如此。雖然詩人已遠行,在他開創的朗朗文學與美麗詩歌世界裡,他的身影未曾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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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參觀漢亭頓博物館,左起:作者、張錯教授、助理副館長Suzy Moser、世界日報社長郭俊良、

                   詩人陳銘華、余光中、翁玉林教授、黃美之、余季珊、范我存女士、張錯教授夫人、伊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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